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稗草飘香2

这似乎是一个怪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市场规律吧?但我却认为人们是被一种东西牵着鼻子走。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面前,人不仅被动,也太可怜。

于是,我仿佛看到那一棵棵茁壮茂盛的山楂树被生生砍倒的惨烈情景,它们噗然倒地的一刹那全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满地的落叶就是他们滚落的泪珠吧。我不禁咂了一下嘴。我的心也颤抖了,为山楂树,更为小顺子。

不久,小顺子办起了家具厂。

“哎哟,小顺子可真能干,咱们村西这一片的厂子,惟独他家的好,真是好人有好报!”母亲说这话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蕴藏着喜悦,她是把小顺子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吧。那时我们村里办家具厂的还不是很多。

我们这一带的乡下人,手头一阔绰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拆旧屋,盖新房。小顺子只干了五年吧,就把原来的三大间平房拆了,盖起了两层小楼。因为有两个儿子,他又在村外买了一块宅基地,还准备再盖一处平房。

大年初一晚上,村里还响着零星的鞭炮声,我踏着满地深红色的炮屑,嗅着满大街年菜的香味,走进小顺子家。

小顺子显得特别精神,比哪一年都精神,穿一身浅灰色西装,面色红润,印堂发亮,朗朗的笑声里充满着自信。他的腹部已不再平坦,我们这里称“啤酒肚”,那是发福的象征——他颇有点小老板的风度了。他领我参观了他家的两层楼,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咖啡色铝合金推拉门窗,客厅明亮宽大,地面铺的是淡红色大理石,厨房、卫生间干净整洁,灯光下亮得直晃眼。我说:“小顺子呀,你闹得真不赖,这就是别墅的水平了。”

他快活地笑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都笑弯了,回答我:“嘿,瞎混吧。”我说:“你还瞎混,我这辈子怕难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了。”他说:“你们那是城里,乡下和城里哪能比呢?咱再好,也是乡下!”自信里满有谦逊。

喝着酒,小顺子问我什么时候买房。

我说光是有这个想法。他马上接话:“好哇,如果钱不够,一定说话,你这家伙,跟我千万别见外!”

他的话让我再次想到他家那堵半截高的墙头,想到了那喷香的稗草。我心里感到暖烘烘的。那时候房价虽说还不是太高,但买一套少说也得十多万,这对我们工薪阶层来说已接近天价。可是,我又想,我如果买房真的向小顺子张口吗?我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小时候的事情。

一瓶高粱大曲,很快就被我俩喝个净光。酒精冲得我头晕脑胀,但心里十分惬意,像终于完成了一桩夙愿。是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离开故乡的人,平时对故乡的思念中就包含了小顺子,这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呀。人生在世,无非就三种感情:一是亲情,二是爱情,三就是友情。缺了哪一个,人的一生就不会完美。而世上的一切悲喜剧,不就是围绕这三种感情而生发的吗?

再后来,我又听说,小顺子的厂子规模扩大了,他买了他家前邻闲置的宅院作场房,雇的工人自然也多了。我再回家,就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电锯切割木板刺耳的尖叫,伴随着这种声音,还有一股难闻的油漆味随风飘来。我不由得皱起鼻子。

母亲说,邻居们对小顺子非常有意见,都想提醒他一下,但谁也不好张口,小顺子平时为人太好了,大家哪好意思得罪他呢?看得出母亲心里也十分矛盾。事实上,这两年我们村里忽啦啦冒出了许多家具厂和板材厂,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废弃的家具下脚料,空气中总有一种刺鼻的稀料味和油漆味,呛得人直发呕。

尤其让我痛心的是,村外那大片大片养育了世世代代的人肥得流油的土地,正在被乱七八糟的厂子所蚕噬。我觉得那些乱糟糟地戳在大田地里的厂子就像不停地啃吃桑叶的蚕宝宝,就连声音都是贪婪的。照这个速度不出几年,我们村就没地种了。

“哎呀,小顺子应该把厂子搬到村外去。别人不说,咱就更不好说了。有时我都不敢开窗户!”母亲无奈地咂咂嘴说,“小顺子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如果想到了,他绝对不这么做!”

再见到小顺子时,我就想把邻居们的感受告诉他,但看到他那厚道样儿,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除了说我们小时候,他谈得最多的就是厂里的情况。他对他的经营水平颇为自信,其实,说到底,所谈的只有一个字——钱!我有些不理解他了,可细一想,又能理解他:如今村里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把眼珠子盯在“钱”上面呢?

这一次回老家,我听到的是小顺子的坏消息。

因为芹花在网上迷上了炒股,一夜之间赔进了几十万。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几年他们把厂子经营得不是挺不错吗?不是赚了不少钱吗?怎么还不满足呢?

母亲说,也许是受不了这个打击,小顺子得了肺病,都住了好几次院了总也看不好。“唉,唉——”母亲连声叹息着:“芹花这个闺女呀,怎么这么糊涂哩,有多么钱才算多呢,怎么就不知足?唉,这下可好,他家的厂子垮了!”

