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终于现身

当日晚些时候，金海市公安局通过官方媒介号发布了一则警情通报，针对近日来广大市民关注的天尚温泉山庄女子意外身故事件做出了解释。在认定死者孙某某确为酒精中毒而意外身故的同时，也认定陈某趁孙某某酒醉丧失意识之际对其实施了性侵行为，目前公安机关以涉嫌强奸罪，依法对身在海外的陈某刑事拘留，并开展追逃工作，现强烈敦促其尽快回国接受调查处理。

不出所料，警情通报甫一发布，舆论瞬间炸锅，各种官媒和自媒体争相报道，无数网友如浪潮疯涌至各大新闻网站和网络社交平台留言评论，这则通报几乎以最快的速度登上热搜榜榜首。如此看来，通过舆论造势的初步目标算是达到了，接下来一方面要继续做邵武的工作，争取拿到更有力的口供；另一方面要紧盯各大网络平台，观测网络举报者的出现。再有，可以试着在各大网络平台和城市论坛中翻阅过往的旧帖子，寻找“漏网之鱼”，陈卓未必能将先前揭发他的帖子删除得那么彻底。

事情进展得似乎过于顺利，仅仅过去两天，在短视频分享平台上突然冒出好几位自我爆料称和陈卓发生过性关系的女网友。这些人中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年龄从24岁到40岁不等，长相大多平平无奇，从事的职业无一例外均为网络主播。比较反常的是，这几个人的爆料视频并未像先前那些揭发陈卓的帖子一样遭到删除，而且叶小秋通过后台发私信跟她们联系，均未得到任何回应，甚至爆料过后并没有影响她们的日常直播，反而因为有大批网友闻风涌入而延长了直播时间。于是，骆辛和周时好等人，情绪从一开始的喜出望外，到逐渐冷却下来，几个人碰了碰想法，觉得这拨爆料的网友，从年龄到外形条件，均不太符合陈卓选择侵犯目标的标准，她们有的可能单纯是蹭热度的，有的则是陈卓方公关公司花钱雇用的。目的无非两方面：其一，消耗警方的警力和精力，让警方在错误的调查方向上疲于奔命，无法挖掘到真实的证据；其二，可以说是公关公司的惯用伎俩，先制造己方谣言，然后再紧急辟谣，配合舆论的引导，给广大网友造成一种错觉，认为所有针对陈卓的爆料都不可信。

尽管大概率是做无用功，但出于严谨，周时好还是要求尽可能与爆料主播接上头。这可难为坏了叶小秋和郑翔，平台方以保护客户隐私为由拒绝提供真实身份信息，两人只能自己想办法。本地的还好说，两人假借商务合作的由头，将爆料主播约出来，然后再亮出警察身份，有的顿时就承认自己是蹭热度的，有的则承认是有人花钱雇用的。外地的不太好办，总不能为了证实一个虚无缥缈的假信息出趟差吧，时间上浪费不起。郑翔便想出个法子，装作榜一大哥进入直播间，一边刷礼物一边套话，基本都能套出个七七八八，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蹭热度的。随后两人将调查信息汇报给周时好，惹得周时好生出一番感慨。其实不只是他，现实中很多人都觉得如今的网络世界过于魔幻，谁能想到带货竟然能成为“宇宙第一职业”，一群叫花子省吃俭用给亿万富翁打赏礼物，善良的人组团给人渣叫屈，好好的一群小姑娘争着抢着标榜自己被性侵过……

又隔几日，陈卓方律师突然在网络上发布警告函，表示近日来网络上针对陈卓先生的爆料均为谣言，已给相关爆料者发送了律师函，并保留进一步追责的权利。结果立竿见影，先前的爆料者相继站出来发表道歉言论，并第一时间删除相关爆料视频，一些网民仿佛突然幡然醒悟，频频发帖声援陈卓，为其喊冤。这也只是陈卓方反击的第一步。紧接着律师又代表陈卓发表声明，宣称警方的调查是不客观的，中间存在误会，不存在所谓性侵，当事双方完全出于自愿，但绝口不提陈卓什么时候回国接受调查。然后是第三步，操纵新闻，转移热点，人为降热度。据相关机构的研究数据表明，所有热搜的主题中，关注度最高的就是演艺明星出轨的新闻，哪怕是个十八线小明星的新闻，那也绝对是秒杀一切榜单的存在。所以，紧跟着陈卓方的声明，一名在国内颇具实力的男明星包养情妇的消息，便在各大网络平台上甚嚣尘上。

