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因果
当宗孟那句话说出口后,我用余光看到李凯楠手机里的画面,观众的评论如潮水一般出来。从那些评论的关键词看来,大多来自于杭雪儿的粉丝,几乎对都是对宗孟的责骂甚至于辱骂。李凯楠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些评论上,也没在直播画面上,而是掏出另一部手机继续玩着未过关的那局游戏。我的目光从直播画面移开时,李凯楠再一次失败。
宗孟依旧保持着那副姿态,看着我,等着我的下一个问题。他表演出一种自我介绍之后的尴尬以及承认自己是杀人犯的诚恳。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演技。亦或者他的分裂。
我用胳膊推了推李凯楠,向他求助,接下来该如何做。李凯楠放下手机,看着我和宗孟,只是看着不说话。我明白他大概的意思是让我自己看着办。默默地在心里运气,横下心。既然李凯楠让我自己看着办,那我就照着自己的逻辑来了。我明确自己的目的,就是让宗孟承认杀人的同时,交代细节,以便我们能找到他杀人的证据。
于是,我学着李凯楠地口气,重复他问过的一个问题,说:“所以,你承认你杀害了许小悠。对吧?”
宗孟露出十分歉疚和懊悔的神色,点点头,不敢看镜头。
我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第二个问题立即问出了口:“所以,这就是杭雪儿失踪的原因。”
我用了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宗孟也不会如我愿而被我带入,他并没有做出反应,而是朝着我笑了笑。这笑带着极大的表演成分,其潜台词却是在提醒我别那么心急。
他摇了摇头,不急不慢地说:“之前我跟媒体朋友说过,我与杭雪儿离婚之后,就与她断了联系。所以,她去了哪里,我并不晓得。而且,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她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我并没有预算他会承认的结果,下一个问题早已经在脑子里出现。我紧接着又起了另一个话头,我问:“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这个问题,显然在李凯楠的意料之外,他用余光瞟了我一眼,我并不被他影响而直勾勾地看着宗孟,一点不回避他的眼神。他假意想了想之后,抿着嘴,点点头。他这个动作,在观众的评论里再次有了波澜。许多网友显然已经忘记他承认自己是杀人犯,而评价他如何可爱,甚至因为这个可爱而觉得他不是杀人凶手。这是一种极为古怪的现象,有时我极为怀疑,那些上网评论的人,是否有脑子和健全的人格。
“我信。”宗孟在点头的动作后补充了一句。
我有些得意,他开始顺着我话里的逻辑走。于是我趁热打铁,又说:“我曾听许小悠说起,你初次与她见面聊起《黄雀在后》时,曾说过你在小说里造了太多的杀戮,也就造了业。造下的业,终究是要消的。所以,我可不可以说,你今天坐在这里,承认杀人,是在消业?”
宗孟大概是有些意外了。只是,他没表现分毫,低着头,似在思考。而李凯楠这时候,看向了我。我尽量将自己的答案放在眼神里,我这些都是从许小悠的小说或者采访里读到的。他暂且放过,而不再追究我的眼神,并且分了心继续玩消消乐游戏。
宗孟叹了口气,说:“不错,从头到尾,都是我造下的孽。”
“那许小悠呢?”李凯楠手藏在桌子底下继续玩着游戏,“她的死,是谁造的孽?”
宗孟似有悲伤神色,默默擦了泪,然后深呼吸一口气说:“互为因果吧。终究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雪儿。”
话到这里,似乎可以提及许小悠的死因了。李凯楠却戛然而止,不再追问。我试着参考李凯楠此前与宗孟谈话的逻辑,岔开了话题,于是问道:“所以,你与杭雪儿离婚,与许小悠的死有关?”
“我也是迫不得已。”宗孟说,“我不能连累雪儿。”
“这么说,你和杭雪儿的婚姻,很好?”我说。
宗孟无奈叹气说:“所以,你也是和其他人一样,凭借着媒体的评论而判断我们的婚姻质量。”
我刻意地点点头,然后翻出手机里所备份的新闻资料,说:“这是实话,你们结婚六年来,你传出出轨的绯闻多达十次,而每一次都靠杭雪儿出面给你平息。如果传出一次两次,或许我会觉得是媒体见缝插针编故事。可这么多次,媒体能次次都编故事?”
