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军的增援部队来了

一个小时之后,日军的增援部队到了,他们带来了火炮和机枪。此时的日军组织起疯狂的进攻。田二爷则指挥众人进行顽强地抵抗,他们拿出了土造地雷、猎枪、大刀,所有能派上用场的武器。

朱哈巴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其实,他并没有走远,躲藏在寨墙下的角落里,看到打死了日本兵,看到田二爷怒气冲天的样子,朱哈巴确实有点儿害怕。这个朱哈巴。

此时,朱哈巴正举着一支猎枪射击,这支猎枪不知是谁家的,上面已是锈迹斑斑。朱哈巴干得特别卖劲,放了一枪又一枪。

无意中,朱哈巴转过头去看了田二爷一眼,不想田二爷正在看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不过田二爷的脸上仍然保留着一种愠怒。

日军使用的是一种小钢炮,就是散兵用的小口径迫击炮,也就是电影里常见的从前面装弹的那种。这种小钢炮对于近距离目标威胁巨大,炮弹在寨墙上爆炸,弹片横飞,顿时死伤一片。

日本兵的机枪完全压制住了寨墙上的火力,纷飞的子弹打得台枪手们抬不起头来。人们背靠寨墙坐着,只有偶尔跑到远处放一通冷枪。放一枪就跑,否则敌人的机枪扫过来,说不定就一命呜呼。

这会儿,朱哈巴的酒鬼岳父也上来了。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支锈迹斑斑的猎枪,不过酒鬼今天显然喝多了,满脸通红,站立不稳。他全然不顾纷飞的子弹和落地开花的炮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嘴里还在大声吆喝:

真热闹啊,比过年还他妈的热闹啊!

人们压根儿不理睬酒鬼的话,呻吟声、哭喊声伴随着枪炮声响成一片。而酒鬼爽朗的笑声显得刺耳和不协调。酒鬼已经喝得老眼晕花,因而他视那些炮弹和子弹如无物,提着枪在寨墙上大摇大摆地来回行走。后来,酒鬼停下来在一个豁口向外面射击,嘴里仍不停大喊大叫:

狗娘的小日本,你爷爷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东洋鬼子!

酒鬼放了一枪,打在什么地方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酒鬼想自己装填弹药,可他的手抖得厉害,压根儿不听使唤。这时有人对他高喊:蹲下——蹲下——,不知是酒鬼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他一个劲儿反问:你说什么?说什么——。对方就对他打手势,要他蹲下来。酒鬼这时看到了对方手中的枪,一把夺过来,转头又继续射击。

那个给酒鬼打手势的人,随后听到两发子弹穿过身体发出的闷响,接着酒鬼仰面倒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寨墙的砖块上。人们看到他的脸上至少有三处在往外冒血。酒鬼用手抹了下脸,并骂了一句脏话就再不吱声了。

寨门很快被炮弹击中,轰然坍塌下来。有几发炮弹落在了寨墙上,有两个人被炸死,另有几个负伤。在炮弹爆炸之后,有十几名妇女也跑到寨墙上来了,她们要和自己的男人同生共死。女人们的声势很大,声音盖过了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声。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叫英莲的女人,她一边跑一边寻找自己的男人。而她的男人此刻正倒在地上,头被炮弹削去了一半,另一半正浸泡在血泊里。英莲能认出自己的丈夫,凭借的是丈夫身上的衣服。英莲抱着丈夫顿时嚎啕大哭。在女人的哭声中,那男人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他那只有一半的嘴唇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对死在自己女人的怀中感到异常满足。

朱哈巴迅速适应了战场上的气氛。他感到非常兴奋,就像一只猴子高兴见到许多人在看它翻筋斗。他放过一枪之后,蹲在地上重新装上弹药。这时,他看到英莲正在他的前面哭泣,却跟她开起了玩笑,说她的男人压根儿没事,只是脑袋上擦破了一点皮,过两天自个儿就会长好的。

英莲突然不哭了,扑过来要跟朱哈巴拚命。好男不跟女斗。朱哈巴一边说一边笑着跑开了。英莲就在后面骂,骂他是个吃枪子的,等会儿就会被打死。

朱哈巴一点儿不恼,远远地站着,仍然冲着女人嘻皮笑脸的。这个朱哈巴。

朱哈巴笑着笑着僵住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也是有女人的男人,此时他多么希望桂花跑过来,扑在他的身上簌簌地哭。他四下张望,期望看到桂花的身影,但桂花始终没有出现。朱哈巴感到心中空空的,一种说不出的慌。

