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小麦早已收过了,玉米长到了齐膝高,透过碧绿的玉米叶隐约可见黄灿灿的麦茬。全保正猫着腰锄草,脚踩在齐斩斩的麦茬上,发出噗噗声。他头上扣一顶已经泛白的半旧大草帽,穿一件短袖灰白衬衫,西斜的太阳在他黧黑的脸颊上涂一层酱红色。刚下过一场透雨,地皮湿润暄软,经太阳一晒,散发出清爽好闻的泥土味。

槐林骑着自行车,顺着田间小路,急匆匆赶来。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发出哐朗哐朗的响声。

“爸——快回去吧,我妈的病又犯了!”槐林边朝父亲喊着,边从车上跳下来。

“哎呀——”全保惊叫一声,拎上锄头,飞快地跑出玉米地。几棵玉米让他踩倒了,眨眼间又顽强地竖起来。

一进门,他看到艾香躺在**,脸憋得铁青,变成个紫茄子。金贵刚为她打上了点滴。女儿槐花拉着母亲的手,俯身望着母亲,急得似要哭出来。

“用不用去医院?”全保喘着粗气,急切地问金贵。

“不用,”金贵取下听诊器,吧咂一下嘴,“全保哥,刚才真危险呀——心跳120多下!哎,再观察一下吧。”

当他瞥见全保那惊悚的目光时,又赶忙宽慰他:“现在降到了90!稳住了!”伸手把点滴调慢一些,扭头对槐花说:“就这个速度,记住,不能输快了!”

全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从桌子上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对金贵说了几句感谢话。金贵笑了笑,露出一对儿小虎牙:“全保哥,你还客气嘛哩!咱乡里乡亲的,我干的就是这个!我只想对你说,嫂子平时千万不要累着了,她这病是犯一次重一次,可大意不得!”说着,又俯下身为艾香号脉。

看艾香的病的确稳定了,金贵直起细溜溜的身子,如释重负般地对全保笑了笑:“我看嫂子不会再有大问题了,就输液吧。今晚上输三瓶,换药时叫我一声!”说完,接住了全保递给他的烟,拎上诊包就告辞了。

送走了金贵,全保回到屋里,像刚发现槐林一样:“槐林,放暑假了?”

“嗯——”槐林还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爸,我一进门,正碰到槐花,说我妈的病犯了,她去叫金贵叔,我就去地里叫你!”

槐花也手捂胸口,涨红着一张小脸,说:“哎呀,爸,今个儿可吓死我了。后半晌我妈先是说身上没劲,我就让她躺到**别动。后来我就听我妈喘气越来越紧,我怀疑我妈犯病了,就问她叫不叫医生?我妈说没大事,天太闷了,呆一会儿就好!后来,我妈喘气声儿越来越大,我看她脸都憋青了,就跑去叫金贵叔!”那张酷似母亲的鸭蛋脸上,沁满了密密的汗珠,像鲜嫩的果子上挂满了晶亮的雨滴。

全保沉下脸来,瞪女儿一眼:“那会儿你还等嘛哩?你妈不让叫,你就不叫啦?长脑子干嘛哩?”

全保真生气了。本来,下午槐花想到田里帮他锄地,他没答应,让她在家里好好守着她妈。可这孩子也太粗心大意了,差点耽误了大事。

这时,艾香睁开眼:“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妈——”槐花走到母亲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虽说这次有惊无险,她还是觉得对不住母亲,何况又挨了父亲一顿斥责,于是就趴在母亲床前抽泣起来,窄窄的肩膀随着哭声耸动着。

艾香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哭嘛哩?你爸干了一下午活儿,你哥也刚从学校回来,你去做饭吧!”

槐花抹一把眼睛,听话地去了厨房。全保坐到床头,静静地望着艾香,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有酸楚,但更多的还是愧疚。

本来,今年麦收他打算花几个钱雇收割机。可艾香死活不肯:“钱多烧得你?几十块钱哩,你以为那是块儿八毛,恁多钱能买多少麦子?本来种庄稼就没多大赚头,再花钱雇收割机,说不定还赔本呢。不就是几亩麦子呗!”

全保还不服气:“你以为我怕割麦子呵,我是怕把你给累着了!”

“我干不多,还不会少干点呀?再说,我又不是用纸扎的,哪有那么娇气!”

话虽然这么说,可一旦到了麦田里,那双瘦小却不失坚韧的手一握住鐮把,她就把自己的病抛至脑后,跟在全保身后,唰、唰、唰,鐮刀飞快地剌着麦根,一会儿就放倒一大片,一点也不肯少干。那件浅红色的衬衫映着如波似浪的麦黄,越发的鲜艳夺目,像清晨天边上洇出的一片美丽的霞霓。那张饱满的鸭蛋脸上,沁满了汗珠,又顺着白皙的脸颊和弯曲的鼻沟淌下来,滴在整齐的麦茬上。让太阳晒成淡黄色的麦秆,散发出一股干爽好闻的气味。不时有翠绿的蚱蜢从里面跳出来,飞落到白亮亮的麦茬里。

