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张大堂,往前走啊1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件。
青年张大堂喜欢新书。他十六时就已经不满足黛瓦园的私塾带给他的滋养。他感觉到了爷爷和父亲带给他的沉闷。爷爷拄着拐杖,来到孙子的房子里,久久地看着张大堂的脸。然后爷爷说:“孩子,你不出去,说不定你就可以安安逸逸地活一辈子。如果你迈出去半步,你这一辈子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即使你回来了,你也会跟着你的事情走的。”
张大堂听了爷爷的话,笑了。
张大堂对爷爷说:“爷爷,要是我也像您一样,有一个像婆婆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子在黛瓦园陪着,我也舍不得出去。”
张大堂这一点切中了爷爷的要害。爷爷听了竟然笑了。
爷爷说:“你这孩子,竟敢跟爷爷耍痞,你迟早会成为一个痞子。你是一个我的痞子孙子。”
爷爷强忍着笑容。
爷爷接下来说:“你这孩子,太像你爷爷年轻时候了。连长相都像。不过人哪,确确实实要那么一个过程,少年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了成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火,到了我这把年纪,又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这是一个人的命运。既然你走心已定,爷爷这一生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爷爷说完,开始擦鼻子。爷爷的泪水顺着擦鼻子的空隙,把他的脸弄得一踏胡涂。
爷爷擦完了脸,接着用一种被水打湿了的声音说:“去你爸爸床前嗑三个响头吧,一定要响。你再回来,恐怕连他也见不上了。他生死不让你走,就是想到,他在这个世上不会很久了。他无论怎么样对你,你不能恨他。你如果心生一丁点恨他之心,就不配做我的孙子,做他的儿子。”
张大堂的脸黑了。想到要去见父亲,他的腿直打哆嗦。为了他到武汉的事情,父亲已经半个月不和他说话了。没和他说话这些天,父亲一病不起。他去看他,每次都被父亲赶了出来。
父亲每次都拼着老命骂道:“父母在,不远游。你的书全读到了黛瓦园的阴沟里去了。何况你还有一个爱你如命的爷爷!”
无论父亲怎么骂张大堂,张大堂都不松口。他让他们死了心。父亲在他紧紧的牙关里已经命垂一线了。现在,想到要见父亲,他的腿就打颤。
但是,他必须去父亲床前。
他走进屋时,母亲正在为父亲喂药。看见他进门,他们都呆住了。
母亲连忙向他使眼色,让他出去,免得惹父亲生气。可是他还是直直地站在那儿。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时间静止了。
堂屋里那座钟的摇摆声音,涌了过来,像马蹄一样清晰。
张大堂看到一个洞房花烛的画面正在向自己走来。画面里一片红色,张大堂张开手臂,一下子把一个水晶球般的女人抱在了怀里。他的两片嘴唇,饱着血液,上下左右奔突着。他感觉得到,他的嘴唇在跳舞,它们在寻找另一张嘴唇。他抱着那个水晶女人,他很快就感觉到,水晶女人开始在我怀里反抗,很猛,她一用力,她向他就靠得更近,她将她的上身往内弓,可是她的胸一点也不听使唤,紧紧抵着他。于是,她只得将整个人绷紧,往后退,可她无法让手使到力,相反她会把她的下身弄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挣脱了张大堂的双手,她的身体,只离开了他一秒钟,又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她不犟了,反而将手环到张大堂的脖子上,让她整个身体偎依到他怀里。她喘着气,说:唉呀,累死我了。她叹了一口气,很委屈的样子,她还有点疼的样子,说:张大堂,你弄疼我了。水晶女人在嗔怪他,她的脸色介于忧伤与快乐之间,而且,一转眼就露出了笑容。她的眼睛低下去了,眼光却在他的脸上闪动,她好像回味了一阵什么,然后抬起头说:大堂,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坏……
