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与志异者谋

周期性又回到他的房子里面去了。

周期性的房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方志和史料。稍微顺手一抄,就会出现几十种志书,还有一些图片。每天的许多时光,周期性就沉浸在这些故纸堆里面。

今天会后,周期性心里有些兴奋。已经三年时间没这样了。他发觉自己还是三年前的自己,甚至比三年前的自己还自己。他感觉自己比过去稳沉多了。自己的定力与信心更足了。他就像喝了二两酒一样,脸上竟然有一种微薰的感觉。他摸着自己的脸,上面有些发烫。他想到一开始自己的霜脸,心里就好笑:“人呵,实际上要有周密的计划,但是临场的急智该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呵。”

今天他就是用急智战胜了刘城的计划。他知道,为了这个会议,刘城处心积虑地准备了一个多月了。他一次次地计划,让计划越来越周密,甚至不惜花一大笔钱来做这个计划。可是,他在一瞬间就败给了自己的急智。

做人还要有底气。“刘城的底气怎么也没自己足。我叠叠脚,脚下地板的底气就比他足。”周期性这样想。

但是,周期性知道自己的工作,最艰难的在后面。他今天只是防守的胜利。他只是在防守。他还得进攻。他真正的战斗在后面的进攻上。想到这儿,他将手抚到那本发黄的《中国革命史》上。他像抚摸一个婴儿一样抚摸着这本书。他知道,这本书自己已经读过了许多遍了。而且,他在里面做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他把一个叫李想的人的名字,统统用笔圈了起来。在那些圈上面,有的甚至还沾染了他的泪水。

那是他在半夜里,因为读书极度的劳累,极度地投入之后,让自己陷入虚脱之后的表现。当时,他看着李想的一些话,看着李想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当他看到李想被敌人暗杀掉的时候,他的泪水就滚了出来。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并不后悔昨天的泪水。他想,很多男人会为在某时某地流下的泪水感到害羞。但是他不。他永远也不为昨夜的泪水后悔。他觉得值。那个人和那个人的事情值得他那样。他一直这样想。

今天,当他摸索着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个人来到了他背后。

这个人就是李博的爸爸李楝。李楝抱着儿子李博画的一摞画,将它们轻轻放在了周期性的那些书之间。两旁全是一些革命史料,中间放着革命后代画的一大抱红唇美乳。画稿和书形成了一种色彩上的反差。

李楝搬了一把木椅子,坐到了周期性面前。他觉得这个黛瓦园的最高长官,是个不爱江山只爱书的角色。于是,他想一开头就想问他:“你收藏不收藏我儿子的画作?将它们与你的革命史料放在一起,该是多有趣的事情呵。”

可是,李楝生性善良,他有了这么个想法,但是他不会这么说。相反,他一进周期性的门,就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自己真不该来这个地方,哪怕他一再知道对方仅仅只是一只躲藏在故纸堆里的绵羊。但是,他不知道听谁说过,绵羊也咬人的,咬起人来不比一头狼差。更何况自己毕竟是他手下的一名干部,自己在他面前天生就不能放肆。

前段时间,李楝也听说了周期性的屋子里闹鬼的传说。他听了,在心底还同情这个人,觉得这个人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放着书记的大权不用,去钻故纸堆,现在连钻故纸堆都钻不安逸了,又让鬼给缠住了。

李楝相信命。他想:“这也许就是周期性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周期性肯定有周期性的命,我李楝有李楝的命,就连儿子李博也有李博的命。现在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事情。抱括自己不得已来找书记周期性。”

周期性见是李楝,自然是很热情。他知道,李楝可是财政所里的一名秀才,外号人称李大椽。大椽大椽,如椽大笔。听说他手里一枝笔可以把一个财源建设好点儿的企业写得如鲜花一样漂亮。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近段时间没怎么写了。平常也很少见他的文章再在县报上发表了。

李楝坐定了,对周期性说:“周书记,我知道你现在不理政事。但是,我想,你作为黛瓦园的镇委书记,这事一定要跟你说。而且这件事情,跟别人说一点儿也不起作用。”

周期性看着李楝的眼睛。他大致猜到了李楝要说什么。他一向认为,黛瓦园镇的人,眼睛都雪亮,皮肤都雪白。他们性情温和,风格纯朴。这些都与这里的山水有关。他们在这儿的风气里一天天滋润地活着,比哪儿都好。所以,在他们身上,还比其它地方的人多一份恬静,多一份安逸。他们的脾气从来就是不急不躁。

周期性刚开始回到到这儿时,一屁股坐下来之后,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说他是“回”,话又很长。

他的祖藉就在黛瓦园镇。他比镇长刘城早回这儿二三年。他回镇上时也干镇长。他当时就感觉到,黛瓦园这种地方,对外面世界的事物是不需要的。比如发展经济,对这儿来说,并非就是好事。这儿的人种几亩水稻,在河里打一些鱼,从镇外换一些必需的用品,然后恬恬静静地过日子,就已经非常足够了。他们住着宽敞的古屋,依赖一些自然游客开几片商店,守着日子过得圆圆满满,有滋有味。所以,周期性到黛瓦园镇之后,就对自己说:“这地方,根本就不需外面的经济和文化。它有自己的一切。有了外面那些东西,这里就会颓败,就会一天天垮掉。”

