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作为老人的白痴1

白痴在他七十岁的生日那天,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必须躺在过去的荣耀里过日子了。

回顾一下自己的得失,他觉得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他的一百个女人给予他的爱情。她们依然像他刚刚登上统治白虎庄的王位上时一样,深深地爱着他——这个统治白虎庄并给她们带来幸福的男人。

白痴也早已为自己的未来生活做好了打算。他将死守着那最后的三个弥足珍贵的预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那时,他将把它连同他的一百个娲娘,一起交还给这个村庄。他不想在他还统治着这个村庄时,让自己的预言给自己制造混乱。他懂得一个统治者与他所统治的对象之间应有的法则。正如他懂得驾驭那一百位美丽的娲娘一样。他最懂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要什么,不能要什么。他想,这就是自己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一个乞丐永远会被眼前的小蛋糕所迷惑,而一个精明人则会把这个小蛋糕和它后面的大蛋糕一起掳走,他则永远不会索取那两块蛋糕。他会不停地思考,在那两块蛋糕身后的身后,还有没有最大的蛋糕或是更大的阴谋。他总会绕开它们,直到自己与那放蛋糕的人站在了一起,共同走近一个他们设定的目标。

白痴像走累了路的孩子一样,现在唯独需要的,就是稳定和安宁。在他心里深处,还需要他和一百个娲娘有着永不衰竭的情欲。因此,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完全可以活在前七十年所带来的惯性里。这种惯性自他一出生,就开始了一点一滴地积累,像一部不断变速加快的车。现在他的生命之车几乎上是在风驰电掣着。他现在就坐在这辆飞驰的车里。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给自己制造一种更加的神秘,然后有节制地制造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不断巩固自己的威望。这也是统治者的法则。他再也不愿从事那种费心劳神的精神工作了。他确实已经厌倦到了极点。现在他需要的就是一种除了欲望之外的普通乐趣。他想远离疗救人们的精神的樊篱,真正一心一意为人们治治病,来打发后面的日子。这一点将是他投入主要精力的地方。

“我再也没有疗救你们心灵的念头了。那么允许我用这双渺小的手,拂去你们肉体的痛苦吧。”

白痴这样对他的村民说。他知道自己永远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的话和他的能力同样让人们深信不疑。用白龙的话说:“人们现对你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白痴也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白痴用自己那双手,为白虎庄里庄外的人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他用水蛭嫁接好了许多被刀斧割断了的肢体和器官。在他的手下,人们的器官可以随时被取下来,也可以随时被安上去,像对待一部机器一样。他甚至还治好了许多精神病患者。一位老太太在梦里被儿子打了一耳光,便四处游说,说儿子是不孝之子,还天天跪到坟地里哭诉,一时间把白虎庄搞得沸沸扬扬。白痴把她召到白虎楼里,只用了一分钟时间,老太太便清醒过来,千恩万谢地回家去了。从此和睦如初。

事实上,从白痴进入七十岁之后不久,白虎庄的时局就开始了一些不起眼的震**。先是以巴森林、巴淼水为首的巴桑的七个孙子,从村庄里突然消失了。整个村庄的人打着火把找了他们三天三夜,连个人毛都没见着。人们以为他们被莲兽抓走了。在他们消失了三年之后,这种观念人们已经确信不疑。一天深夜,巴桑的七个孙子打着人们从没见过的手电,带着一帮无计其数的青年人,突然从森林里杀了出来,把白虎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面对这些手持电筒的青年,白痴理都懒得理他们。他坐在白虎楼里,干着他每天该干的事情。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白龙只是一次次把青年的表现向他作此些说明,然后,他们我行我素地生活着。巴森林巴淼水没和以往的人那样,作出粗暴的举动来。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声称,要推翻白痴的统治。巴龙手下的人报告说,这三年里,巴森林七兄弟跑到森林外很远的地方,学习了一些历史,专门研究了白虎庄近百年来的历史,他们得出了一个坚定不移的结论:要想白虎庄有个出头之日,必须推翻白痴的统治。他们发现,在白痴统治白虎庄的时间里,白虎庄始终处在一个制造谎言,再捅破谎言的荒诞里。这一切都来源名这个叫白痴的男人。他们还发现,事实上,白痴一生下来就统治了白虎庄。他先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令他的父亲从白虎神秘地消失掉;然后,以自己的预言和奇特的死亡召引全村人的灵魂;然后,通过他的母亲娲娘,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统治着白虎庄。而他三十岁所谓的登基,只不过是他的统治形式上的从无形到有形,由意识到物化的标志而已。他们进一步说明,在白痴统治白虎庄的七十年里,是村庄最没秩序、最颠狂、最沉沦,最该扔进历史垃圾堆的七十年。因此,他们组织全村的青年,统统来到村道上,向白痴发出最猛烈的游行示威。

第一块“打倒白痴!”的标牌出现了一刹那之后,村道上全部成了标语的海洋。

“打倒白痴!”

