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关于许小悠

正月初三,沙海市下了一晚上的雪。已经入了春,这场雪下的有些不合时宜。下雪的时候,我窝在沙发里,仔细翻看许小悠写过的小说。翻完一本后,正准备给自己煮点夜宵时,我的上司,也就是沙海新闻网的主编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安排好我与她的妹妹见面。而她的妹妹,就是我喜欢甚至于迷恋的作家,许小悠。我迷恋她的文字,透过她的文字,迷恋她这个人。只是,我自认为这份迷恋带着十分的理智,而只是表现于崇拜,从未想过得到或者占有。

正月初四下午四点,雪化了大部分,街上只剩下些残雪。当我从黄兴南路的那家咖啡馆出来之后,我觉得自己与这残雪一样不合时宜。我内心里有些沮丧,猜想是对方看透了我的迷恋而对我生出了厌恶。毕竟在此之前,我给她发过几封邮件,表达过仰慕。如果在阅读我的邮件时,带着厌恶的心理,那这几封邮件或许会带着几分骚扰的意味。

就在我觉得自己做了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并且默默地走在街上吹着冷风时,突然有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猝不及防。我欲吐口而出一句脏话,却看到许小悠摇下车窗朝我打招呼。

她说:“你是那个我姐安排与我相亲的?”

见到她我心里慌了一半,失神了一半。不过我还是强装冷静和无所谓,用不在意的语气说:“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她脸上显出诚恳的歉意并且说:“抱歉。”

我回报她一个微笑,提步往前走。她开着车跟上,在我后面喊:“你是记者对吧?”

我没有回头,说:“是的。”

“你有些生气?”她的车赶上了我,与我并肩。

我立即停下脚步,她急刹车。我苦笑,觉得自己就像个像个孩子。甚至我还带着孩子气回应她:“是有些生气。”

“对一个陌生人生气,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她说。

我能听出她在拐着弯骂我,于是我说:“是,所以我走了。”

“行。”她点点头,想了想之后说,“既然这样,算我错。为了弥补,我还给你三十个小时如何?”

“什么意思?”我反问。

她笑了笑说:“上车。”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驱使,而在毫不犹豫的情况下上了她的车,并被她带着去了一家不知名的小旅馆。小旅馆的名字很奇怪,叫“那里”。我心想过或许我和她之间,会发现一些她在小说里根据她亲生经历改编的剧情,也承认自己心里的龌蹉。但我都为这些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只是,我没能预料的是,跟着她踏进那叫“那里”的旅馆,进入她开的房间时,我已经入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局。

不,不是局,而是属于她的游戏。

这家旅馆虽然简陋,但房间内什么都有。我好奇之时,许小悠解释说除了床和窗下那个简易布沙发,其他的都是她置办的。听她的口气,她似乎在这常住,而且有许久的时间。

我说:“你长期住在这里?”

“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在这里打发无聊和孤独。”她在那简易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根烟。

她问我介不介意,我摇摇头。她又说:“当然了,无聊和孤独,是创作的动力,也是情感的来源。”

我挑了个地方坐下,回应说:“我所了解的许多作家都有这样的习惯。毛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主人公,也和里你一样,抛弃所有本有的生活,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找了个破地方专心画画。”

她点点头说:“这地方确实够破的。不过,我并没有抛弃本有的生活,而是本有的生活偶尔会抛弃我。”

她这句话说得调侃,但当我看着她吐出的烟雾时,觉得有一份让人心疼的悲哀。我想这是属于作家的气质,也在这一瞬间开始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她在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而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相亲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会在属于她语气和内心的频道,所以沉默不语。她也沉默,直到她抽完那根烟。我开始琢磨,她会用什么来还我三十个小时。于是我问:“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她似乎看穿了我内心存在了一小会儿的恶魔,而直截了当地说:“我虽然没有结婚,但我有男人,也有一个儿子。”

她这句话透露的信息,让我意外,甚至让我有些惊恐。我就那么看着她,她苦笑说:“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处境。”

我花了几分钟时间,试着去解读她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与处境。我觉得我能理解,也能明白她此时的状态为何会是如此。有了“觉得”和“明白”,我也能参透她那句所谓的生活偶尔会抛弃她。

在她对着我笑时,我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为何不告诉你姐姐?”

她并没有表现出反感,而是说:“人在做了坏事后,最不敢告诉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她将她做过的事儿,形容为坏事,我认为她这是在自我调侃。我再次陷入了沉默,不敢泄露出我当下一瞬间生出的对于她处境的同情。她在又抽了根烟后说:“所以,你对于我的故事,有没有兴趣?”

我不能说有,只是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当然了,在内心里,从职业角度出发,一个我喜欢的作家,一个在国内有名的青年作家和编剧,陷入这样只有在电视剧才有的剧情,的确会让我有兴趣,而且是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她当即还补充说:“如果我一个人的身份还不足够支撑,那我可以给你添加几个人物,首先,我爱过我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沙湾市警局的李凯楠。其次,我的男人是著名推理作家,著名电影制片人宗孟。我的儿子是宗孟与一线花旦杭雪儿的儿子。”

听她报出这几个人的名字,就足够让我震撼。我所表现出的基于一个记者的兴趣已经大过了我对她的私人情感。于是我克制自己,用一个记者的口吻说:“如果你能与我聊聊,那最好不过了。”

她笑着起身,在我对面坐下,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并说:“行,那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就当成是一段采访。采访结束之后,如果你觉得我这个故事较为有趣,那得请你帮我一个忙,完成我人生里最后一个游戏。”

她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才是她来见我的意义所在。在结束谈话后,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选中我?”

