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日本兵戏弄朱哈巴

桂花一边哭叫着,一边跑了过去。由于用力过猛,当桂花扑向朱哈巴并伸手抱住他的腿时,朱哈巴却因了某种惯性,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朱哈巴跌倒的姿势很滑稽,背部着地,手脚朝天,像一个溺水者双手还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朱哈巴这一倒不仅止住了桂花的哭声,同时也引来了众人一片哄堂大笑。就连日本兵都笑了。

应该说,众人的笑声是有所节制的,当他们发现生命正在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马上止住了。

而日本兵自然没有那些顾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甚至笑出了眼泪。看得出来,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过。

朱哈巴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身上沾满了灰尘,这些灰尘映在他那藏青色的长袍马褂上显得异常清晰,就像乌龟背上的壳。

这又引起日本兵的笑声。

朱哈巴随即意识到这一点,他扭起脖子看看后背,立马发现背上的灰尘。他扬起双手用力拍打,从胳膊到后背到大腿,动作异常夸张,犹如一只猴子在跳舞。这个朱哈巴。

桂花开始一直站在身边,可扬起的灰尘使她不得不远离自己的丈夫。

当灰尘平息下来之后,桂花也没有走过去,她躲在田府那伙女人堆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事态如何发展。

这时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家伙走了过来,这家伙是一个瘦高个儿,鼻孔上蓄着一撮小胡子,就像电影中见到的日本军官一模一样。正是这撮小胡子,使这人脸上顿生了一股杀气。

小胡子左胯上挂着一把东洋刀,右边别着一支手枪。跟电影中一模一样。

更为特别的是,这个杀人恶魔还戴着一双白手套。当时在日本军队中把戴白手套作为一种时尚,越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越喜欢戴一副白手套。原因是害怕世人骂他们是“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吧。

小胡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而是脸带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尤物,就像一只狮子面对一只羊羔思考着从哪下手一样。

朱哈巴被眼前这个日本兵看得很不自在。他感觉身上有许多小虫子在爬,一种奇痒一阵紧接一阵袭来,他想用手去搔搔痒,可又担心这样做会惹恼眼前这个日本人。他一直坚持着,只是到了实在坚持不住时,才扭了扭脖子。

五分钟之后,小胡子终于开口了。让朱哈巴惊讶的是,眼前这个日本兵也会讲中国话,尽管有些生硬,但完全听得懂。

是你开枪打死鹿田大佐的吗?小胡子问。

朱哈巴感觉身上突然不痒了,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如果承认了,那就得枪毙,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不承认,那些人就得枪毙,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

朱哈巴想问个清楚明白,要是……

朱哈巴是想说,要是他承认了,是否只枪毙他一个人,而放了其他人?还是他和那些人一起枪毙?要是一块枪毙,不如不承认的好。

朱哈巴的想法很幼稚,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朱哈巴不清楚他面对的正是一群野兽。这个朱哈巴。

小胡子并不急于将结果马上告诉朱哈巴,他想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小胡子还是那句话:是你打死鹿田大佐的吗?

朱哈巴冲对方讨好一笑,继续陈述他的想法。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是说,要是……我承认是我干的,你会放了那些人吗?

小胡子突然问;你愿意替他们去死?

朱哈巴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回答说愿意。

这么说,你不怕死罗?小胡子问。

朱哈巴再一次犹豫了。从内心讲,他是怕死的,即便当单身汉那会儿,他就没有想到去死,更别说现在娶了桂花,好日子刚刚开始,他怎么舍得去死呢。朱哈巴想,要是日本人不来多好啊。他听说日本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片汪洋大海的中央。日本人越洋过海跑到田王寨来干嘛呢?难道就是为了杀人嘛。在两次随枣会战期间,朱哈巴的家里住过许许多多伤员,这些中国军人都是与日本兵打仗受伤的。朱哈巴还曾在前线抬过伤员,那里的死人成堆成片。在部队撤离后,田二爷曾组织寨子里的男人掩埋过死人的尸体。那些尸体有的散落在战壕里,有的遗弃在道路旁,有的甚至倒毙在田野里。尸体大多已经腐烂,爬满了苍蝇和蚊虫。尸体的恶臭弥漫在空中,让所有的人闻后都恶心呕吐。野狗和豺狼肆无忌惮地在大路上穿行,撕咬着腐烂的尸体。这些畜牲血红的眼睛,让胆大的猎手都感到恐惧。