直到累得吃不住劲了,艾香才撂了镰刀,拿出手帕擦把汗,来到地头大杨树下喘口气。大杨树上有一只布谷鸟在叫,那叫声像是说“不忘打场——”,似对人们做个提醒。是的,每到麦黄时节,村里村外就传来布谷鸟一声声的鸣啭,叫声总伴着阵阵麦香飘进每一户人家。人们就知道,麦子成熟了,该收拾农具准备开鐮了。

在布谷鸟一声声的鸣叫里,艾香那双黑亮的眸子一直紧盯住全保。她爱看全保干活。全保浑身黧黑,手不大脚也不大,但完全是为干活儿而生的。他一旦来到田里,就像猛虎下山,又像鱼儿游进大海,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机灵劲。尤其一到麦收,他就变欢实了,有时竟然连鞋子也不穿,光着两只脚丫子,踩着麦茬割麦子。割完麦子又踩着麦茬往车上装麦捆儿,再拉到打麦场。经年的磨砺,使他的脚板上生出铜钱厚一层老茧。其实他光着脚干活,也有几分炫耀的意思。每每看着全保挥舞着镰刀,在金黄色的麦浪里似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船一样向前猛冲时,艾香心里就生出一种激动,激动里又夹杂着一缕甜蜜。看全保多能干呀,看他干活儿,简直比舞台上那些表现劳动场面的舞蹈还要来劲——劳动,也是一种艺术呵!而且,比艺术又多了实用价值。

是的,她为全保感到自豪。若论干农活,十个连春也不是全保的对手。他不去城里就不去吧,就凭他这一身的力气,他们家不愁过不上好日子的。艾香这么想着,就抿嘴笑了,线条柔和的嘴角向两边翘起来,那样子极美。

然而麦收的活儿是在和时间赛跑,他们家十来亩地,全保再能干也免不了顾此失彼,艾香给他帮了大忙。可麦收一过,艾香的哮喘病就加重了,全保再不让她去地里,这一次他是给她下了死命令。

但问题还是出现了,真是怕鬼就来鬼。全保越想越感到后怕,幸亏槐花放暑假了,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

艾香喝下一碗鸡蛋汤,渐渐的,脸上有了血色,像从深紫色的云彩里透出了一抹喜人的霞光。全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看看,我说没事就没事吧!你放心,不给咱槐林娶上媳妇,我才不会离开你们哩!我哪舍得!”艾香瞅全保一眼,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然后一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白,亮。

“爸,你去睡吧,我守着俺妈!”槐林走进来,对父亲说。

儿子长大懂事了呀。望着已接近一米七的槐林,一股热流涨满了全保的胸膛。他朝槐林摆摆手:“你别管,安生睡你的觉吧!”

艾香也催他:“妈没事儿,你去睡吧,呵,听话!”那双泛着水波一样的目光里,溢满了那种属于母性特有的慈爱。

他们家的院落和村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三间北房,一明两暗。紧靠东墙,一溜三间厢房,厢房的北端,也就是和正房的衔接处,是一间厨房。没有门窗,就那么敞着,完全是开放式的。站在院里,锅灶、风箱一览无遗——那终年的油烟气,薰黑了房梁和墙壁、灶台,仿佛什么都是黑乎乎的,黑里却透着漆亮儿,有一种温馨和厚重感,让人联想到饭菜和柴草的香气。全保和艾香住在北屋的东间,女儿槐花住西间,槐林就住在厢房里。

槐林躺在**,将两条胳膊交叉着,垫在脑袋下面,却没有一点睡意,眼睛一直盯着屋顶。

月亮升起来了,将院里映得一片银白。有几只蟋蟀在低吟——咯吱吱,咯吱吱,声音是透明的,又像月光一样轻盈。渐渐的月光照进屋来,映在了槐林脸上。这是一张充满血色的青春的脸,浓眉下是一双清澈如潭的眼睛,里面盈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

这个孩子,别看他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似一个闷葫芦,可心里却不像外表那么平静。对人对事儿,他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而且性格倔强,这一点极像他的父亲。他开学后就要读初三,明年夏天就要参加中考了。本来紧张了一个学期,今天总算盼到放假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是多么轻松和惬意呀,就像一头小马驹被人从栏里放出来,在田野里,在大路上狂奔着,跳跃着,尽情地撒欢。然而母亲这突发的一幕,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突然间长大了,对这个家有了一种责任感。他想,如果自己将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留在城里,那么家里的重担只有父亲一人来承担了。而父亲越来越老,母亲身体又这么糟糕。这么一想,一种忧虑像乌云般布满他的心头。他甚至还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考学,回来帮父亲打理这个家,当他的左膀右臂呢。可他又舍不得那么做,因为在他眼里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这块土地,于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荒唐想法。——对一个连远门都没有出过的少年,外面的世界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那么富有**力。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晚,直到母亲又输完了一瓶点滴,他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月亮偏西了,淡淡的雾气泛出铅灰色,将天地笼罩住。一阵微风吹来,凉爽,宜人,带着村外玉米地的清凉气息。树叶发出窸窸簌簌的声响,像夜的梦呓,轻微,细碎,压过了蛐蛐的叫声。不久从东院邻居家,传来几声清脆的鸡鸣。

夜,却越发的静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