陈卓方反击三板斧过后，案子在网络上的关注热度呈断崖式下降，同时关于死者孙雅洁的各种负面假消息从四面八方再度冒出，舆论风向随之再度被扭转，也让周时好等人再一次见识到资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能量。

案子调查至今，邵武仍然坚持先前的口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孙雅洁已死，意味着受害者口供缺失，犯罪嫌疑人陈卓藏身海外，同样拿不到其口供，并且网络上仍未有其他受害者涌现出来，线下也未找到可追查的线索，案子逐渐走进死胡同，急需新的思路破局。

周时好召集大家开会，指明目前面临的困境，希望大家集思广益，想想新的点子。这让骆辛突然想到一个先前被忽略的群体，陈卓有那么多粉丝，他会不会曾经对粉丝也下过手？叶小秋觉得完全存在这种可能，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假扮粉丝潜入后援会内部打探消息。于是，她试着在国内最热门的一家网络社交平台上进行搜索，很快便找到所谓“陈卓粉丝官方后援会”的账号。该账号置顶的帖子，公告了粉丝入会的条件，叶小秋一看，顿时心凉半截。公告上明确规定必须关注陈卓本人以及后援会账号超过多少多少天，必须在陈卓账号下发表回复超过多少多少次，还要转发陈卓发表的帖子超过多少多少条，只有满足以上条件，才有资格申请入会。

短时间内进粉丝群是不可能了，但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目标群体。似乎心有灵犀，正在叶小秋和骆辛琢磨着通过何种方式接近这样一个群体时，一家热门网络社交平台上突然冒出一篇揭发陈卓性侵粉丝的帖子。帖子随即被大量转发，同样很快冲进了热搜榜单之中，但热度仅仅维持了小半天，原帖便被删除，而且该发帖人账号也被平台以言论存在争议性为由禁言。从账号上看，发帖人是个女孩，IP地址显示在金海本地，叶小秋试着从后台给她发私信，表示自己是警察，可以帮助她伸张正义，并留下队里的联系电话和自己的手机号码，希望对方能尽快联络自己。不过骆辛不想只这样被动等待，便督促周时好到市局申请手续，通过合法渠道向平台运营方索要发帖女孩的个人注册信息。没承想，手续还没办下来，叶小秋竟接到发帖女孩打来的电话，令所有人都惊喜万分。

午后1点，秋日的阳光越发温和，蓝天白云下，海风轻柔吹拂，海鸥成群结队盘旋在海平面上追逐嬉戏，吸引众多游客驻足拍照和投喂。再远处便是金海著名的游艇港，各式各样的帆船、游艇齐整地停靠在码头边，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见面地点是“发帖女孩”定的，在城北丽景湾海滨广场中，一家叫作“大船”的咖啡馆。咖啡馆的创意很别致，由十多个大集装箱组成，内部装修充满现代工业风气息，所有吊灯、门廊、围栏都是钢制的，用水泥柱和工业围墙隔出一个个卡座，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保证每一个卡座都能够对大海上的景色一览无余。

女孩坐在靠近北窗的位置，距离大海更近。她像电话里说的那样，穿着白色的休闲风衣，戴着白色的运动帽，模样清纯可人。她主动冲叶小秋和骆辛招招手，将两人召唤到对面座位上坐下，她介绍自己叫冯棠棠，然后客气地问两人想要喝点什么。叶小秋给骆辛要了杯柠檬水，自己要了杯黑咖啡，她需要黑咖啡的刺激，让自己更清醒些，最近连着多日的熬夜，她的大脑神经已经快撑不住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的刑警。”冯棠棠端起果汁轻呷一口，用余光偷瞄着骆辛，大概是觉得他表情过于冷淡，而且长得也很奇怪。