于是,周期性就按照这里的本性,一天天开展着一些必须的日常工作。不仅如此,他想自己这辈子,最好不离开这个地方了。这里真是一方风水宝地。就是死了,能在这儿摊上一块地埋了,那也一定是人最心满意足的事情。所以,他回到这儿了,处处显现出一幅在官场人眼里,完全是一幅不思上进的样子。很快,他这个人也变得和黛瓦园镇一样温吞吞的。

周期性这种温吞样儿,在外面的人看来是最不受用的了。外面讲究速度,讲究效率。可是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到这些词语。他听了那些话,回应别人说:“也就这样儿了。那地方需要我这样儿的人。”就这样,换届时,本来县上准备安排他到教育局当局长的。他回绝了,说他还是在他的黛瓦园,不想离开这地方。县上只好让他当上了这儿的书记,把一个有开拓精神的刘城调来当镇长。

镇长来了,周期性听他说第一句话,就感到这个人确实有些能力。

人的能力,人们是很容易感觉得到的。他一开口,一动作就流露出来了。但是周期性同时也在心里为黛瓦园镇担忧:“这镇可能没有宁日了。”

镇长刘城来了,周期性就让食堂备了一小桌饭菜,送到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里,然后请过镇长刘城与自己一起喝酒。

在一条河边,在夜色里,在一间古老的屋子里,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男人开始对饮。他们喝的是黛瓦园镇自己酿的蜜酒,名字叫黛瓦蜜。这种酒很甜,度数不高,但是,人不知不觉就会喝醉。而且喝醉了不易醉酒。

两个男人,说的不是家长里短,而是县上的一些轶事。一些时政人物的趣事,包括对现在县上政体里某某和某某的一些习性。说到会心处,两人相对一笑。说到低落处,两人一齐用筷子敲桌子。不知不觉,酒过了三巡。

周期性端起酒杯,脸上已经是一种红熏熏的感觉了:“刘老弟,你来黛瓦园镇,我真是打内心里欢迎。但是,有一点儿,当哥的必须给你交个底儿。你在这儿做事,我也许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是,我绝不会给你坏事儿。不过,当哥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再怎么干,你不能坏黛瓦园镇的一砖一瓦,不能损伤黛瓦园镇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说到底,也就是你不能破坏它现有的规划。你不能!”

刘城没想到周期性在这个时候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一下子愣住了。他久久地愣在那儿,让周期性一眼就看出,这镇长能力是有能力,但是缺少急智。这是他的破绽。

刘城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书记,我的事儿,还得在你领导下进行。黛瓦园怎么个发展,经济怎么个抓上来,你得多指点。你是前人,对黛瓦园镇既有贡献,又有经验。我是新手,对黛瓦园镇而言,叫做一穷二白。”

周期性把刘城的手一扒,扒到了桌子上,握住了,然后说:“你这是奉承话。我很自知。我在黛瓦园没有作为。你可能正因为这一点,在心里瞧不起我。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儿,我是黛瓦园的千秋功臣。因为,黛瓦园不需要工厂,不需要基地,不需要交通,不需建设,不需要发展,不需要外来文化。简而言之,这些对黛瓦园而言,它都有,它都是现存的。它有它自己存在的道理。它不需要外面所谓的经济。”

刘城说:“书记,你莫不是喝多了一点儿?”

周期性说:“你少给我油嘴滑舌。黛瓦园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她自己身上应有尽有。”

刘城说:“周书记,我知道你对黛瓦园有了感情。可我也有感情呢。我爷爷刘白就曾经是这里的老镇长。他是黛瓦园解放后的第一任镇长呢。我怎么对这儿没感情呢?可是,黛瓦园的人也是人哪,他们也想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他们也想有自己的大酒店,有豪华汽车,有好的学校,有一流的医院。他们也想过现代化的生活,让自己口袋里的票子满满的。谁不想过好日子?”

周期性见说不通了。他摆摆手,让刘城不要说了:“你虽然是黛瓦园的后代,可是你一点儿也不懂得黛瓦园。算了,不扯了。这是气数。你只要答应我前面的要求就行了。别的无需再多说。你做到了,镇里的事,我就全部放手你去做,绝不给你添乱。”

刘城说:“我没明白书记您的意思。”

言罢两个人的酒席就这样散了。

刘城走后,周期性铺开宣纸,写上了一句话:“不与志异者谋。蛇年春题给杀共产党人刘白后代刘城。”

然后,周期性大笑三声,对着一百多年的古墙壁说:“黛瓦园啊,真是冤家路窄,五十年前我的爷爷周庄被刽子手逼走了。现在,他的孙子又来逼我了。我绝不会扔下你就走掉的。我不会啊。”

周期性说这话时,来收拾碗筷的女师傅连忙把他扶进里房睡下了。

有人从门口过,女师傅对人说:“周书记喝醉了,他可从来没喝醉过,都怪新来的刘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