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每天天一亮,全保就起来,拿上锄头去田里锄草。待太阳升起来,似要将他的脊背烤出油来,他就拎上锄头打道回府。和大集体时不同,如今想什么时候下地就什么时候下地,自个儿干自个的,自由,随意。

待他从田里回来,艾香往往早把饭桌摆在了院里。一碟咸菜丝,上面淋几滴香油,一盘炒茄子或炒豆角,还有熬得软乎乎香喷喷的小米粥,这就是农家的早饭。而全保的早饭差不多就是中午饭了。

今天艾香醒来后,感到有些胸闷,心口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估摸着也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昨晚天太闷了,就没对全保说。待全保下地后,她就起来,到院里透透气。她想,在院里呆会儿也许会好些吧。

见厢房的门还紧闭着,她就喊:“槐林,快起来!”

槐林被母亲喊醒了,翻个身,眼也懒得睁开,嘴里嘟囔道:“妈,让我再睡会儿好不好,我困得受不了!”

艾香伸手拍一下门:“放假都这么多天了,你还这么歇着呀。一个半大小子,哪能嘛活儿也不干呢。快起来,趁着天凉快帮你爸锄会儿地去!”

母亲的责怪让槐林很不耐烦,他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隔着窗户朝妈妈抱屈:“妈,你烦不烦呀?千金难买清晨觉——”

就是槐林这句话,让艾香一下子恼了。刚放假那几天,槐林一心想着多帮父母干些活,可艾香却不肯:孩子紧张了一个学期,好不容易熬到放假了,应该先让他放松几天。她有点溺爱儿子。可问题是槐林都回来半个月了,还是整天呆在家里玩。她去地里干吧,身体又吃不消,再说全保也死活不让她往田里走。看着全保每天从地里回来,衣服让汗水溻个溜透,她心疼得不得了!可此时槐林竟然说了一句“千金难买清晨觉”,呵,你可真会享福。她的脸顿时给气歪了。

“你爸爸要是也像你这样,你还不天天喝西北风儿?”她气咻咻地训斥儿子。她真想踢开门,去扇槐林一个耳光,这个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她心里呼呼地直冒火。

艾香哪里知道,这几天槐林心里也不好受,他心里窝着一股子邪火。

为什么?就因为他看到父亲成天吭哧吭哧地在田里做活儿,累个半死,却换不来多少钱。在他看来像一头老牛一样的父亲,这是不思进取,是顶没出息的。哎呀,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把土地当作宝贝似的,这有什么价值?他又想到了和父亲一同长大的连春。看看人家,刚进城干了两年多吧,就骑上了大摩托。他是村里第一个买摩托的人,又是第一个装电话的人家,看人家多风光呀?再看看自己父亲,纯粹一个老顽固!真是愚昧透顶!这个正在县三中上学的小伙子,自认为读书多,眼界开阔,他就觉得父亲越看越不顺眼了,要多委琐有多委琐。尤其是当他听说连春曾经让父亲去城里和他一起干,却被父亲回绝了,这让他更瞧不起自己的父亲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人,放着金砖不要却偏偏捡土坷垃,天生受罪的命!但他也只是在心里这么抱怨罢了,他不敢当面挖苦父亲。刚放假回来时,他本来想去田里给父亲当个帮手的,后来,干脆就把这个想法放弃了。他恨不得将那几亩地扔掉,那就是乡下人的穷根儿呀。这个自以为有新观念的中学生,又开始把自己的愤慨转向了土地。

昨晚他睡得很晚,抱着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盒式“三洋”牌录音机,听流行歌曲。前两年他迷香港的张明敏,这两年又喜欢上了台湾的费翔。当然,邓丽君的《把我的爱情还给我》他也非常钟情。

他正在睡梦里畅游,却被母亲叫醒了。不但觉睡不成了,还挨了一顿斥责,他一急就对母亲说了句过头话:“妈,你少烦我!讨厌不讨厌!”