“你担心我们是假警察？”叶小秋从裤袋里掏出警官证放到桌上。

“不，不，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和电话里的一样。”冯棠棠单纯地笑着说，显得很容易相信别人。

“你普通话说得很好，不是本地人吧？”叶小秋听出女孩的话里没有一点本地口音。

“对，我老家是南方的，在这边上的大学，毕业有段时间了，一直没找到心仪的工作，爸妈最近催我回去，我们家在当地条件算很好的，但我喜欢大海，所以一直在犹豫。”冯棠棠爽快地说。

叶小秋见冯棠棠比想象中阳光，人也很健谈，便不再东拉西扯，斟酌着话语问道：“说说你和陈卓的事吧，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们一定要帮我抓住那个渣男。”冯棠棠愤愤地说，顿了下，缓和口气接着说，“这事大概出在去年冬天，那段时间我疯狂地迷上陈卓，整天刷他的社交账号和短视频，还加入了他的粉丝后援会。那后援会里有很多粉丝群，我加入的是金海本地的群。入会后，我们首先要介绍自己的年龄、学历、职业、情感状况，还要发一张不带美颜的照片。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群主突然私下找我聊天，确认了我的个人资料后，说群里有个小范围铁粉聚会，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我当然愿意，然后隔天去参加了聚会。在一个KTV包间，除了我和群主，还有另外三个女孩。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还和群主互加了微信。之后隔了大约一周，群主突然又给我发微信，说陈卓要办一个小型的粉丝见面会，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能够见到陈卓本人，还可以近距离交流，当时对我来说，完全是梦寐以求的机会。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隔天一大早就起床化妆，盛装打扮，但一直等到傍晚才接到群主的微信，说是陈卓因为公务繁忙，把见面会改到晚上了，然后她开车到我家接上我，我们一起去了西郊的那个温泉山庄。到了地下停车场，有个男人过来接我们，他先让我们交出手机，接着带我俩坐上电梯直接去了楼上的一个大套房里。然而，我进到房间才发现，并没有其他女孩，只有陈卓一个人在。陈卓见我有一点点惶恐，便跟我道歉说因为临时改了时间，其他女孩时间上有冲突都来不了了，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他聊聊天。我当时也没多想，而且觉得群主也在，便表示没问题。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本来群主提议喝点小酒的，但我酒精过敏拒绝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喝了几杯饮料之后，开始一个劲地犯困，特别想睡觉，逐渐稀里糊涂地就没了意识。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们给我饮料里下了药。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和陈卓睡在一张**，我们俩都没有穿衣服，而且感觉下体有点疼……”冯棠棠越说声音越轻，面色也有些尴尬，毕竟在座的还有一名男性。

叶小秋也觉得这个话题可以点到为止，便打断冯棠棠的话，拿出手机，调出邵武的照片，举给冯棠棠看：“当天在地下车库接你的男人是他吗？还有，你们那天待的房间是不是506号？”

“对，就是这个男的，他说他是陈卓的经纪人，至于房号，我没太注意。”冯棠棠对着手机屏幕点点头道，“那天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不明不白被陈卓睡了，心里特别恼火，第一时间便想打电话报警。但一方面，手机被那个经纪人搜走了；另一方面，我被陈卓用甜言蜜语哄骗晕了。他夸我长得漂亮，说对我特别有感觉，还说我们可以试着交个朋友，先慢慢了解，或许将来也可以处男女朋友那种。反正我那时脑子很乱，很快便忘了报警的事，晕晕乎乎地穿好衣服，只想赶紧离开那里。后来陈卓打发那个经纪人送我回家，一路上那个经纪人不断安慰我，帮陈卓说好话。说陈卓平时很自爱的，很少像昨天晚上那么控制不住自己，还说陈卓有今天的成绩，全靠他一人打拼得来的，并不是像外界所想象的靠他的父亲和家族势力，反而一路上经历了很多艰辛，特别不容易。他希望我别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否则破坏了陈卓的形象，他很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还说我要是真的在意陈卓，真的是陈卓的真爱粉的话，就应该希望他能过得越来越好，事业做得越来越成功，不要太拘泥于小节，要勇于奉献……”