“鞋是自己的,硌不硌脚,只有自己知道。”宗孟说。
我想了想说:“所以,所有的争议和绯闻,都是外人不怀好意的揣测了。”
“是的。”宗孟说,“我觉得我和雪儿的婚姻,与普通的幸福家庭一样,很好,很幸福。我很知足。”
李凯楠大概没有在听我和宗孟的对话,因为他在终于通关后露出小孩子一样的傻笑。我推了推他,他立即收起了玩游戏的手机,假意地搓了搓脸,笑着说:
“既然话题到了这,那我们暂且放下你和许小悠的问题,先聊聊你的婚姻可好。”
宗孟点点头说:“可以。”
我这才明白,李凯楠的脑子一直是跟着我们的对话走的。我也就放下了心,继续问:“你和杭雪儿是怎么认识的?”
宗孟说:“这和媒体说的差不多。”
“言外之意就是有差异。请问,差异在哪?”我说。
宗孟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何冲他们打好的灯。我看着刺眼的灯光,却在他眼睛里闪烁。抛却其他的一切个人情绪,这样子坐着安静回想的宗孟,的确会吸引许多女人。他有一种的奇特的魅力,吸引人去靠近他,想要了解他,走进他的世界。他低着头,犹豫再三后说:“我和雪儿宣布结婚时,当时大多的媒体都在评价,我们的婚姻就是为电影而做的炒作和宣传,我一个写小说的踩着当红女明星上位。大概就是这样的偏见,才一再歪曲我和雪儿的感情。”
接下来,宗孟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说起了他和杭雪儿这六年的婚姻。他说的极为详细而动人。我默默地听着,省略了一些可不提及的细节,做了一个简单的记录。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不管当时我如何逞强,终究还是一步步地按着剧本走,成为宗孟的一个棋子。
宗孟一开始,不厌其烦地重复,是自己犯下大错,造了孽,才导致这段婚姻不得不结束。是自己在他们六年的婚姻里,给杭雪儿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困境。大约是自己造业太多,以至于牵连于杭雪儿。
宗孟回忆起,他与杭雪儿初识,是在多年前,一个朋友的家宴之上。那时他刚生出了要将《黄雀在后》影视化的想法,并且得到了那位朋友的支持。但因为某些原因,此事也不了了之。直到那天晚上,宗孟突然接到电话,朋友让他去吃个饭。
“碍于朋友的面子,我本不想去,但还是去了。”宗孟说,“更多时候,我都愿意一个人呆着。”
宗孟去了后才发现,这是朋友替他的事情安排的一个饭局。来的人多是影视圈的人,投资人、导演、演员,甚至于制片主任。其中某位导演,就是后来《黄雀在后》的导演。因那天人过于多,而宗孟又不善与人交际,所以只是应和,并没有注意到杭雪儿。他尽量让自己表演出自在,可终究坐立难安。但他觉得无法再演下去时,借故去了厕所,却意外撞见在洗手间补妆的杭雪儿。
“我当时觉得有些尴尬,转身就走。”宗孟说,“哪知她将我叫住,并且让我与她一起到天台抽根烟,透透气。”
宗孟与杭雪儿上了天台。凉风一吹,宗孟瞬间酒醒,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女人是杭雪儿。他当然知道杭雪儿的名字。很多时候,他小说里女主角的样子,都有杭雪儿的影子。他以为杭雪儿都如电视里那般,一副仙女的模样和脾气,却不想性子与自己一样,极为冷傲。
宗孟说:“冷傲听起来像是在夸自己。所以我觉得,应该说孤僻才对。直白点说,就是性格上比较孤冷,不合群。”
宗孟还说,杭雪儿聊起自己极为厌恶这样的场合,但却没办法拒绝,因为这就是影视圈的风气。宗孟适时地玩笑自己,想要往影视圈走呢。提到这个话题,他这才提起这个饭局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想要改编自己的小说《黄雀在后》。
杭雪儿也才认出,眼前的男子,是作家宗孟。她读过他的小说。她很抱歉自己将他当成了一个男演员。宗孟玩笑说自己听出了“男演员”这个词是贬义词。
那天晚上,他们在天台呆了很久,聊了许多,并且留了联系方式。饭局散时,送杭雪儿离开时,杭雪儿表示出有参演《黄雀在后》的意愿。
只是,《黄雀在后》这个项目正式启动,是在一年之后。这一年里,宗孟为了拍摄电影,拉来了大量的资金,成立了影视公司。通过朋友的帮忙,建起了一个团队。不过宗孟特别强调,在这个圈子里,拉钱说容易很容易,说困难很困难。他已然体会其中的规则,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受挫,而自己掏了部分钱。
