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傅保詹

自从那晚深夜里山田幸子和杉井清司主动睡过觉,珍花私下无论如何都不再与山田幸子说话聊天,只肯按照吩咐一声不响地做事。

日本女人和中国女孩儿在战争时代建立起来的稀缺友谊,时而充斥着恨意和敌意,时而由朝夕相处负罪地互相靠近,她们循环往复地待在深渊里既难过又别扭,疑惑不解而痛苦着。

珍花不愿和这些日本人说话的时间里,她更多的是在想如何给关押在囹圄深处的共产党战俘送去补给和集中营地图,那里的看管非常严格,不同于其他的俘虏区,珍花混不进给共产党战俘的送饭队伍,都是由军用厨房的日本守卫送去的。

珍花的集中营地图之所以能完善,是因为她到处活动的期间无意翻到了真正的地图,她便把错误的地方修改掉,尽量细致地画出了集中营每个区域的正确位置。

更何况在宴会上听到的那些消息非同寻常,使得珍花很想把消息通知给共产党战俘们,不晓得他们能不能传递消息出去。

在珍花绞尽脑汁想办法,而焦虑地晃**在各种偏僻的地方时,正巧就遇到了来日军集中营捣乱打游击战的地下工作者。

地下工作者保詹与队伍失散了,他误打误撞闯入了日本高级军官生活区,远远看到偏僻的地方有个敌方小孩,逃到绝境的他萌生出了希望。

保詹刚开始以为珍花是日本小女孩,被日军守卫追赶到四面楚歌的他便挟持了珍花,他真的以为她是日军高层军官的孩子,甚至都把刀勒在了她脖子上,想把她抓起来做人质,以便用人质搏命逃出日军集中营。

结果没怎么挣扎的珍花喜悦地说:“叔叔,我不是日本人你可别真杀了我,我是在日本军官手下干粗活儿的俘虏!你别傻得挟持我出去逃命,你这样是逃不掉的,他们说不定还会把我一起给打死,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个地方避风头先藏起来!”

保詹见珍花不害怕反而莫名其妙的高兴,很像日本鬼子见到他一样有种变态的兴奋感,保詹更勒紧了她的脖子,骂道:“我呸!你们小日本最会装模作样了,你一定是学了中国话的日本小间谍,你肯定是想骗我过去给他们抓住!我看见了,其他的俘虏都穿着囚服一身脏兮兮的,再看看你,穿着日本娘们儿的裙子,光鲜亮丽的,就你这样还敢冒充中国人!”

珍花着急地解释,自己长得像某个日本军官的妹妹,才被从俘虏区带了过来,给日本人暂时养起来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中国人。最后,她还告诉保詹,她潜伏在集中营做的那些事情,并且从衣服里翻出了证据。

保詹将信将疑,珍花费尽口舌都消不去这位地下工作者警惕的怀疑态度,后来受伤的保詹快站不稳了,他才赌了一把,把自己大半条命暂时交给了珍花。

珍花没有让游击队的保詹失望,在遮遮掩掩前进的路途中,他也逐渐注意到了珍花那双粗糙的小手,以及她皮肤上的淤青和陈年旧疤,这些不太符合她的穿着打扮。

珍花真的很高兴近距离见到了游击队里的共产党,这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令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国家充满了希望,还有那么多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拼命打倒蛀虫和侵略者。

路上,他们互相介绍了自己,保詹也打趣着问珍花是不是做了小汉奸日子才这么滋润的?

珍花立马摇头说不是,只肯认为自己在做中国人的间谍。她还把叠起来的图纸搜出来展开,兴高采烈地说:“叔,你来得真巧!我本来想把日本鬼子营地的地图丢给战俘营里关着的共产党用的,正愁混不进去,没想到游击队就来了!”

“是吗?”保詹瞅了瞅珍花的地图。

“是!”她斩钉截铁答道。

这个时间小厨房没什么人,珍花将保詹扶进了仓库里藏身,便蹲在仓库与他窃窃私语诉说了她知道的全部有用的信息,特别是讲述了日军要在哪里伏击游击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保詹。

珍花把备份的集中营地图交给了保詹,翻着纸张的正面与反面,为保詹指点一下她标记的符号代表了什么,珍花画得有点儿乱,这毕竟只有她容易看得懂。

事已至此,保詹几乎已经相信了珍花,因为他们游击队里也有一份关于这个集中营的地图,是曾经逃出来的共产党画的。但是那份地图只有一部分的大概,珍花的地图内容更详细全面,将游击队里的那份地图大概包括在内,两份地图的位置几乎吻合,即使有一些地方不一样,也能看得出来是大人和小女孩儿的思维不一样导致的。

珍花悄声问保詹,游击队最近怎么这么大胆打到了集中营里来?