情急之下,放置在田府库房里那门火炮也拉了上来。这显然是田二爷的主意。一同拉上城墙的还有几桶火药。其实光有火药不行,还缺少铁砂子。田二爷指示男人们挨家挨户去收锅碗瓢勺、破铜乱铁,并说,每家只留一只烧饭的锅,按人头每人留一只碗,剩余的统统搬到城墙上来。一袋烟工夫就有男人将锅碗盘碟搬来了。操炮手让人将这些东西砸碎,拌着火药一起装填进炮膛里,然后点燃引信,随后“轰隆——”一声巨响,一阵蓝色的烟雾腾空而起,炮身也剧烈震颤一下。有胆大的男人伸出头去,发现河岸的杨树林被扫去一大片。日本兵也被这巨大的声浪吓了一跳,趴在地上隐藏起来。枪炮声也暂时停顿下来。

城墙上的人们高兴得手舞足蹈,紧接着又开始装填弹药,再点燃引信,伴着一声巨响,城墙上的人们又是笑语一片。就在人们笑声未落之时,一发迫击炮弹就在城墙上爆炸了。顿时砖石四溅。这发炮弹就落在那门土炮的正前方,如果高出一米,后果将不堪设想。笑声戛然而止。田二爷指挥众人将炮移至右边二十米处,接着又开一炮。打过之后,随即将土炮又拉到左边,跟日本兵的迫击炮弹捉起了迷藏。

土炮虽然声势不小,但威力有限。再者,放过几炮之后,那炮膛已是热得烫手,同样需冷却之后再装填弹药。可情况紧迫,等炮膛冷却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操炮手就指使人们去提桶水来。不过,提水同样需要时间。

朱哈巴这会儿站了出来,只见他解下裤子就往炮管上尿尿。烧红的炮管顿时冒起白烟,并发出“滋滋”声响。

众人见此都笑了。这虽然不雅却非常实用。大个子龚四笑着说:

还亏朱哈巴想得出来。

朱哈巴得意地回道:你龚四也尿呀,这炮管正缺水呢。

尿就尿,咋的?

龚四掏出“老二”挺着肚子半天却尿不出一滴尿来,大伙就跟着起哄,说龚四那“家伙”是中看不中用。众人越是如此说,龚四越是尿不出。后来好不容易出水了,突然一发炮弹响起,龚四只好重新缩了回去。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田王寨那门锈迹斑斑的土炮自然不是日本兵的对手。充其量也只有吓唬吓唬而己。在摸清底细之后,日本兵的迫击炮在田王寨四处开花,有的落在空地里,有的落在房屋上,有一发炮弹甚至落在一棵粗大的银杏树旁,树下栓着一大一小两头水牛。炮弹就在两头牛的中间爆炸,两个畜生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被炸得身首异处,一命归西。

尽管到处是枪炮声和嚎哭声,但桂花却表现出少有的镇定。她一直端坐在那张新床的床沿上,忍受着肚子里的小宝宝因饥饿而对她拳打脚踢。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日本兵闹腾一阵之后马上走开,让老百姓过上正常的日子。

桂花这么想不是没有理由的。从一九三九年夏到一九四一年秋,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田王寨这个地方就经历过两次大的战争,而小的战斗则数不胜数。日本兵和中国军队在此轮番轰炸,枪炮一响,胆小的依然惊若寒蝉,胆大的人则有点儿见怪不惊了。

尽管如此,当一发炮弹落在朱哈巴家门前的场地上时,桂花还是禁不住惊叫一声,并下意识转身护住怀中的孩子。爆炸引起的巨大气流冲破了木制的窗户,将泥土和杂物卷进屋内,落得满屋都是,让新房瞬间变成了垃圾场。

一根纷飞的木条击中了杏儿的头部,但杏儿却浑然不觉。当另一个女孩告诉她头上有血时,杏儿这才用手摸了一下脑袋,看到自己满手是血后,杏儿惨叫一声然后晕了过去。不过,她很快苏醒过来。她伤的并不重,那根木条只是划破了她的头皮。