在这一年里,宗孟和杭雪儿也来来回回见过许多次。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数落这个圈子里的复杂和可怕。他们聊创作,聊艺术,但从未聊感情。宗孟也说,其实那时候,他感觉自己笔下的女主角突然就活了,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在思维和理想上,旗鼓相当的人。他厌恶那些崇拜者,那些盲目喜欢他的人。这就是属于他的一份清高。
我心里替许小悠不值。从宗孟的语气里,似乎将许小悠归为盲目喜欢他的人。而且这份“喜欢”是一厢情愿的。
宗孟继续说:“后来的事情走向,与媒体曝光的差不多。在《黄雀在后》拍摄期间,我和雪儿约会时被拍到了。这件事情,闹的很大。主要是当时有小报谣传雪儿当时有男朋友。为了辟谣这个不实消息,当然也是情到深处,我们选择了结婚。”
我很想问一句,你口口声声“情到深处”,与杭雪儿因爱情而结婚。那许小悠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可话到嘴边,变成一个讽刺的微笑。毕竟他在前面的叙述中,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想了想后说:“所以,我能不能理解为,你觉得,杭雪儿是唯一一个懂你的人?”
宗孟想了想:“是的。”
他肯定的回答,让我觉得可笑,不自觉地生出了更浓的厌恶,而带了较为严重的个人情绪。李凯楠察觉到了我的变化,而轻轻拍了下我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然后用眼神告诉我,接下来的问题他来问。可我在暗自深呼吸一口气后,给了李凯楠一个肯定的笑脸,我可以继续。
我又问:“所以,你们婚后怎样?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多绯闻出来。媒体编造新闻,肯定也不是凭空捏造。”
我又翻出了网上流传的那些,宗孟与陌生女子共同出入的照片。那些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是宗孟。
宗孟拿过那些照片,每一张都仔细看过,然后放下,推回我的面前。他动作优雅,没有任何因为被误解而生气的微小反应。他说:“这些照片,我都可以解释。不过,很抱歉。在解释之前,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他语气里的温和,显然与我的急切形成对比。我能预料网络上观众对我的评价。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礼貌,点头说:“您请问。”
宗孟极有礼貌地说:“首先,我想知道您问这个问题是,预设的立场是什么?”
有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觉得不能说出口。于是我只是微微一笑,算是给了他回答。
他也笑了笑,说:“那我可以理解为,您的目的就是想要证明,其实我和杭雪儿的婚后生活其实是不如人意的,甚至如外界一样,是恶劣的。”
据我所了解的,与我心里所期待的,确实与他说的一般。他如此说时,我欲解释弥补一两句。可李凯楠这时候站起来,说他有事得处理一下,让我和宗孟接着聊。李凯楠起身离开,我因为失去了依靠,而心里有些胆怯。方才欲做弥补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宗孟又说:“所以,当您带着歪曲的眼光时,看任何一件事都是歪曲的。可事实是如何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照片,我可以不做任何解释,因为与本案无关。但既然您说到这,为了尊重您的立场,我可以解释。只是,会耽误您的时间。您不介意吧。”
与他聊了快一个小时,他的礼貌越来越让我觉得心惊。而我心里的逻辑,变得毫无章法,在他逐一解释那些照片背后的故事时,我几乎要强行打断并口出脏话,尤其我想到当下的状况只会让观众们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尽管这些照片可能都是事实。我除了在心里,暗叹宗孟的处事心机,也有些埋怨李凯楠为何让我落入这般境地而置之不理。
待宗孟解释完这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几乎也完美的呈现了他与杭雪儿婚后的幸福生活。那时,我脑子里盘旋的是依旧他的厌恶,以至于只是片段性地听到他口中关于杭雪儿的好,对于他们婚姻里在事业上做出的妥协。为了他们的二人生活,她放弃了许多机会。为了解释外界对于他的误解,她会不顾公司和经纪人的反对,站出来维护。如此饱受争议的一段关系,她都一如既往怀有积极的态度,而与他安心地过日子。