腐烂的尸体很快污染了河流和庄稼,瘟疫爆发了,接着就有许多人和牲畜死去。

当瘟疫夺走了三太太小女儿的生命的时候,悲痛欲绝的田二爷这才想到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了,他组织田王寨所有的男人开始掩埋旷野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

不过开始那会儿,没有人肯干这事儿。原因是腐尸的恶臭足以熏倒一头水牛,而尸体上的蚊蝇也会啃掉活人身上一层皮肉。在众人的建议下,田二爷只好给每人分发一条土布织成的毛巾,让他们干活时捂住鼻子和嘴巴。

在田王寨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个万人坑,就是当年掩埋死人的地方。后来,那里立了一块石碑。无名烈士纪念碑。这块石碑是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时立的。

在无名烈士墓旁边的山坡上,是朱哈巴之墓。当年也是一九四五年立的。两块墓碑遥相呼应。

彼时的朱哈巴还没有死。他正面对着凶残的小胡子日本兵结结巴巴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也就是死或者是活的问题。这时的朱哈巴内心很纠结,他不想死,可想到那么多人要为此送命……

正在朱哈巴左右为难之时,小胡子却等得不耐烦了,猛地抽出那把东洋马,杀气腾腾地问:

你说你不怕死?

不,不……

朱哈巴这时双手向前,作阻拦状,身体却弓成一只虾,口中连连说不!

可以想像得到,朱哈巴当初说不,并非完全表明他怕死。他只是被这个小胡子的日本兵粗暴的举动吓坏了。更重要的是,朱哈巴感觉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在一个群体当中,他觉得无所畏惧,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干;如果要他独自一人去面对的话,他又是那样胆怯害怕,畏缩不前。所以他说,别这样,别把刀抽出来这么快就杀了我,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再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由于害怕,由于着急,朱哈巴急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小胡子继续追问:是你开枪打死了大佐?

这个……这个嘛……

朱哈巴在考虑如何回答好。如果要他死的话,他想死个明白。他甚至希望小胡子给他足够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可日本兵并不给朱哈巴足够的时间。

朱哈巴嘴里仍在嘀咕:要是我承认了……你们会放……

也许朱哈巴说的声音太小,也许说的有些含混,反正小胡子没有认真听,也没有认真理会。这一次,小胡子将抽出一半的东洋刀放入刀梢,掏出了手枪。

朱哈巴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黑森森的枪口。

不,不……

枪口正对着朱哈巴的眉心。看来现在是必死无疑了。朱哈巴突然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声枪响。

不过那响声迟迟没有到来,五分钟后,朱哈巴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枪口在慢慢下移,从头部一直移到脚踝。

不,不……

朱哈巴想说,你一枪打死我算了,就对着我的脑袋开一枪,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千万别打我的腿,千万别慢慢地折磨我。索性给我一枪吧,我愿意痛痛快快地死去。

这时枪响了。子弹既没有打在朱哈巴的腿上,也没有打在他的脚上,而是打在他的**。弹头落地,溅起一股小小的灰尘。

朱哈巴两眼一直盯着双脚,他以为马上会有鲜血喷出,然而结果有点出乎意料。更奇怪地是竟没有疼痛的感觉。不过枪响之时,他还是本能地一跳。

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伴着枪声,小胡子仍在追问:是你打死大佐的吗?