田王寨沦陷

寨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几支台枪压根儿不是日本兵的对手,厚厚的城墙也没能挡住日本兵的炮火。这会儿日本兵已经攻下了整个寨子,在刺刀的威逼下,人们从各个角落赶了出来,到寨前一块宽广的空地里集合。

这个时候,人们方才知道朱哈巴打死了日军那个骑马的军官,那个家伙还是一个大佐。大佐到底是个什么官儿,想必朱哈巴同样不清楚。后来听人说,日军的大佐相当中国现在部队里的团长,甚至比团长还要大。反正是一个不小的官儿,难怪日本人不依不饶呢。

朱哈巴裹在人群里,眼睛却到处寻找着桂花。找了半天却没有看到,这多少给他一丝安慰。他想桂花可能已经躲起来了,躲在日本人寻找不到的地方。他早就听说过日本兵强奸妇女的暴行,桂花今天穿戴最漂亮,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来。

对此田二爷早有防范,他让田府的女人们穿上最旧最脏的衣服,脸上则用锅底灰涂抹过,弄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桂花也不例外,她甚至比别的女人打扮得更脏更丑,比一个小时前完全判若两人。

平时,田府的女人们总是最干净最漂亮的,寨子里的女人们总是着意模仿她们的装束和扮相。今日,当她们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寨子里的男人女人们都惊呆了。不过当他们醒转过来后,不得不佩服她们到底棋高一着。

当然也有一个人例外,这个女人就是田府的三太太。她拒绝穿着那些肮脏的衣服,更不用说在脸上涂抹炉灰了。日本人已经进寨了,情况紧急,仆人却是一个劲儿劝告,可三太太就是不从。最后管家过来了,管家是田二爷一个近房侄子,面对三太太同样急得直跺脚,只差点下跪了。

您知道吗?那些日本兵根本不是人,是帮畜牲、禽兽,甚至连禽兽都不如!

三太太回答得斩钉截铁:那些肮脏东西我不穿,那些禽兽我也不怕!

不仅不穿,三太太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那些日本兵。

田大侄子“咚”地跪下了,哀求道:我的三奶奶,你这样……是要出人命的。

就是死,我也要体面地死去。三太太似乎毫不畏惧。

所有的办法对三太太均无效,仆人们只好喊来田二爷。田二爷急匆匆地赶来了,看了三太太一眼,知道她那股犟脾气又上来了,大手一挥:

把三太太藏到地窖里去。

三太太今天是倔犟到底了。我不去!

那就带到阁楼上去躲一躲。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日本禽兽来。

田二爷无计可施,冷笑一声道:你要寻死,我们也没有办法。转身就走了。

三太太说话算话,她的确哪儿也没去。当日本兵端着刺刀踢门进来时,她身着戏装一个人吱吱呀呀地唱着豫剧。懂行的人说,三太太那天唱的是《穆桂英挂帅》。日本兵进来时,三太太并没有理睬,她完全陶醉地自己的世界里。

猿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霆,

天波府走出我这保国臣。

头带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在了身。

帅字旗,飘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

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统三军。

……

两个日本兵显然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田管家这会儿过来了,连忙解释说,她疯了,疯了……见日本兵没听懂,又指了指三太太,一字一顿地说:

她——是——个——疯——子——

日本兵笑笑,这才明白什么意思。丢下三太太,走了。

桂花早被叫到了田府,和那里的女人们一道按照田二爷的吩咐进行了“打扮”。当日本兵走进田府时,女人们正在大厅里等候着,三十多个女人正挤作一团。因为她们觉得无法幸免,所以她们没有反抗。女人们都想往中间挤,似乎只有中间才算安全。日本人要她们全部到寨子中央的场地去,她们乖乖地向前蠕动。

在这团女人周围,流浪狗“花子”跑前跑后,它似乎在寻找桂花。然而,经过“打扮”后的桂花就连“花子”也认不出来了。

这会儿,日本兵似乎对田王寨的女人们并没有特别留心,或者说他们暂时还顾不过来。此时他们急于知道是谁开枪打死了鹿田大佐。冤有头债有主。这次日本兵不仅带来了翻译,还带来了当地的伪军。翻译上来就对着人群喊话:

谁开枪打死了大佐?先开枪的那个人站出来。

朱哈巴知道是说自己,浑身一哆嗦。不过并没有人站出来指认他,人们在静观事态发展。

翻译一连喊了几声,人群中依然没有动静。

在一个“二狗子”的指点下,田二爷很快被揪了出来。

田二爷作为一个寨主,一个剥削穷人的地主老财,并不像一些电影里所描写的那样,在日本兵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相反,他那挺直的腰杆,蔑视的神情,却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鬼才知道田二爷哪儿来的这般勇气。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开始大伙都搞不懂。近年有位研究此次战斗的学者说,这是个关于尊严的话题,它表明任何人的尊严都不应被忽视,哪怕是那些劣迹斑斑的恶棍。更何况田二爷不是一个恶棍。这位学者进而解释道,田二爷快七十岁了,现在既然落到了日本人手里,自知是死路一条。当着全寨人的面,田二爷希望自己体面地死去。

学者将他的最新发现讲给田王寨的人听,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尊严?人们问。

对,就是尊严。学者恳切地说。

什么是尊严?人们又问。

田王寨的人被“尊严”搞糊涂了。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尊严为何物呢。

田王寨的人自有他们的看法,他们认为,田二爷尽管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但对桂花却是疼爱有加。不过,田二爷对桂花下嫁给朱哈巴并不满意,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事隔数十年之后,田王寨的人仍然认为,田二爷当初慷慨赴死,多少有点保护朱哈巴的成份。

日本人通过翻译对田二爷进行了审讯,他们问田二爷是谁开枪打死了鹿田大佐?一连问了数遍,田二爷就是不回答。这个时候,田二爷已经没有了对生的留恋,他是铁了心去死了。

日本兵显然没有田二爷那般好耐心,一个脚蹬长统军靴的日军军官上前就是一脚。田二爷踉跄一下,随即倒在地上。人群中一阵**。有几位女人想上前去保护田二爷,被周围的人拦住了。好在田二爷挣扎着很快站了起来。

这一脚显然踢得不轻,田二爷站在那儿似乎有点儿支撑不住,有点儿左右摇晃,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

当日本人继续审问时,田二爷终于开口了,他说要杀要砍就请快点,还说那么多废话干啥?疼痛使田二爷说话时咬牙切齿,他希望日本兵早点儿动手,他真有点儿快坚持不住了。他不愿当着寨子里所有人的面丢丑,他要保持着一个寨主应有的威严。田家统治这个地方已有几百年历史了,族谱上有记载的就有四百年。田家统治的办法从来就不是靠欺压手段和各种酷刑,众人对田家俯首贴耳,是因为田家老爷那不可侵犯的威严。

日军军官对田二爷说,既然你这么爽快,那我们就成全你,不过你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不可能亲自开枪,因而皇军要挑三十名精壮汉子陪斩。拿中国人的话说,是让你在阴间有个伴儿。

田二爷说,这不关他们的事,枪是我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你们放了寨里的百姓。

日本兵全然没有理会田二爷的请求,他们迅速从人群中挑了三十人出来。

三十人中没有朱哈巴。

日本兵将田二爷和三十名汉子推到众人的对面,然后挑选了七名士兵组成了一个行刑队。当行刑者举起枪来的时候,一个汉子突然冲着日本兵大叫:

我没开枪,是朱哈巴!我没有开枪……是朱哈巴那个狗娘养干的……

日本兵并不需要讯问谁是朱哈巴。众人的眼光已经告诉了一切。就在刚才那个男人说出“朱哈巴”三个字时,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投向了他,而他周围的人因了某种恐惧,慢慢散开了去。

朱哈巴这才意识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就像汪洋大海之中一个小岛那样孤立无援。他惊恐地望着乡邻们,此时他并不怨恨那个告发他的人,他只是乞求大伙不要离他而去。

多少年过去了,寨里人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忘不了朱哈巴那双乞怜的眼睛。这双眼睛像一根毒刺一样,刺中了当时每一个人的心。时隔这么多年,人们只要一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便会不寒而栗。

然而,众人并没有因为这双乞怜的眼神,而向朱哈巴围过来,像保护一个婴儿那样保护他,反而更加远离了他,因为那眼神让他们感到危险正在降临。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被这双乞怜的眼神深深打动了,这个人就是桂花。她不顾一切地跑向了朱哈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