“人渣！”半天没吭声的骆辛，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说，“他这是给你洗脑！”

“对，但当时我还处在陈卓迷妹的状态，他说的话对我很有效，确实有一点点打动我，惹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冯棠棠自嘲地笑笑说，“我回到家之后，群主的电话也跟着追来了，照样是给我一通洗脑。说什么陈卓肯定是太爱我了，别的女孩送上门跟他睡觉他都不要，我能跟陈卓睡觉那简直是我的荣幸，还说搞不好以后陈卓真的能跟我谈朋友。反正洗到最后，我的气消了，也不觉得陈卓可恶了，甚至有一点点憧憬能真的做他的女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是突然想明白了？”叶小秋追问道。

“那次之后，陈卓没再找过我，只有我自作多情地还在傻傻地期待。直到我看到网上的新闻，说有一个跟我一样年轻的女孩死在温泉山庄里，又看到你们警察发通告说她被陈卓强奸了，才幡然醒悟到原来我只不过是遭到陈卓迷奸的女孩中的一个，那个粉丝群群主、经纪人和陈卓他们三个人肯定是一伙的。”冯棠棠脸色涨红，情绪激动地说，“我心里越想越气，于是给群主发微信，痛骂了她一顿，结果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把我拉黑了。这把我憋屈坏了，我想了一周，决定干脆把事情发到网上。我想好了，豁出去了，一定要让他们这帮人付出代价。”

“你也可以选择报警啊，干吗非要在网上发帖子？”前面有太多博眼球的，叶小秋不得不再次确认冯棠棠的用意。

“我手上没有证据，先前涉及陈卓的所有微信聊天记录都在群主的建议下被我删除了，她说现在网络上黑客很多，我们之间的聊天记录要随时删除，以免被黑客窃取到，做出不利于陈卓的勾当，而且那个手机已经让我当二手机卖了，想恢复聊天记录也是不可能了。”冯棠棠忍不住用手敲敲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地说，“我那段时间脑袋就像被驴踢了似的，人家说啥就是啥，幼稚得很，所以我现在想着发个帖子，吸引更多被陈卓祸害过的女孩关注，然后一起站出来指控陈卓。”

这倒是和警方想到一块了，看来这个真不是蹭热度的，叶小秋试着问道：“你能不能帮个忙，把我拉到那个本地的粉丝群里？”

“她把微信拉黑的同时，也把我踢出了粉丝群，而且前几天我发现这个群已经解散了。”冯棠棠道。

“那个粉丝群的群主，怎么能找到她？”骆辛插话问。

“我们都叫她佳佳，真实姓名不太清楚，但我先前看过她发的朋友圈，她在金三角市场的茶叶城里卖茶叶，好像是她自己开的店，你们去打听应该能打听到。”冯棠棠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在屏幕上滑了几下，然后冲骆辛和叶小秋说，“喏，这是我们之前在KTV聚会时拍的合照，穿粉色衣服的那个就是佳佳。”

叶小秋也拿出手机，调出微信账号二维码，说道：“你扫我下，咱俩加个微信，你把照片和她的手机号码都发给我，以后想起什么新线索，或者有人威胁你，你都可以发微信找我。”

冯棠棠照办，二人加好微信，此次问话也圆满结束。

离开咖啡馆前，叶小秋主动把账结了，这种事情根本指望不上骆辛，不是他抠，是他脑袋里根本没这根弦。

综合冯棠棠刚刚提供的线索，以及先前“孙雅洁案”显现的信息，能够看出陈卓主要是通过经纪人邵武，以及后援会的“粉头”（粉丝团的头目）佳佳，共同来为他物色和提供性侵对象。如此说来，“粉头”佳佳应该是个关键性人物，说不定手里掌握着陈卓大量的犯罪证据，这让叶小秋和骆辛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会一会她。

然而，令两人谁都没有料到的是，找到佳佳的那一刻，时光竟一下子穿越到了20世纪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