朱哈巴这时并不在意小胡子在说什么,枪声已经把他的耳朵震聋了。现在它一个劲儿嗡嗡叫,什么也听不到。

但朱哈巴口中并没有停止说话:不,不不,不不不……

朱哈巴说得沉闷、有气无力,就如同小胡子手中的枪声。

后来那枪声更加密集了,因为朱哈巴看到脚踝边纷纷溅起的灰尘。朱哈巴就在这枪声中跳舞。是的,就像一只猴子在跳舞。头低垂着,背弓成一只大虾,细瘦的双腿一蹦三尺高,一只活脱脱的猴子在跳舞。

日本兵被朱哈巴的滑稽动作逗得哈哈大笑,随后他们就扔下了他。

小胡子离开后,朱哈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众人对朱哈巴的哭,既理解又不理解,他们只是围着他看,并没有过来安慰他。只有流浪狗”花子”围着朱哈巴敖敖叫。

日本兵接着去对付田二爷和另外三十多个寨里男人。他们认为,真正的凶手肯定在这些人中间,想拿一个窝囊废来糊弄皇军,一点门没有。

这时,小胡子来到那群男人面前,继续追问到底是谁打死了鹿田大佐?

刚才那个男人仍旧说:是朱哈巴,就是朱哈巴那个狗娘养的……

没等那个男人说完,枪响了,子弹击中了他的脑门。当一股鲜血慢慢渗出之后,那个男人“咚”地倒在地上。

小胡子不能容忍糊弄皇军的事儿再继续下去。

当那个男人倒下之后,人群中一个女人锐声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向男人那边扑去。朱哈巴这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到那个女人就是芳婶。

小胡子又接着追问。

这次没有人再回答。

大义凛然的地主老财

无意间,朱哈巴看到了田二爷。他不知道田二爷接下来该怎样说,但他很想知道。如果田二爷说,这事的确是朱哈巴干的。日本人或许会听信他的话,那他朱哈巴将必死无疑。

不过,田二爷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还正在斜视着他。田二爷的眼里充满了鄙视,那意思是说:面对日本人的枪口勇敢去死是需要勇气的,不是谁都做得到的!那眼里似乎还在说:朱哈巴,你是个可怜虫!瞧瞧我,朱哈巴,看我是怎么做的。

朱哈巴有些恨田二爷,又有些羡慕他,同时又有点感激他。真可谓百味杂陈。一个人要做到视死如归是不容易的,朱哈巴心里想那么做,可他做不到,手脚不听从脑袋指挥。

可田二爷做得到,面对日本兵的刺刀和枪口面不改色心不慌,还带着一丝傲慢的微笑,似乎在说,不就是一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朱哈巴不敢直视田二爷的眼睛,迅速避开了。不过,这会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他的目光变得游离没有方向。然而朱哈巴清楚,在他的大脑深处,在他的心中,田二爷的目光已经植下了根,一生一世都难以拔除。

想到这里,朱哈巴突然不哭了。他用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将满腔的泪水都吞到肚子里去。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怕死,田二爷身边一位叫龚四的青年人此时正大放悲声。龚四如今尽管已经三十多岁,但仍是田王寨公认为最棒的男子汉,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臂膀,粗壮有力的四肢,谁见了都啧啧称慕。

龚四的父亲三年前犁田时被一头黄牛顶死了,龚四闻讯后,跑去扭断了那头黄牛的脖子。一个能扭断牛脖子的男人,你说力气有多大?可力气大的人并不等于不怕死。换一句话说,力气大的人不一定都坚强。

与龚四站在一块儿的田二爷显得异常羸弱,瘦骨嶙峋。如果把龚四比作一棵大树,那田二爷就是大树旁边的一株枯草,大风吹来,大树岿然不动,而枯草左右摇晃,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这种比喻显然不恰切。事实上,像枯草的田二爷反倒比像大树的龚四要坚强得多。他先是揪住龚四的衣领,试图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龚四提起来,不过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田二爷显然生气了,他使劲踢了龚四一脚,并恶毒地骂了一句脏话:

站起来,光哭有个逑用!

龚四倒是站起来了,但田二爷并不能阻止他哭。

就在这时,日本兵的枪响了。

朱哈巴被这枪声震坏了耳膜,此后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