保詹小心地叠起地图收存入兜,豪情壮志地告诉珍花:“因为游击队的人数越来越多了,咱们的武装力量也越来越强大,队伍壮大起来大家都有了信心干大事儿,连胡子都加入了队伍里,还有农民和工人呢……”

“那你呢?你是共产党、匪徒还是平民?”珍花本来以为游击队里的都是共产党,所以她先入为主认定保詹是共产党。

“我?我是……国民党……”保詹腼腆笑了笑,又说:“骗你的,我就是共产党,管他什么党,只要能打跑日本鬼子和蛀虫让百姓安居乐业就行!”

“叔叔,我也想当共产党,还想当游击队的间谍,你看行不?等我下次有了消息,你来找我,我又跟你悄悄透露。”珍花期待地问道。

保詹单方面痛快答应了这个帮助他的女孩儿,应道:“行,等我回去跟上级说一声,以后让你入党……”

珍花从保詹口中还得知,游击队来司令部骚扰着打日本鬼子的营地,不仅放了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仓,还救了一些重要的战俘走,里面藏有特派员呢!

但保詹跟队伍失散以后,已经不能确定大家有没有成功地把那几个共产党俘虏和特派员救走。他只是希望夸大其词炫耀的事情,梦想成真。

“嘘……外面有人……”保詹敏锐地察觉到了。

珍花出去查看,是一脸凝重的山田幸子站在仓库的门口,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日本女人与珍花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要走人。

珍花感觉不能放任山田幸子一走了之,她着急地上前拖住了幸子宽大的和服,两个人拉扯之间,四只木屐踩在地上发出咯吱作响的哒哒声。山田幸子尽量平和地说:“珍子,放手,我该去做点心了,你的东西没有拿来,进去拿,我等你。”

山田幸子这番话落入珍花耳中简直像是在暗示她交出保詹来,在里头藏起来的保詹也听见了,他摩拳擦掌地开始准备家伙。

在每个人氛围凝固和伺机潜伏之间,珍花突然咚一声给山田幸子下跪磕头,她磕得头破血流,心急如焚地乞求幸子不要说出去。她甚至谎称:“这就是我的哥哥,我哥哥来看我了,求你了,幸子小姐,别让他被发现……我愿意替他去死……你抓我就好了……”

侦察了一下四周后,从仓库里窜出来的保詹咬牙切齿地拉起珍花,他眉头紧皱地低吼道:“中国人膝下跪天跪地跪父母,没有跪其他人的道理,更别说是跪日本鬼子!你给我起来!别给日本奸娘们儿磕头,大不了老子跟他们拼命!哪有让你一个小女孩儿替我去受刑的!我傅保詹顶天立地不是胆小如鼠之人!”

然后保詹视死如归地盯着山田幸子,从裤腰里搜出黑家伙瞄准了山田幸子。珍花便挡在中间求和,她摇着保詹举枪的手,里外为难地说:“叔叔,不能杀幸子,幸子很照顾我的!我能活到今天,少不了幸子的帮衬!真的!你要是杀了她,我也活不了!”

珍花两面平衡着为他们互相求情,让两人都进退为难。

当各区的日军守卫大张旗鼓地巡逻,气愤地追捕打骚扰战的游击队时,厨房附近也几乎被赶来的日本守卫包围了,感受到泥地都在震颤的响动,保詹便把山田幸子挟持进了仓库里去一起藏着。

珍花留在了外面应付这群日本守卫,她手里还抱了一些仓库里的食材,显得很忙碌的样子。日本守卫便问她,有没有看见可疑人员?游击队进了集中营很危险!看到了一定要说!

珍花本想乱指一个方向把他们引开的,又不想太过草率轻浮地暴露自己,她表面镇定内心慌张,有些抱不住食材了,一个小南瓜噗通滚落在地。她蹲下去捡南瓜的时候告诉他们:“各位,很抱歉,我不知道,没注意周围,因为一直跟着幸子小姐做事,忙着给夫人们做点心。”

日本守卫自顾自在周围搜查,大部分人都忙得忽略了她,但是她缓慢直起身,松口气抬头的那一刻,一把冒着寒气的武士刀举到了她面前来,是不可能信任她的杉井清司。

杉井清司剜人时那双单眼皮十分锐利,他沉声道:“真的吗?……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看见游击队的踪迹?!偷奸耍滑,不老实回答,继续丢杉井家的脸面的话,后果自负!”

对上审人老练的杉井清司,珍花快稳不住自己了,仓库的木门忽然被山田幸子打开,汗流浃背的珍花还以为自己和保詹彻底完了呢!

