30 都是叛徒

图根走后的当天晚上,我按照正常时间上床,望着灰色的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小铃铛就睡着了。除了明察秋毫之外,胸大无脑也是我的突出优点之一。

这一觉比平常结束得快,而且快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周公家里不辞而别,非常突兀地睁开了眼。

囚室外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开着灯,那点昏黄的光从门缝漏了进来,房间里暗影重重,仿佛有人站在我身边。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着我被人从**抓住脖子后一把揪起,直接摔到对面的墙上,真实世界便向我亮开了雪亮的獠牙。

我从墙上滑下来,跪在地上,捂住喉咙拼命地咳嗽,肋骨应声就断了,胸腔传来剧烈的疼痛,肺部好像被人捏住了一样,无论我怎么拼命喘气,氧气都明显不够。

嘴里充满了金属的味道——内脏在出血,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直接见上帝去了。但这才是开始,在一片昏暗与眩晕中,我看不清黑暗中出手揍我的人是谁,他缓慢地走过来,一脚踩在我的背上,鞋子非常沉重,像通体都由金属铸成。我被踩得五体投地,整个胸腔的空气都被压挤出去了,咔嚓一声,又有骨头断裂,疼痛袭来得如此猛烈,我一时间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哪儿在疼。嘴里的血沫子一股股地往外冒,我这会儿还有心情想,早知道上床的时候不刷牙了。

我拼命扭过头想啃他的脚脖子,这叫兔子急了也咬人。结果刚一动脖子,肋骨刺入胸腔某处的尖锐的痛感就阻止了我。

不管他是谁,都是好手,他对我的第一下偷袭太成功了。我满腔怒火,一身散打都派不上一点的用场,被废得五体投地。

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的后脑——好大的手,捏住我的后脑勺儿就好像捏了颗核桃。他慢慢收紧五指,疼痛像钢针一样从各个地方扎进脑仁深处。我惨叫起来,声音到一半儿就自动截断了,眼前完全变黑,就好像突然之间瞎了一样。相比这一刻脑部所经历的痛苦,刚刚肋骨断得就好像去逛迪士尼乐园一样轻松而愉快(小铃铛说过她想去逛迪士尼乐园,住在公主才能住的城堡里,看晚上八点的烟花,那时候我要站在旁边装文雅,不准乱说话)。

冰冷的恐惧爬上全身,我颤抖得像只落水的狗。

耳边有人在轻轻地说话,那语气居然还算是温柔谦恭:“关于先知,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呸呸”往外吐血沫子,那人放开了我的后脑勺儿,神经们出了一口气,缓过劲儿来,我的视力似乎又恢复了,但脑子里面却感觉是一直在沸腾着。我揉了揉眼睛,感觉到满脸都黏稠腥膻,再摸一把才知道,原来五官都在出血。刚刚那么捏着我,算是在插电煮脑花吗?

抬头那么简单的动作,做完之后我才发现,跟把手放进一百度的开水里的感觉差不多——好多年前在东门菜市场跟人耍横占地盘时我放过,不过不是开水,是沸腾的卤煮底料。放完后地盘倒是占下来了,手却跟卤好的鸡爪子一模一样。我被小铃铛带去找摩根,他治我的烫伤,小铃铛在旁边治我的骨伤。

那人又问了一次:“关于先知,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终于把嘴里的血沫子吐干净了一轮,趁着新的一轮涌上来之前,赶紧吼了一句:“告诉盖雷斯,先知跟他妈是相好……”

耳边呼的一声,老子偌大一个人又跟个破麻袋一样,被他当胸抓起,过肩摔下。这次脑袋和肩膀直接砸在了**,把硬床板砸得断为两半。我倒栽葱似的栽进了床板的窟窿,四脚朝天,内脏移位,眼看别无他法,只好装昏死过去。此时尾骨一凉,不由得心中一惊:我丁通当了一辈子泼皮好汉,不会死的时候大小便失禁吧?这副模样可不能让小铃铛收尸。

这时候外面牢房的铁门哗啦一响,有人隔着门怒吼:“住手,住手!我说过不准乱来,住手!”