说完,红色弥漫了住张大堂眼睛。
“哎,儿大不由娘了啊。”
父亲叹了一口气,把张大堂从脑子里的红光里面扯了出来。他看见父亲将那只放在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然后停了好长时间,抬起来朝他摆了摆,说:“你走吧。这儿,如果我活着,我用我的命给你守着,如果我死了,我用我的魂给你守着,我会永远等着你回来。”
张大堂看着父亲的手,他感觉到父亲的魂魄一下子就顺着那只手跑掉了。
他想:“不能迟疑了,再一迟疑,恐怕永远也走不掉了。”
他顺手从一个台子上拿起一把剪刀,“喀嚓”,一下子剪了半根辫子,交给母亲说:“爸爸,我不会出去很久。我会很快回来的。”
说完了,他转身就走。他走过了三个厅堂之后,他的母亲抄着那双三寸金莲,从后面一下子将他的腿抱住了:“儿子,你这一走,你爸爸就会死掉的。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张大堂说:“你们太自私了。你们拿自己的死来要挟你们的儿子,好让他走不出这扇门,天天守在你们身边。你们知道不知道,外面有好多人在流血呢,外面每天都在死好多人呢。我得去看看。我得看看外面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我就回来。你们等着我。我去几天就回来。”
母亲问:“几天?”
张大堂掐掐了手指,说:“六天。我六天打回转。”
母亲的手在六天的声音里松开了。张大堂很快从黛瓦园消失了。他没有给他的父亲磕一个头。
张大堂沿着爷爷进山的路线,先是到长江中游上的码头,然后到宜昌坐上了去武汉的火车。在武汉他呆了三天正准备回家时,他认识了一批文学青年。然后,他们成立了读书会,然后,他们遇见了革命先人李想和李想的学生,水晶球般的阿畦。然后,他给他的爷爷、爸爸和母亲写了一封长信。然后,他加入了党组织,成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员。
那一年,他22岁。
就是这一年,他与水晶球一般的阿畦相爱并成亲了。阿畦给了他想要的爱情。张大堂也用自己的行为赢得了阿畦刻骨铭心的爱。
张大堂到了南京之后,与李想接触非常频繁。因为革命纪律的需要,倒是与阿畦接触得很少。那天晚上,张大堂骑着自行车到李想家去吃鸡,阿畦也去了。张大堂见到她心里非常高兴,可是他不敢表现出来。阿畦也显得非常忧郁。这是让张大堂更不敢多想。
李想的家住在离城一公里地的山顶上。李想的老婆做事很麻利,半个小时就做好了饭菜。吃鸡的时候,张大堂和阿畦坐一起,阿畦总是一声不吭,一粒粒地吃饭。张大堂主动为她拈了一块鸡肉,她却吃得很少。时间已经是深秋,天一黑下来,就冷了起来,可是张大堂坐在阿畦的身旁吃鸡,浑身热乎乎的。
阿畦仍然不笑一下,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根本就不理会张大堂的存在。而她身上,穿着一件黑呢大衣,领和袖口是裘皮,毛茸茸的,让她显得很素净,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阿畦本来皮肤就白,在这身衣服里,就更加显得白净生动,就像抱在黑布里面的水晶球。张大堂突然发觉,阿畦不仅皮肤白,而且是个与众不同的美人,她忧郁的气质,让他变得更加魂不守舍。
李想先生的工作太忙了。他吃完饭,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上楼去了,留下张大堂和阿畦在楼下闲坐。楼上传来李想先生的咳嗽声,让张大堂坐不住了,他想走,就上楼给李想告辞。
李想说:“你走时,把阿畦也给带回城里。”
张大堂下楼时,阿畦正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把两只手插在腿之间,坐得直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张大堂的心又生了一些怜悯。
张大堂说:“阿畦,李老师让我带你一起回城。”
阿畦问:“怎么回去?”
张大堂说:“坐我的自行车。”
阿畦说:“你骑车技术行吗?”
