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柔嫩的手2

杨老四说:“没什么,周家大爹,这么多年,您可是第一次与我说话呢。”

周复兴说:“人生一世,病从口入,祸自口出,有事无事,无话最好,无话即福。”

杨老四说:“也没什么,刚才卖完了菜,想到自己孤怜怜的一个人,又要回到我那间空瓦房里,没爹没妈,心里就不好受,就叹气了,一叹气就更觉得自己命苦。”

周复兴说:“谁说你命苦?我都没说过,谁比我还会算命?”

杨老四说:“您还说,跟您在一块儿卖菜,一卖就是三四年,您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谁不知道您是出口成福的人哪。你不跟我说话,就是我命苦。”

周复兴说:“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呢!孩子哪会有什么命不命的说法呀。如果真叫我说呀,你是琵琶镇这一方最有福的人,你信不信?”

杨老四说:“您一定是可怜我才这么说的,您看,我连爹妈都没有,哪来的福?”

周复兴说:“你有爹妈的,不过他们现在不在你身边罢了。”

杨老四说:“我想要就在眼前的爹妈,我要他们天天与我在一起,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看着他们,给他们端茶递水,点烟盛饭,让他们住我砌的瓦房,让我一年又一年孝敬他们,我现在就想要。”

周复兴问:“你当真现在就想要?”

杨老四说:“真想要。”

周复兴说:“我说你是有福之人吧?那么好吧!今天半夜子时,你到镇口来,你就在镇口那棵大柳树下面等,等到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他们就是你的爹妈,你把他们领回家就是了。”

杨老四说:“真的?”周复兴说:“真的,他们就是你命中的爹妈,他们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你走吧。”杨老四听了周复兴的话,一膝盖跪到地上,给周复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挑着担子回家去了。

杨老四回到家,第一次没下地种菜,而是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自己住的卧室也腾出来,然后他挑了一满缸水,打来了足足的柴禾,烧了一锅水,将自己洗得清清爽爽之后,拿着一个火把,早早来到琵琶镇口,坐在一块石碑上,捧着下巴等待午夜来临。屁股坐疼了,杨老四就站起来,往天空里跳一跳,又坐到石碑上,他的心始终是热热烫烫的,想到马上就要有爹有妈了,他的心里往全身直涌热潮,一阵接一阵,把他的脸涌得红嘟嘟的。

太阳隐在西山里了,月亮从另一个方向升起来,像一匹白菜,渐渐,变成了一把暗亮的菜刀。起初,月光只照得了篮子那么大的地方,然后就变成一副挑担那么大,再然后就有一亩菜地的光辉了,当天半明半暗时,镇外的村庄就被它的目光全部照亮了,一直照到村庄,照到琵琶镇。当琵琶镇和镇外所有的原野全被它照亮时,杨老四才觉得天黑定了。周复兴是半仙,杨老四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话,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杨老四相信自己一定是个幸福的人。杨老四过去觉得自己不幸福,就是因为没有爹妈。今天

半夜,他的爹妈就要在这个镇口出现了,杨老四的幸福就要来临了,他的心既温暖又兴奋。所以,他早早地就开始了在镇口的等待,在月光下面的等待。

琵琶镇和其它小镇一样,早已见不到一丝琵琶声了。琵琶镇倒是出产一种三弦子,这种琴制作非常简单,一张老蛇皮,一根老竹筒,竖一根细长的杂木,钻三个纺锤型的弦把,弓弦一上去,扔到街上看相算命乞讨者手里,三调二调,一股呜咽之声就流了出来。因此,琵琶镇做三弦子,卖三弦子,唱三弦子,有事无事抱了三弦子在自家院子里的柚子树下自娱自乐,把三弦子整得满街遍地皆是。因此有人说,这琵琶镇更名为三弦子镇倒是更恰当。问题是说这话的人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谁去正经巴骨地改掉镇子的名字。也许是三弦子在琵琶镇上流行太深太广,天长日久,琵琶镇上的人,也都有了一股三弦子的味道,行起事来,总是那么行云流水,可是落下地来,总又让人觉得有那么一股子凄切的味道在里面。这睁眼瞎周复兴也好,这杨老四也好,还有这镇里镇外在这方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也好,身上似乎始终带着那么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三弦子味道。

杨老四实在,人家说的话,他要么听不进,听进了就是个一角钱上当铺,十分当真的人。他看着月亮的高低,一寸一寸计算着爹妈出现的时间。琵琶镇没有打更的更夫,也没有时钟挂在镇上任何一个地方。杨老四判断时间,只能靠天上的月亮,月亮并不是一直挂在头顶上,它在西南方向斜挂着,在那儿划着它的小弧线。随着夜色一步步加深,天气也一点点变冷,杨老四坐得屁股又疼又冷,就想起小时候,爹妈好像对他说过,力气是奴才,去了又回来。想到这儿他站起身来,把石碑扛到肩上,在镇口打起了转儿。石碑一会儿就把杨老四压出汗来了,他想到今天是在等自己的爹妈,就越扛越有劲儿。