揍我揍得兴起的不速之客正向我弯过腰来,多半是要给我最后的致命一击,听到声音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去。门打开,图根冲了进来,一眼扫过,立刻跳到我身边翻瞳仁,试颈动脉,伸手打探全身上下,随后对着门外大叫:“叫医务室,急救!”

他是行家,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移动我,否则一旦肋骨刺入心脏,那就死透透的没商量了。

我向他露出笑容,这么血流满面,估计他也没法看出我笑得是感激还是讽刺。我气若游丝地说:“一个……红脸,一……个……黑……脸,这一套……咳咳咳……对我……咳咳咳……没用……啊,朋友。”

我的气管似乎被打扁了,我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忽高忽低、刺刺啦啦,具体说什么,估计神仙也听不明白。

图根护在我身边,向揍我的人挥手,声音中含有怒意:“告诉你老板,我会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看护他,不要再来这一套!”

那人无言地退后一步,随着医务室的人赶到对我急救,屋内一片兵荒马乱,他在嘈杂中悄悄退出了囚室。我死盯着他,等对方身影消失,我又呼哧呼哧喘着气四顾,人影绰绰,我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有人七手八脚地给我止血,插管,戴氧气面罩,固定这里、那里,而后把我搬上担架,呼啦啦就往外抬。

我拼命睁大眼睛,直视着移动的天花板,一盏盏冷冰冰的灯掠过,人们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身体越来越冷,疼痛像在不相干的地方舞蹈,能感觉到却不需要再留意。担架行到某处短暂停留了一下,我听到大门洞开的声音,而后有个瞬间我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心里一片清明。

我从手术台上捡回来一条小命。事后图根来探望我,说缝缝补补敲敲打打了十几小时,送往手术台的途中为了让我保持清醒状态,人们拼命对我喊话。

有几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呼叫,于是嘴唇翕动,做出应答,气若游丝中反复要求的是:“摸,咪咪,摸个咪咪……”有一位**童颜的护士看见我血葫芦般的惨状,心中不忍,真的拉起我的手按在她温暖的胸膛上。

我听到这里泫然落泪,心中感叹:这才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黑暗中为光明歌唱的美丽夜莺!难怪我在魂离魄散之际,忽然感觉一股真气从丹田涌起,瞬间流遍任督二脉,周天九转,守住一点神明不散,方才保住了这条命。

当然,我当时真正的意思只是召唤摩根和咪咪来救我一条狗命而已。

对话进行到这里,图根已经完全跟不上我的节奏了,他一脸古怪地看着我,摸摸头:“护士还说你麻醉药劲儿刚过,可能没什么精神,我看你精神很好的样子嘛!”

我们两个这会儿待在某家医院的病房里,图根介绍说这是赫尔辛基最好的医院,从伦市请来的世界顶级外科医生为我做的手术,否则能不能保全基本功能都是一个问题。

对于到底是谁对我下的手,我们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在Witty Wolf的全限制牢房里都能被痛扁,追问来龙去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不过,这不表示老子不记仇啊!

我艰难地把脑袋转过去一点儿对着他,皱起苦瓜脸,带起鼻子、脑门儿一阵疼——康复之日看来遥遥无期:“说吧,你要干什么?”