她想了想说:“因为我姐觉得我会喜欢你。也或许是因为你喜欢我。”

至今都记得当时的那份尴尬。我收拾东西掩饰心虚,并在如一个记者与她告别后,我却发现自己真的对她动了心。于是我死心塌地,遵照着她的安排,帮着她的忙。甚至在得知她死了之后,仍在继续。

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内,许小悠将他自己与李凯楠,与宗孟,甚至与杭雪儿的关系,仔细梳理了一遍。听完之后,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痛,忍不住借口去洗手间狠狠地哭了几分钟。用冷水冲了脸后,装作无事的样子回到她面前,淡淡地问她一句:“累吗?”

她笑着说:“如果从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大概是累的吧。”

“所以,你在经历了这六年之后,是怎么看待所谓爱的。”我一本正经地问。毕竟我从某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你如何看待爱,决定了你爱一个人的方式。

“你这问题,很奇怪。”她有些抗拒这个问题,但没有拒绝回答。她虽然苦笑,但实则在思考。于是我趁着这个间隙追问:“你真正爱的,是李凯楠还是宗孟?或者说是你姐?”

“我谁都不爱。”她笑着点了根烟,“我只爱我自己。这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

“只爱自己不好吗?”我问。

她苦叹一口气说:“不好,只爱自己的人,得不到别人的爱。”

我又陷入沉默,她说的何尝不是对的。人这一辈子,苦求的不就是得到别人的爱吗?多一点少一点,都会斤斤计较。可她又笑着说:“还是别说这样的话题了,如果你有一天写出来,读者看了肯定会觉得无聊又拖沓。更何况,这种私人情绪,难免偏颇,而且教化意味太浓。”

我也跟着她笑了笑,然后将话题再次扯到了最开始的问题。她想了想后,猛地吐了口烟说:“我想到了一个词,游戏。”

“游戏?”我有些意外,但看着她的脸却会觉得这符合她的性格。

她点点头说:“其实,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我人生的失败。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将爱,甚至将生活当成游戏。自以为过关了,得道成仙。失败了换一局重头再来。结果到最后发现,爱情和人生一样,没有第二次。”

我说我不是特别能理解。于是她说打算用她与许小年和李凯楠之间的关系作为例子给予我解答。

我问:“所以,你与李凯楠之间,也是一个游戏?”

她摇头说:“他是陪我玩游戏的人。”

许小悠说她人生的第一个游戏,是自己在十岁时发明的。葬礼游戏。不过她又说后来她从许多的外国小说或者电影里看到了这样的情节,所以不能算她独创。她称葬礼游戏的本质是告别,意在探明自己在其他人心里的位置。

在她发明这个游戏后,试图找到玩伴。可她同学听到“葬礼”两个字时,都被吓走。至于她姐姐,更是对她十分嫌弃,甚至于厌恶。十七岁的李凯楠是第一个与她玩这个游戏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正因这“第一个”和“唯一一个”,许小悠在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之后,不忍心再与他玩游戏。

“这是你检验真爱的方式?”我问。

她又摇头说:“如果是真爱,我不会在后来将自己的心给宗孟。”

“终究是爱了的。”我说。

她笑而不答,继续她关于游戏的解释。因为这第一个游戏,她开始对“游戏”二字上瘾。以至于后来,对待任何事情,都会抱着游戏的心态去经历或者解决。如此当然会让自己松快些。可到头来会发现自己终究一无所有。

“你玩游戏,游戏也会玩你呀。”她苦笑着说。

从她细碎的一些叙述中,我发现其实李凯楠在她的生命里承担了许多角色。他也成了她与许多人玩游戏的载体,甚至可以说战场。解释“战场”时,她再次提到了她的姐姐许小年。

“说实话,我觉得我对我姐的情感挺复杂的。”她灭了烟,面露难色,“我当然是将她当成至爱之人,希望她过的好,希望有人爱她保护她,也希望自己能保护她。可不知为何,对她却又生出极大的敌意。”

“这敌意是从哪里来的?”我问。

她说:“很早前,我认为是因为她对我有敌意,以至于我对她有敌意。后来我却发现,从头至尾,她对我没有任何敌意。而是因为我对她有敌意,对她攻击,她才会对我有敌意。所以,我就想明白了,这种敌意是天然的,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这个好像能从心理学上得到解释。”我说,“引发的原因有很多种。”

“追究那个没有意义。”她笑着说,“反正就是有了。”

因为对许小年有了这种莫名的天然敌意,从她很小起,就陷入了与她姐的无限“游戏”之中。她姐拥有的一切,她都会想尽办法掠夺。她姐启动防御机制之后,给予反击。如此重复多年,让她们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就像许小年后来与我说过的,“小时候比成绩,长大了比成就,比男人”。