我大妹妹住得离小顺子家比较近,她知道的情况更多一些,她说:“一个乡下人,怎么能炒股呢?那是人家城里人干的!咱哪懂那个?看让人给骗了不是?你看看这个芹花!挺好的一个人,生生把家给毁了——”

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小顺子得这个病主要原因还是来自他家厂子的污染。

从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样营养品,我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和妻子走进了小顺子家。

小顺子和芹花都在家。小顺子瘦了一大圈,明显衰老许多,就连眼皮上都起了细密的皱纹。而且目光呆滞,面部肌肉僵硬,说不了几句话就哈着腰,大声地咳嗽。他还不到五十岁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芹花正在院里领着小孙子玩。那孩子穿一身白色童装,粉白色的小脸蛋,两只清亮的大眼睛新奇地盯着我,让我想到年轻时的小顺子。我说:“看看,都当上爷爷了,咱们哪还不老呢?”小顺子笑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唔”,那僵硬的脸肌往两边扯了扯,那就是从内心生发出的欢娱。

芹花还是那么爽朗,单从脸上看不出一点受挫的影子,是她在强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吧?我想,这是个多么坚强的女人!

我打算安慰他们几句,见她只字未提那件事儿,我也不便开口,因为那毕竟是他们心头的一块伤疤。

我只有安慰小顺子,毕竟年岁还不是太大,身体慢慢会好起来的。小顺子呢,他低着头不停地唉声叹气,两只手在膝盖上来回地搓着:“完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咱们小时候多好呀!你还记得咱们在一起拔稗草吧?”

我说:“哪能忘了?记着哩。”

“我真想念那时候!”小顺子呆滞的眼睛里,立刻迸射出一种久违的光亮,那僵硬的脸上也泛出一层红晕,像霞光映在河面上,在这一刹那我俨然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小顺子,那个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小顺子。我心里一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英俊的少年,在河岸上,赤着脚,开心地跑,跑,迎着落日,迎着晚霞,边笑边跑。那劈劈啪啪的声响和着声声蛙鸣,在稻田里传得很远,很远。

我说:“是呀,那时候真好!咱们村多美!村南小河的水多清亮,有鱼,有虾——”

“是呀,现在都见不到了——”

他又问我:“你还记得吗?你非得隔着墙头,还我稗草!你看你,总是那么客气!”

我说:“你怎么非得给我呢?我又不是没有!”

“我不能让你比我们少——”他的语气很重,像和人吵架一样。

我俩同时笑了,笑得很开心。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盯地面,从我脸上移开后久久地望向远处。我发现,里面有水光在微微地闪动。我心里一热,感到眼里也湿漉漉的。

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欣慰,他们不但抱上了小孙子,而且,二儿子在大学里学习很优秀,明年就要毕业了,学的是工程建筑,据说,有一家大公司等着和他签订工作合同。他家的厂子倒闭后,大儿子和他媳妇就到镇上的工业园做工,收入非常可观。芹花说,在工业园上班比自个儿开厂子好,不但收入有保证,更不用操多少心。“你看看,这些年说是挣了俩钱,着多大急呀。”那种轻松的样子,像是甩掉了压在身上的一个大累赘。

我知道镇上今年建了工业园。我想,工业园不但让人们收入有了保证,而且还会把人们占用耕地乱建厂子的现象遏制住吧。自然,乡村的污染问题也会得到改善。这些都是我一直期待的,也是最希望看到的。

从小顺子家出来,我和妻子顺着原路往回走。

我对妻子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妻子好奇地望着我:“什么地方?”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于是,我领妻子来到了小顺子家屋后。还是那条小胡同,只是两边的平房几乎全部变成了两层小楼。我在一座小楼后面停住了,扭头对妻子说:“这就是我当年给小顺子扔稗草的地方——”

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呢?面对我的是青灰色的水泥墙面,四周也都是这样的墙面。这几年,我们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盖了两层小楼;即便住不着也得盖,不然就会被人瞧不起,说你没本事,死扣门。正是夕阳西沉,我像从前一样仰起下巴往上望。一抹霞光进入我的视线,我胸腔发热,就有些冲动。然而,我看到的只是天的一角,非常小的一角。因为那一座座楼房将天空切成了窄窄的条状,再难看到完整的天,还有那满天的彩霞了。就连当年的这条胡同,也显得比从前狭窄和逼仄了,给人一种压抑感。

突然,一股香味随风飘来。香味让我的脑神经不由得兴奋起来:“嘿,我闻到了稗草香!”

妻子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皱起眉头问我:“哪来的稗草香呀?我闻不见!”

“没错,就是稗草的香味!”

妻子有些夸张地**鼻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有几分不屑地望着我:“哪呀,明明是炒菜的香味。”我哪信呢,也学着她的样子,深深吸了两口。还是稗草香。我说:“不对,就是稗草的香味。”

妻子有些不耐烦,她扫我一眼:“你怎么这么固执呀,明明是炒菜味,非得说是稗草的香味!你鼻子出问题了吧?哎呀,快走吧,该吃晚饭了,说不定妈都等急了!”边说边用力扯我的胳膊。

我只好随着她往回走,但我却认为我的嗅觉根本没有出问题,那明明就是稗草的香味呵!

可是,又从哪里来的稗草香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原载《长城》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