他的表情活像居委会大妈来给我发残疾人证明,顺便告诉我以后公交车随便坐不用给钱一样,不知是悲是喜,他说:“十二财团的所有人都愿意见你,等你能够活动了,我就立刻安排。”

他还真挺为我着想似的说道:“这事早完,你好早点出去,监狱里可不利于养伤。”

我勉强咧嘴笑笑,说:“谢谢你啊。”

他还没出完下一口气,我就接上了:“不过,我现在的要求变了。”

“我要见十二财团的主脑,而且要他们当场和我签下协议,每家让渡给我百分之一能够套现的有效股份,之后资金委托给合格的基金会独立管理,每年固定提取收益。”

图根霍然而起,瞪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可能觉得我根本就是疯了,最后终于问:“你知道那十二个财团百分之一的股份每年值多少钱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图根是一等一的警探,专业通透,耐性卓绝,神经如同钢丝般强韧,深谙人心。既然如此,他也没料到我这狐狸还有这么狠的一着后蹬腿——在被打得只剩下四分之一条命之后。

诚然这恰恰就是我要蹬腿的理由:

事情明摆着的,当初老子投降,怕的就是被打断四肢,现在断都断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破罐子破摔呢?狮子大开口没错啊,答不答应你们看着办吧。

老实说我真无所谓,要死大家一起死。我固然有大把的遗憾,你们不是遗憾得更厉害吗——那么多钱没花完呢!

说完我就偏过脸去,闭上眼睛,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标准造型。反正麻药劲儿还强着呢,刚刚那几问几答下来,我已经头昏得像要白日飞升,杀了我我都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图根见状,很知趣地起身站了站,说:“我很快答复你。”

这一次他走后没人再在晚上摸进病房爆我的头了,过了几天平静的养伤生活之后,医生说我的身体状态允许转移了,最后打了一次据说是消炎的点滴,监狱那边就来人把我拉了回去。

出病房之前,我那个童颜**的护士小姐杀将过来,面色潮红地把我拦在病房门口,递来一个小本子——居然是让我签名。

我心中暗喜,以为患难见真情,人家爱上了我的沧桑倜傥。正要好言相劝表示我是有主的人,结果小妞说,她当了这么多年护士,从没见过比我伤口恢复得更快的人,好像肌体自带治愈功能,非常值得敬仰并收藏。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事没别的缘由,只能去问咪咪。他那个杀千刀的衰老药,到底有多少种副作用?最近语言中枢倒是不乱跑火车了,肌肉组织开始五迷三道了是吧。

车子到Witty Wolf,狱警推了个轮椅过来接,我正美滋滋,心说这待遇挺人道,谁料两个重型镣铐哗啦一声套上脚,把我直接固定在轮椅上了。

他们把我一路推进监狱大楼的门,穿过行政区和工作人员活动区,进了关押区。去我的牢房向右,押我的两位彪形大汉却断然左转。

我们一路走过去提审室惯常要走的那条灰色长廊,再转左,穿过一个莫名其妙的空空****的大厅,来到建筑物的另一头,长廊到底,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像是被搬空的一个小电影院。里头黑压压一大片人,可能有上百,人多,但一点不乱,各有分工的样子。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控制房间的各个出口和角落。有的人穿制服,有的人穿牛仔,贝雷帽、鸭舌帽、棒球帽款式齐全,但不管他们打扮成什么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全都是身经百战的一流安保人员。

我一眼就在人群里见到了盖雷斯,他今天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皮衣,而是西装革履,活像要去见客户的资深销售人员,坐在和所有人都不搭边的角落里。

他身体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遥遥对我注视着,面无表情。

我忍不住为他的气场喝彩。即使他一言不发,即使外人初来乍到,只要看到他,就会马上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老板。

盖雷斯所坐的沙发后还贴身站着另一个人,一望便知是J国——女性化的脸、刘海和神色,毫无表情的时候也有一种愉快的柔和感。他交叉双手抱胸,那双手非常大,非常强壮。

一阵电流穿过我的心脏。他就是揍得我现在还得坐轮椅的那个人。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空洞无物,仿佛不认得我,又仿佛我只是一堆没有被打足火候的牛肉丸原料。我迎着他的视线,拼命睁大眼睛瞪他,非常希望摩根曾经在我的视网膜下面也装个把暗器,我现在就可以一抛眼风插死这个家伙。