张大堂说:“行不行,你先试试就知道了。”
从阿畦坐上张大堂的后座那一刻起,他浑身就充满了幸福感。她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但她的上身没有靠在他的背上。车沿着土路往下滑行,穿越夜色里的雾气。长街在他的手臂上向后飞。他和他的车,还有身后的阿畦,像一只鸟儿,在自由飞翔,幸福地飞翔。
张大堂一口气把阿畦带到她学校门口,她下了车,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进了门。她没有多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一句话。她走路时,身体很直,属于亭亭玉立的那种,她的背影与学校的黑暗融成一体。张大堂看着那片黑暗。那片黑暗是一张网,把阿畦网了进去,让他再也看不到她。他看着那片黑暗,看了很长时间。之后,回到他的宿舍里,他开始细细想阿畦的样子。他一天又一天想着阿畦的小手,她的黑衣,她衣服上的裘毛,她那只搂着自己腰的手,还有她的忧郁。
张大堂有一个周没与李想联系。在这一周里,他每天都在想念着阿畦。她的样子,老是盘踞在他的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走。一个周过去 了,他决心向阿畦表白。可是,又一个周之后,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进阿畦的学校,而是来到李想先生的家里。
李想习惯性地抬头望了张大堂一眼,说:“大堂,我敢打赌,你恋爱了。”
张大堂说:“没有。”
这时,他突然设想起离开家时,脑子里涌现的那个拥水晶女人的画面。他突然明白了,那个水晶女人就是阿畦。
李想说:“绝对,你两个星期没来了,而且脸皮瘦了一圈儿,还满眼的迷茫,你绝对在恋爱。”
张大堂说:“我不是恋爱了,而是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
李想说:“哦,有这样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张大堂说:“不能说给你听。”
在李想面前,他感觉自己飘**起来,像在空气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浑身还有一种发软的感觉。像即将要爬一棵大树,从脚板心开始,一种软弱开始往全身爬,然后,全身无力,他只好坐在李想身边,捧着自己的头,沉入一种冥想。
李想说:“你像感冒了。”
张大堂说:“我没感冒,可是我的症状和感冒了一样,浑身乏力,脸颊发烫。”
李想说:“这是祝英台想梁山伯的症状。”
张大堂无力地笑笑。就在这时,阿畦屋子里面走出来,她还穿着那件黑毛大衣,还是一脸沉静,让张大堂感到她始终走在秋风里面。阿畦走过来,她简单地朝张大堂笑了笑。然后,她来到李想面前,对李想说:“先生,又有一个叫韩亚武的同志被抓了。”
李想说:“他抵不抵得住?”。
阿畦说:“还就不定,在里面,听说他说了些后悔的话。”
李想说:“他这人不坏,就是书读少了。他那么说也许是计谋”
阿畦说:“可能,我走了。你要特别保重。”
在他们说这些话时,张大学堂就那么一直站在那儿,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她重新回到屋里面消失了,他还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李想说:“阿畦处境现在也非常危险。”
张大堂说:“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李想说:“除非你爱她,把她娶回家。那将是最好的掩护,如果你爱她。那更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张大堂一下子欣喜惹狂,说:“我爱的那个人就是她,就是阿畦。”
李想得意地笑着说:“傻小子,我早就看出来了。阿畦也爱你,她正为的畏首畏尾而忧郁呢。”
张大堂说:“我只是,怕我的爱伤害了她。”
李想说:“进去吧,你的心上人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张大堂和阿畦的爱情,在革命的胸膛里燃烧,直到把他们青春的躯体烧得融为一体。然后,幸福的张大堂跟随幸福的阿畦一边相亲相爱,一边在南京开展党的地下活动。他们随时与身在南京大学的李想保持联系。即使李想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上海,一会儿在香港,一会儿在重庆。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热线联系。常常,张大堂情不自禁地亲吻着他的爱人和同志阿畦,由衷地说:“是党给了我幸福,是革命让我们走在了一起,是李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