说到此处,宗孟再沉默了几秒之中,悄悄别过脸去,抹掉眼泪,然后向我道歉说他失态了,并且再次说起自己对于杭雪儿的亏欠。如果是现在这个结果,他宁愿没有遇见她,或许她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几乎都要被他感动了,几乎要为自己之前的过**绪而向他道歉。可他又提起了关于孩子的问题。自从孩子出世之后,更为他们的婚姻提供了被外界歪曲的理由。可杭雪儿为了这个孩子,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为了能有时间陪着孩子,她只接在本地拍摄的戏,而错失了太多的机会。比如去年一部大热的获奖电影,本来的女主角是她。
说到小石头,宗孟更是动情,又说起自己不是好爸爸之类的话。如今他成了杀人犯,儿子会顶着骂名过一辈子。他又落泪,那眼泪却让我厌恶得更为名正言顺。毕竟,这是他与我聊到现在,出现的一个最大漏洞。他从始至终,都未提过这孩子是杭雪儿所生。
于是,我直接打断了他的煽情,而问:“听说,小石头不是杭雪儿所生。所以,杭雪儿是找人代孕的吗?”
我本打算从小石头的话题作为入口,让他承认小石头的身世,继而证明我之前想要证明的他们婚姻的恶臭。可他却如开场一般,在沉默了几秒钟后,直接说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宗孟小心翼翼地说:“方才你提到,所谓因果,所谓造业。或许,小石头就是我造下的孽。”
“所以,小石头的亲生妈妈,是谁?”我问。
宗孟叹口气说:“许小悠。”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我笑着说。
宗孟看着我,露出一阵苦笑。我心里终于松口气,与他弯弯绕绕这么久,终于能提及许小悠的死因了。而这时候,李凯楠推开门,示意让我出去,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
他的样子,显得极为平常。我也装得极为平常,对宗孟说了声抱歉后,出了审讯室。李凯楠和小五见我出来,李凯楠立即显出凝重之色。
我问:“怎么了?”
李凯楠举起一张照片在我面前。我仔细一看,是一把长刀,与在宗孟的烤肉店找到的一模一样。
小五解释说:“这是从死者家里找到的。而且,刀上有属于死者的血迹,刀柄有不完整的指纹。”
“那就是能作为证明杀人的证据了?”我有些兴奋。
李凯楠摇摇头说:“凶器被人清洗过,所以还得等复原指纹进行比对。”
“什么意思?”我问。
小五叹口气说:“也就是说,现在还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心中一阵失望,我又问:“那能确定许小悠家里就是第一现场吗?”
小五说:“有这个可能,家具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据嫂子说,沙发明显是被换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问。
小五又说:“死者家里没有找到任何血迹。”
“这怎么可能!”我说,“难道被人彻底清洗过?”
“任何清洗,都不会这么干净。”李凯楠想了想说,“除非……”
“除非什么?”我问。
李凯楠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说等以后再跟我详说。他不明说,我也不再细问。靠在墙,只觉得四肢酸痛,也才察觉背上背上已经汗透。大靖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水。
我说了声谢谢。大靖给了我一个微笑,继续忙自己的去了。他一直在外面盯着监视器,注视宗孟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喝了口水后,我与李凯楠再次一起回到审讯室面对宗孟。宗孟看了看我们俩的眼神,直接说:“对,许小悠是死在她家中。我相信,你们应该已经找到了。”
我心中一愣,不解这宗孟是如何算到的。或者说,在这时候找到第一现场,是在他的安排之中?而且从他的眼神中,我似乎听到他在讽刺我们,竟然到现在才找到,实在是无用。在死者出事后,不应该第一时间调查死者的住所吗?
李凯楠却笑了笑,说:“时间刚刚好,咱们可以聊聊你杀害许小悠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