保镖们给我让出一条通道,我穿过去的时候很想和大家挥手致意,喊一声“同志们辛苦了”之类的话。

这里只是外间,大门正对还有一扇黑色的门,此刻微微敞开。图根接手了推轮椅的工作,两名大汉就此撤退,我们走进了门。

一眼看到里面的阵容,我没出息的肾上腺就分泌激素如尿崩。

里面的房间比外面的还大,都不知道当初建成这模样是为了干什么,对面墙上有三扇雕花窗户,都有我一个半人那么高,彩色窗玻璃上画着一堆人,还有羊啊、帐篷啊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窗下有一条长桌,桌后一字排开十二张高背椅,样式怪怪的,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照我看来,不是给皇帝坐过,就是给皇帝的小老婆坐过,总之都是好东西。

现在那些椅子上坐着的人,财富地位和古代的皇帝差得可能也不太多。十二财团的真正所有者,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排排坐,吃果果。我莫名想起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排名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忠奸。

我的肾上腺素跟我个性很接近,一泡尿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平静下来,在自己的轮椅专座上摆好姿势。

图根不声不响地退到角落,用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声音为会面的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

“丁通,奇武会判官。”

“十二财团的实控人。”

我咧嘴笑了笑,环顾一周之后,慢慢举起手,指向排在对面左数第四位的那个金发蓝眼的中年美妇。

“玛丽萨?”

她没有答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面挺直了脊背。像下意识地提醒自己打起精神面对未知的挑战。

我回忆起诸葛给我看过的资料,据说她已经被人干掉了。

现在却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毫发无伤。

我的手指顺着座位移动,接着定格在左数第六位。

“松本清?”

按理说他也应该挂了的。

我逐一望向他们,这十二个人里,有三个曾经被全世界知道已经死亡。

或者像诸葛说的:“挂还是没挂,有时候其实是一码事儿。”

既然连我都想得到,那么诸葛想必早就洞悉,那些所谓的血案不过是障眼法。

上流社会的商业领袖接连被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引发全球各界对奇武会的恐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在媒体上大做文章?还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能让财阀们堂而皇之地联合起来,全力以赴对付奇武会?

我一瞬间就全然明白过来。

这是最司空见惯的栽赃嫁祸,方法简单,用意直接,技术上毫无创新。

其精髓全在手笔啊!真大,大得邪门了,同志们,这么大个儿的商业领袖假死,真的不怕出事吗?

我心里升起强烈得几乎要喷出来的好奇——到底,奇武会要干什么,干了什么?威胁来得如此之大,能值得你们这样甘冒奇险,孤注一掷地撕破脸?

我转头看了看图根。他避开我的眼神。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当然我压根也没问。我只是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还是没一个人跟我说话。毕竟,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就是空手套白狼,不,空手套白鲸。不可能有比这更容易、收益更惊人的赚钱方法了。他们恨我恨得牙痒痒绝对是应该的。

作为不善于化解他人心结的负情商拥有者,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值,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多给我一点呢!

就像谁即刻按下了服务铃一样,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推门而入,来的三位都穿着高级西装,高瘦白两位,高瘦黑一位,手指上都戴着顶级大学的校徽戒指,沉着冷静,一丝不苟,看上去让人油然生起景仰、敬畏与依赖之心。

他们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

一位是摩根大通旗下的私人财务管理部门负责VIP客户的副总裁,负责跟进运作我名下的基金会。

一位是来自伦市的专做名流生意的B&M律师事务所的代表,负责起草和处理股份转让协议。

一位是PH公司的高级注册会计师,为这笔交易作股份现金估价和审计。

自我介绍完毕之后,律师言简意赅地知会我,所有必要的文书都已经准备妥当,其他该落实的签字盖章或备案公证都已经全盘做好,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我这边的手续。