“你、你——”艾香一手扶门框,一手指向屋里,她感到自己的胸腔里像着了火,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至喉咙,像一个火团一样堵在那里,令她窒息。嘴唇也渐渐变紫了,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她预感到不妙,就转身仄仄歪歪地来到正房,一歪身子倒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两只手在胸口处胡乱地抓挠,恨不得在那里撕开一个大口子。

这时,全保和往常一样正在玉米地里锄草。他脖子上搭一条蓝白格子汗巾,黑红的脊背上闪着汗珠的亮光,嗅觉里,满是清晨田野里清新的气息。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一束桔红的光亮扯开晨雾,映亮了大地。霞和光交织在一起,把东北角的天空绘成了一幅绚烂的图画,那枚红彤彤的大太阳,就是从那里跳出来的,那是大自然呈现给人们的一种大美!玉米长得已挨到人的胸脯,像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丛林。全保喜欢有这么多的庄稼和他做伴,他觉得自己已融入到里面,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因为这葱翠蓊郁的玉米,仿佛在告诉他,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投桃报李,你对土地好,土地自然就对你好。他发现这土地,这庄稼,也是有灵性的,你真诚对待它,它就会以它的方式来回报你。

这样想着,一种自豪感在全保心里油然而生。是的,他有一身的力气,他不怕,吃苦。

……这一次,全保是被槐花从地里叫回去的。

当他赶到家时,看到艾香正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手在胸口处乱抓乱挠,脸又憋成了紫茄子。

金贵瞥他一眼,急促地说:“全保哥,我看嫂子这次情况不大好,还是快点把她送医院吧!”

全保慌神了,他想不到艾香的病这次犯得这么厉害。自己清早起来下地时,她还好好的。听到他起来,还嘱付他:天热,早点回来!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出了问题?

“送哪个医院好?”他真慌了手脚了,两只手不停地搓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金贵边给艾香打针,边说:“去城里来不及,嫂子是哮喘病引发了肺心病。去乡卫生院——”

“槐林,快去拉小车!”全保的嗓子都哑了。

槐林赶忙往外跑。今天早晨对他是一次心灵的撞击,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几句话竟然闯下了这么大的祸。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自己太任性,太自私了。然而后悔已经晚了,他盼着母亲能转危为安躲过这一劫。

在这夏日的清晨,全保拉着小车,槐林和槐花在后面推着,穿过村街,飞快地往乡卫生院赶去。早晨的凉风,擦着他们的身子溜过去。

还不到八点,急诊室里只有一位值班的高个子女大夫。她用手翻开艾香的眼皮,拿手电照了照,然后戴上听诊器听了心脏。移开听诊器,皱起眉头,责怪全保:“早干嘛来?晚了——”

“嗡——”全保两眼一黑,觉得自己踩中了人生的一个陷阱。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艾香,艾香!你醒醒呀——”全保一把抓住艾香的手,用力地摇晃。仿佛艾香睡着了,他要把她喊醒似的。也许艾香不忍离开这个世界,也许还有什么话要说,在全保的声声呼唤里眼皮动一下,慢慢睁开了,但眼睛没有了一点光泽。她望着全保,伸手指了指两个孩子,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即,眼睛慢慢合上了,任全保再如何呼唤,也没有再睁开。她的手在全保手里渐渐变凉了,那张脸也由黑紫色慢慢地变成灰白,白得像一张纸。

槐林和槐花围着母亲,哭作一团。槐花一边喊妈妈,一边跺脚。他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母亲怎么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是一场怎样的噩梦呵。

全保一把抓住女大夫的手,扑通跪下了:“求求你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把艾香救活!”

女大夫抽回了让全保死劲抓住的手,无奈地摇摇头:“冷静点吧,人都死了,我们也没办法。”

一张失血般苍白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属于职业性的冷漠。

葬了母亲,槐林一进门,给父亲跪下了。

“爸,是我害死了我妈呀!”他两手捂住脸,呜呜地恸哭起来。

“啪——”全保扬起巴掌,扇了槐林一个耳光,“我打死你这个畜生!”