“将白痴赶出白虎楼!”

“剁了白痴!”

“解散娲娘,还我爱情!”

“让我们的姊妹回家!”

“还我贞洁,处女万岁!”

“反对沉沦!反对天伦丧失……”

白虎庄的大地被青年的呼喊声震得不住地抖动。那些林立的标语、横幅遮天蔽日。白痴坐在吊脚楼的祭坛前,吓得浑身发抖。白痴那一百位娲娘从他楼堂两侧的厢房里,纷纷涌到他的脚前,一个个吓得浑身筛糠,有的禁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白痴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白。他让巴色和巴桑到村道上劝劝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巴色和他的侄子巴桑来到吊脚楼平台前。

巴色向孩子们摆摆苍老的双手。一阵风迎面吹来,差点把他吹了个趔趄,可是巴色毕竟是巴色,毕竟强壮过,他稳了稳身子,然后说:“孩子们,不要再闹了。你们们懂什么历史啊?你们以为你们认了几个字,就以为世界和书上写的一个样吗?你们错了,孩子们!事情的发展,任何外人都是不清楚的,只有当事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们以为治理一个村庄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哪。它几乎耗尽了白痴毕生的精力和心血。放弃你们那些所谓的历史吧,回到你们真正的现实中来。你们的日子还长哩,白虎庄迟早是你们的,我求求你们,别闹了……”

巴色说到这里,老泪横流,再也说不下去。

巴桑接过叔叔的话说:“你们要是再不听话,庄主就要动用行刑队了。白虎庄可有三十年没动用过行刑队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巴桑的话刚说完,青年们又潮声四起,呼号声四起,比先前更猛更烈。**了一阵之后,他们突然安静下来,黑压压地一片,全都盘腿坐到了村道上。

………

当巴色和巴桑重新回到白痴面前时,在他的两旁,真正布满了两排行刑队员,他们个个都平端着火枪,将冰冷潮湿的枪口对准了巴色和巴桑。

白痴说:“我让你们去劝他们,你们却去火上浇油。你们这是在背叛我。”

巴色面对着枪口,面对着白痴,说:“你打死我吧,这事与巴桑无关。”巴色想,我怎么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会杀我的。

白痴说:“好吧,让我先杀了你,以便吓退了这些青年,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历来是说到做到的。”

巴色抬起头问:“你真的要杀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哩。世上还没有杀救命恩人的道理!”

白痴说:“你活了一辈子,连这点都没弄明白,真是该死了。这个世界上哪个杀的是不自己的救命恩人?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儿子杀父,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这些故事,你读这些故事时脑子放在哪里?今天我杀你,其实不是我杀你,是你自己杀的自己。你既然知道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不救救我?你这个救命恩人简直就是渎职者。即使你以往救我一百次,但是,只要你一次不救我,你就得下地狱!”

说罢,白痴让行刑队员把巴色绑了起来,押到楼台上。

白痴对村道上的青年们说:“你们想杀死我,巴色在忠心耿耿了七十年之后,背叛了我,我先杀了他,杀了他你们还不退却,我就让行刑队杀掉你们。我说到做到。

“你们看看,这位巴色,于我可是不一般哩。他上百次地拯救过我的生命。就连我这只长了毛的手,都是他从森林里的猿猴身上给我截来的。那只猿猴就住在森林莲兽的旁边,是莲兽的邻居,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去了,又回来了。你们都知道,我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一个男人,没有父亲是件最悲惨的事情。可是巴色在我心目,替代了我父亲的位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把他就看成了自己的父亲。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强悍,学到了勇敢,学会了如何做一名男人。就是这样一个有恩于我的人,因为他刚才在你们面前的软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要杀了他。先让你们看看这个人吧。对我而言,他就是我的父亲,可是,我要杀了他。一则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还有一则,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们好好看看吧。”

白痴的话音刚落,行刑队就在楼台上拉开了阵式。

行刑队长一声令下,一排火枪子弹灌进巴色苍老的身体。老巴色没费什么劲儿就倒在血泊里。楼台下巴桑七个孙子见太叔叔巴色被枪打死了,抓起手中的棍棒杆子就往楼台上冲,行刑队员转过身来,一排子弹火压过去,巴鑫巴磊和一排青年也倒进血泊里。

青年们见硬拼不行,便开始后退。

行刑队冲下楼去,用枪向后退的青年又发出一排猛烈的子弹,数十具生命在枪火里很快变成了一具具东倒西歪的尸体,横倒在村道上。

夜风过处,整个村庄一片阴阴的景色。巴桑在这片混乱中,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个小时后,追逐溃逃青年的行刑队白龙回来报告,青年们全部逃进了原始森林。

白虎庄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