这时候图根又一次冒出来,跟主婚人似的,代表大家宣布:礼成,收工。他转向我:“丁通,现在只需要你签字,你就是有钱人了。”

就算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但绝对是有钱人里身家保障系数最高的。如果我涉及的产业都全体崩溃的话,那肯定是撒旦本人搅局,大家抱团完蛋,天王老子都跑不了。

律师把笔递给我。我把那支沉甸甸金灿灿的笔放在手心里把玩,然后抬头去看对面坐着的那十二个人,一个一个看过去。

不愧是人类的精英,有一个算一个都很镇定,个个都接住了我的视线,既没有躲,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我终于绷不住,笑了,而后用笔尖指指那位伦市来的律师:“你,是真的律师?”

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脸色,意思是老子当然是律师。

我又指指那位会计师:“你,也真的是会计师,最好的那种?”

会计师比律师脾气好,没吭气。

最后我指着那位基金会经理:“你,一样是真的,一般有钱人估计都请不到你吧?”

他本能地“嗯”了一声。

我猜他们想的可能都是,这个人突然得了一大笔钱,幸福多得承受不了,所以得失心疯了。唯独图根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向四周看了看,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中国有句古话,专门用来形容那些顽固分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图根咳嗽一声,叫我的名字:“丁通,别放肆。”

我对他笑笑:“图根探长,这儿最放肆的人可不是我吧?”

我从轮椅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龇牙咧嘴地忍痛走到长桌边,拿起那一堆堆纸质考究、装订精良、签了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的文件,翻了翻,摇摇头。

人都是真的,协议都是假的。没有一份有效。

他们具体怎么做的我不懂,毕竟我只是个街头混混。但我就是知道。没有股份会被让渡,没有现金会被兑现,没有基金会会开始运作,只可惜了那些造纸的树,为注定成为垃圾的文件做了无谓的牺牲。

我只是一个囚徒,试图以莫须有的砝码敲诈。因此,我所值得拥有的,也只是一场欺诈。

只不过,图根兄,大家也算相识一场,你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雇主们犯这种错误呢?

我所拥有的、唯一支撑我生存在这个危险世界上的本领,正是明察秋毫啊!

无人可以欺诈我。就算你们花大本钱,不惜把对外宣布已死的大佬们都请出来,以表示你们对这桩交易的重视。能够忽悠我的智商,却无法蒙蔽我的本能。

十二罗汉望向我的眼神起了奇妙的变化。其中有一个人,我见过他的照片,我知道他绝顶聪明且不快乐,睡得不好,笑得不多——平克·罗。

他慢吞吞地说:“看来,你真的是判官。”

我不置可否。即使到现在,我仍不算适应判官这个头衔,眼下听来,更像一个诅咒。

这位平克,他的睡眠状况不会比诸葛好多少,也有两个黑眼圈明晃晃地挂着,但他脸上找不到一丝颓废和疲倦,每一个毛孔都如同活火山正在喷发,能量无穷。

我说:“我知道你的故事。”平克皱起眉,我想,他的故事真值得他全身肌肉都为之紧绷呢。

我知道他在绝望时铤而走险的冲动,我知道先知挽救他时手指的温度,我知道他成年后娶过几个太太,都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他生平唯一爱过的女子来自他生命中最畏惧的组织。

我能说出他最深、最肮脏的秘密以及全部的心魔。因为诸葛事无巨细地告诉过我。

但他不是最完美的开刀对象。平克是从逆境中步步生根走到人生巅峰的,我能预感到,如果把他逼到角落,他的反扑势必凌厉非常,我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我转向玛丽萨:“你和第一个丈夫生下的孩子,终于找到你了吗?”