“爸,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槐林两只眼睛惊遽而羞愧地盯着父亲,赎罪似的哀求他,声音很低很沉,像一个万念俱灰的犯人在等待对自己的判决。

“你——”全保又抡起巴掌,这一次手却停在了空中,没有落下来。他从槐林脸上依稀瞥见了艾香的影子,这个孩子长得太像他母亲了,白皙的脸红润而又丰满,那双清澈的眼睛,时时流露出一种倔强和执拗。他仿佛又看到了艾香临咽气时那种期待的眼神,还有指向槐林的那只手,她的手指显得那么沉重,似有千钧之力。那是临终时对他的嘱托:要把两个孩子抚养大,让他们成家立业,这样她在那个世界才能安心!

全保收回巴掌,突然蹲下来,捂住脸,像个小孩子似的哽咽起来。

槐林抱住父亲颤动的肩膀:“爸爸,我不上学了,我要帮你干活儿!”

全保抬起头,用目光逼视着槐林:“你说嘛哩,再说一遍?”

“爸,我要帮你干活儿。”

“啪——”全保怒不可遏,他猛地跳起来,抬手又掴了儿子一巴掌,命令他,“你敢!你个小兔崽子,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给我考上大学!”

“爸爸,我、我不敢了!”槐林眼里汪着泪花,捂住火辣辣的脸颊。

“妈——”旁边的槐花又哇地大哭起来,这个小丫头,仿佛这才感到自己真的失去了疼她爱她的母亲,真切地品尝到了失去母爱的滋味。她双手捧住脸,边哭,边跑到屋里,一头扑到了**,瘦小的肩膀像打摆子一样抖动不止。那是母亲睡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留有母亲的余温。疼她爱她的母亲呵,像根本没有离开她,依然躺在那里一样。

……村西,全保家那块玉米地里伫立起一座新坟,坟头上插着引魂幡,引魂幡四周插满了白色丧棒,一个大花圈也端放在坟前。与时俱进,如今柏树庄人去世,也和城里一样时兴送花圈了。在四周葱绿的玉米的映衬下,那个五颜六色的花圈非常醒目,像一大朵美丽的芍药花。

全保在坟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屈膝站起来,呆呆地盯着坟茔。他脸色发青,发黄,人也似瘦了一大圈,眼珠深陷在眼眶里。他上身穿一件深蓝色背心,下身是一条灰白色短裤,这是艾香亲手给他缝制的。

面对这矮矮的坟头,全保喃喃自语:“艾香,咱俩不是说好了,都活到七老八十,看着咱槐林和槐花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吗?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们说走就走了?”鼻子一酸,两行清泪顺着清癯瘦削的脸颊淌下来,流过那两道深深的鼻沟,滴到脚下的泥土里。

他想:这辈子,他欠艾香的实在太多了。艾香和他生活了十多年,哪享过几天福?又圪蹴下来,双手抱头呜呜地哭起来。

从远处的大杨树上,传来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声音沉闷又有几分凄凉。没有一丝风,天闷得像个大蒸笼。

全保去艾香坟上时,槐林正独自呆在屋里默然神伤。

虽说已给母亲烧过了“一七”纸,但这个孩子依然像傻了一样。他明白是自己把母亲推向了那个世界,从此天人两隔,因而心里的悔疚无时不在折磨他。这几天,他就是在这种无比痛苦的煎熬下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有一把刀子在他心里狠劲地划拉。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目光离乱,神情倦怠,像一只幼小而无助的困兽。

忽然,他停下来,望向窗外。窗外是湛蓝的天,像一张蓝色的玻璃纸,又似倒悬于头顶上的一泓湖水,表里俱澄澈呵。这高远浩瀚的苍穹,让槐林打开了想象的翅膀。正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使郁结在他心里的痛苦有所减缓了。是的,自己要走出一条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生路,这样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并且弥补对母亲深深的愧疚。他想象着自己此刻变成了一只小鸟,正拍动着翅膀,朝辽阔的蓝天飞去,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