但山田幸子只是从仓库里抱出了其他的食材,她还让珍花过来接食物。中途,山田幸子朝珍花做了一个动作,令珍花暂时放心了,她朝珍花闭上了一只眼睛,传达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两人暂时默契合作应付杉井清司。

山田幸子搜出包在油纸里的糖,默默地递给杉井清司吃,看到她之前被保詹捂红的脸颊,杉井清司还以为她在害羞,便抿嘴接过了油纸包里的糖,最后将那包油纸放进了军服兜里。接过她手上油纸包的那点儿时间,他轻轻地抚摸过她的手指,意犹未尽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回神过来,杉井清司吆喝着让日本守卫留一部分在厨房检查,其他的人手去各地继续追查,别像马蜂窝一样聚集在一起偷懒搜查。然后,杉井清司继续暗中逼问珍花,让珍花意外的是,山田幸子竟然帮忙打掩护说真的没有看见任何外人。

不放过任何区域的杉井清司亲自到了仓库里搜查,不放心的山田幸子也在旁边叮嘱着哪些东西不要给碰坏了,现在物资紧缺,每样东西都很珍贵。杉井清司虽然应承着,依旧用武士刀东戳西戳地巡查了一遍,然后告诉山田幸子,损坏的东西记在他账上,他双倍补偿她,不会亏待她的。以后想要什么跟他说,他尽量帮她找来。

山田幸子柔声应下以后,杉井清司便露出一点儿笑意,转瞬间,他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将日本守卫带去了其他地方清查。

山田幸子把保詹藏在了更好的位置,在木板下面的小地窖里,等日本守卫都走了,她们进去看了一下保詹,他平安无事,身上被枪打出来的重伤是来到仓库之前有的。

仓库里仅剩的三个人都疑惑了,保詹疑惑山田幸子是不是也是个打扮成日本人的中国俘虏?珍花疑惑山田幸子不仅没有暴露保詹并且藏好了他!山田幸子疑惑保詹到底是不是珍子的哥哥?

于是他们三个人同时问出了自己的想法,场面一时有些滑稽,等他们各自解释清楚,保詹和珍花更疑惑了,这个山田幸子为什么肯救一个共产党游击队?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真的以为保詹是珍花的哥哥吗?

山田幸子不像他们那样纠结,叫珍花自己照顾好保詹,她不能再插手了,让保詹疗好伤尽快走吧,不要给山田幸子的厨房添麻烦,牵连到她。

珍花深深地鞠躬感谢山田幸子,保詹也别扭说了一句谢谢那日本娘们儿啊。但是他们都不肯让山田幸子先走人,仍然怕她出去报信。

保詹悄声问珍花一起走吗?他可以试着带珍花逃出去。

珍花回头看了看在门口望风的山田幸子,摇摇头道:“我不能走,不能连累幸子,特别是这次帮了忙的幸子,日本人对自己人也很残忍的……我更害怕逃不出去……被日本鬼子示众折磨死……你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对待想逃出去的俘虏的……”

保詹唉了一声说:“好吧,我想也是不能了,说实话我身上有伤不能彻底保证你的安全,这样带着你往外逃也危险。既然你不愿意冒这个险,还顾着那个奇怪的日本娘们儿,你就暂时在这里待着,等我以后想办法来救你。要是我们下次还来骚扰日本鬼子的营地,我一定来找你……”

“好,保詹哥,我等你。”

“我既已从小丫头嘴里的叔变成了哥,那一定得来。”

然后他们拉钩上吊,相视一笑。

几分钟后,正在包扎伤口的保詹注意到外面的天空中有游击队发来的信号,他尽快收拾了起来。保詹走前像珍花之前那样扑通一声跪下,他给珍花重重磕了一个头说:“小丫头,谢谢你,我的命是你救的。小珍,我记住你了,我们这支游击队也都会记住你的,我要走了。”

珍花同时跪下向保詹磕了回去,发自真心道:“你们是保家卫国的游击队,就算牺牲了小小的我,能保护你们,我不枉此生也满足了。”

他俩互相磕头,旁观者看得微笑。保詹白了发笑的日本女人一眼,他便向珍花道别:“咱们别学古人和小日本了,我真的走了,小珍,再见……”

保詹本来打算走的时候烧掉厨房的仓库,但珍花说俘虏们也要吃饭,让游击队以后别随便烧粮仓了,这样会导致更多的俘虏吃不上饭死掉的。保詹只好作罢了,也听取了珍花的建议,打算回去告诉上级一声。

而珍花听说集中营哪里死过游击队,她又在那些位置上放下一朵小花,默哀了几分钟。

再见,保詹哥哥。

然而珍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模样文质彬彬的傅保詹了,她知道他一定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所以她从未埋怨过傅保詹,虽然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着那个大哥哥,那个与她笑容满面拉钩说,一定会再来找她的傅保詹。

傅保詹,六十余年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