她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

被誉为完美女人典范的玛丽萨,曾经在迈阿密度过了疯狂而荒唐的十七岁,在夜店的洗手间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并丢出窗口,那个孩子后来不知所踪。直到五年前,开始有人不断地给玛丽萨寄各种邮包——都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是小孩子的衣服,日常生活的视频光碟、照片,牙牙学语的录音。

但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比撒旦本人还可怕。她知道那是自己丢弃的孩子。那个小女孩的眼睛、笑容、脖子上的胎记,甚至发怒时皱眉的表情,都跟她一模一样。

她所不知道的更多。那个孩子在哪里?谁找到了孩子和她之间的关系?那人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得到什么?

作为光明谷的精神领袖与行业偶像,完美是玛丽萨的通行证,也是她的墓志铭。尽管她有通天的手眼,却不能在这件事上应用分毫。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担起泄密的后果。未知与对失去的焦虑,总会带来最深的恐惧,何况对那个孩子,她的确负罪至深。

女强人的盔甲在一瞬间就被击开缺口。她嘴唇微微颤抖,将求援的眼神转向身边的同伴,仿佛希望有人可以站起来对我叱喝,叫我闭嘴——在秘密与秘密之间的篱笆被轻易冲垮之前。

但无人回应她的请求,大家纷纷都紧张起来。就连阿喀琉斯都有脚后跟可以射一射,更何况各位凡夫俗子。

唯独平克·罗似乎对女人有天生的护卫之心,或者只是自信心爆棚,所以喜欢当出头鸟。他再度开口,主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判官,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们所有人的秘密吗?”

可能不算所有吧,毕竟我后来睡着了啊,没准有更劲爆的料被我错过了呢。

但我了然他隐藏的意思——我也知道先知的秘密。

我比画了一个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姿势,**裸地说:“我对你们的秘密毫无兴趣,只是想告诉各位,你们真的应该答应我的要求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对图根说:“请给我们时间商量一下。”

那天图根送我回到囚室,走的时候满脸都带着心碎的表情。如果一个人艰苦训练了两年半跳伞技术,终于上飞机实战,然后在冲出机舱的一瞬间想起自己没带伞,大概就是这个表情。

我在囚室中捧腹大笑了好久,然后哼着歌坐在电脑旁边,打开植物大战僵尸无尽版。

我的人生就像地刺王,生存下去的唯一重点是不要被僵尸王锤到第三次。

图根这一走,又是好几天不见人,我日出锻炼,日落而息,上午十一点,有半小时的时间在户外散步——拜奇武会所赐,我这种人畜无害的小混混享有本监狱最高级别的重刑囚犯的待遇:全限制拘禁之余,就连散步也必须跟其他人的时间错开。

在Witty Wolf关了这么久,除了图根和警卫之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在**坐着,眼巴巴等待着天亮后图根来提审我。尽管那绝对不算什么愉快的经历,但至少能让我感觉自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任何人都可能会被这种囚禁逼得发疯,除了我。我有蟑螂一般的适应力,无论顺境逆境,都难不住我,我能一往无前地强作镇定,即使同时满怀世界即将毁灭而我无路可走的恐慌。

有时候我望着四面雪白的墙想着小铃铛,她会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充满期盼,哪怕洗澡时也要用安全套包着手机放在近旁。任何时候门铃一响,她都会做好全身心投入老公怀抱的准备。那种期待就像持续高烧,慢慢煎熬她,吞噬着她生活下去的能量。倘若我真的回不去,总有一天她会被消耗殆尽。

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一切好事,我能安然享受却不以为然,一切坏事,我也逆来顺受而无所用心,唯独小铃铛是我感情上的命门。

有些人的爱情是沙碱地里唯一种活的一棵树,有些人的爱情是大海里游着的唯一的一条鱼。我是后者。我的感情就是太平洋的海水,多到爆,而小铃铛是我唯一的那条鱼。

她一定又哭过好多次。而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希望她已经认定我死了,哭过一次就不再相信眼泪,还是始终坚持,始终等待,眼泪一次又一次地咽回去,是为了留着共话巴山夜雨时。

我不确定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