“你姐和李凯楠十多岁就在谈恋爱了对吧?”我问。

她说:“之前就说过了。”

“所以,你对李凯楠的爱,是否可以解释成你对于你姐的一种掠夺?”我问的很直接。

她的回答也很直接。她说:“是的。这也就是我否认你所谓真爱的原因。目的不纯,何来的真爱。我的生活可不是《情深深雨蒙蒙》。”

“所以,到现在为止,你和你姐的这个游戏,通关的是她,失败的是你。”我尽量保持着很客观的记者角度,而且以为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当然在那时还未意识到自己对许小悠的真正情感时,不会失控。

她说:“小时候,输在年纪。一个大学生,如何会接受一个小学生的求爱。长大了,够恋爱的年纪了,有了道德心,也就不忍心了。”

“也可以理解为,其实你爱你姐多过爱李凯楠。”我说。

她再次笑而不答。她只是沉浸在回忆里,说起自己在意识到自己的短处后,并没有留恋于李凯楠,而是试图找一个比李凯楠更好的男友,而让自己在许小年面前高人一等。只可惜,阴差阳错之下自己成了一个笑话,选中了一个不可能爱上自己的目标。

上大学后,在没有彻底被道德心束缚之前,她意识到自己偏离战场而直接向李凯楠发起过攻击。我问她因此做过一些什么,她笑说自己做过的,现在看着都是蠢事。我追问是怎样的蠢事后,她给我例举了三件事。

大学时,她迷上了宗孟的小说,当做练习将《黄雀在后》改编成了电影剧本。在研究一些小说中的案件细节时,她并不能完全懂。对于凶杀背后的真相,她更是无法真正理解。有了这个借口,她在瞒着许小年的情况下,多次直接跑到警局去找李凯楠。

李凯楠每次都会给予她详尽的解答,并且能看透小说背后作者想要的表达。说到这点时,许小悠苦笑并且说:“宗孟曾说我懂他。可我是心虚的,因为懂他的不是我,而是李凯楠。”

关于宗孟与李凯楠的关系,她或许后面还会详细说起,于是我没有过多追究,而是问她:“那许小年是如何反应的?”

“她没有任何反应,任凭我如何找借口纠缠李凯楠,她都没有半句话。”她说,“当然我知道她在背后肯定是自鸣得意的。”

“不管如何,我觉得这不算蠢事。”我说。

她却说:“算的。”

不过,她说的第二件蠢事,其实是算蠢的。她说起,在许小年和李凯楠结婚后的第三年,因为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二人爆发了一次较大的争吵。许小年气得离家出走,去了美国。

李凯楠在多次道歉和妥协后,都无法得到许小年的谅解。不得已之下,李凯楠向许小悠求助。许小悠见此状况,抱着好玩的心态,反而劝说李凯楠就此借坡下驴,与她姐离了婚算了。李凯楠听了之后,一脸茫然。许小悠趁机再说起许多许小年的缺点和让人厌烦嫌弃的习惯。李凯楠听了之后,并不生气,反而说她说的对,他会慎重考虑。

许小悠本以为自己会得逞。却不想,在当天晚上她就接到许小年的电话,被她一顿臭骂。许小悠这才明白自己被李凯楠出卖了。她评价李凯楠这人的城府和心机深的很,他就是利用她对许小年的敌意,才刺激许小年回国与自己和好。在第二天晚上,许小年就飞回了沙海,与李凯楠继续美好的幸福生活。更要命的是,在生不生孩子这个婚姻大问题上,李凯楠做出了妥协,与许小年达成了一致。

“你觉得李凯楠对我有过爱吗?”她在说完第二件蠢事后,沉默了许久。

这个问题,我想李凯楠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所以我只能从一个外人的角度去猜测:“或许,只爱你姐吧?”

“我觉得也是。”她说。

她捡起方才未抽完的半支烟,点了,重重地吸了一口后突然苦笑,然后说:“所以,我觉得第三件事,或许就不用说了。”

我却猜测到了,于是说:“你向他表达过心意,对吧?”

“是不是很蠢。”她说。

我笑了笑,这算是我的回答。我又问李凯楠是如何回应的。她却说,李凯楠没有回应。

许小悠是如何向李凯楠表达心意的,我无法猜测具体情况。直到后来,我跟随李凯楠侦查许小悠被害一案,我才发现,她表达心意的方式是细水长流的,间接的,委婉的。她每出一本书,都会寄一本给李凯楠,希望他能给予评价。而她要的评价不是李凯楠对书的评价,而是他能否知道她每一本书的男主角,都是从他所演化而来。

“所以,总结起来,你与李凯楠之间,还是玩着游戏的。”我说,“只是,没有一个结果罢了。当然,你自己知道结果。”

她转过身,走到窗口。窗开着,空调的暖气根本抵挡不了外面的寒气。她关上窗户,然后披了一条毛毯。

我又问她:“你会感觉遗憾吗?”

“当然。”她说,“不然我也不会打算用自己的命,陪他玩最后一局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