子夜过了,杨老四的爹妈还没出现,可是杨老四一点也不灰心,他始终相信周家大爹的话,他也相信他的爹妈正在通向琵琶

镇的小路上一步一步往这儿赶。他这样想着,扛着石碑的脚步就越走越快,像他在替他未曾见过面的爹妈赶路一样,竟然把镇口的小土场子走出了一阵烟尘,连月光都被这些尘土弄成了雾。就这样,在不知不知觉中,杨老四把时间扛到了下半夜,把启明星都扛亮了。就在杨老四快累趴下时,远处的月光里,颤颤巍巍走来了两位相互搀扶的老人,他们一边走一边咳嗽,嘴里还不停地感叹,“怎么养出了这样的不孝之子啊……”老妇人一只手扯着老头儿,一只手掩面而泣。杨老四一见,把石碑放到地上,上去一把抱住二位老人的脚,叫了一声“爹——妈——”,然后就是三个响头,把两位老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老头儿看看杨老四身旁的石碑,再看看穿戴一新的杨老四,指着杨老四说:“孩子,你是人还是鬼呀?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也是隔天远隔地近的人了,是人是鬼我们都不怕了,现在摊上这么不孝的儿子媳妇,正愁入地无门呢。”

杨老四说:“爹,妈,我不是鬼,我是人。”

老妇人说:“你不是鬼,你怎么穿一身新衣在这荒郊野外里游**,而且,你怎么不认门头一见到我们就叫爹妈?”

杨老四说:“我从日头落山时就在这儿等您呀,周家大爹说,你们就是我的爹妈。”

老头儿说:“你这孩子,我们人生地不熟,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是你的爹妈呢?”

杨老四说:“周家大爹说了,你们就是我的爹妈。”

老妇人问:“哪个周家大爹?是不是那个说福不说祸的周复兴?”

杨老四说:“就是,就是。”

老头儿问老妇人说:“是不是在鸡山县城遇到的那个周复兴?”

老妇人说:“就是他,听说他只给富贵人家算命,从不给穷苦人家算命,可是大前天,在鸡山县城他偏偏拉着我们这讨吃的算,

还说什么好日子就在琵琶镇等着我们,这不,我们天不亮就从鸡山往这儿摸,整整摸了一天搭一黑夜。”

杨老四再次抱住老头和老妇人的脚磕着头说:“这么说,您二老真正就是我的爹妈了,周家大爹都给我算到了,也正是他让我在这儿等你们的,快,爹,妈,快快快,我们回家去吧!妈,让我来背您老人家回家。”杨老四说着,背起老妇人,牵着老头儿,踏着月光往家里赶去。

从此,杨老四有了爹妈,那间瓦房顶上,一日三餐也便有了炊烟。回到家,杨老四给两位老人添置了新衣,成天不让他们做事,指派俩老吃了饭就坐,坐不住就转,转累了就睡,天天在家里享清福。哪想,那老汉耐不住寂寞,不干活儿浑身就不舒服,没有玩几天,就躺在**唉声叹气。这下可吓坏了杨老四,他跪到老爹床前,问爹是不是病了。老爹声也不吭,只是摇头。问他哪儿不舒服,老爹还是不做声。杨老四想,这老爹肯定是病了不好意思说,于是爬起身来就要到琵琶镇上去请先生。还没出门就被老妈一把扯住了,老妈说:“孩子,你爹是幸福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呢,想想以前在那个不孝之子门下猪狗不如的日子,把我们老两口逼到讨饭的地步,再想想现在你这儿过着这么好的生活,你事事不要我们伸手,成天手不提一两,背不扛一斤,你爹这哪里是有病哟,他这是心里有愧呀!孩子呀,明天还是让他帮你做点事情吧。”

杨老四说:“妈,儿子真没什么事情需要劳累爹的呀!一二亩地,我一个人种就够了,您二老还是安心在家歇息吧,没事到处走走也行。”

老妈说:“孩子呀,你这么说,我就把你爹给喊起来吃饭,你做事去吧。”

老爹在老妈的催促下,总算起了床,不唉声叹气了,他吃饱喝足,没有了事就到屋前屋后转转,到村子里其它他人家走动走动,到处讲讲自己与杨老四的故事,到处说说杨老四的好话。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内心里又觉得对不住老四了,就背着杨老四,到菜地

里帮助他薅草。老爹扛着锄头,到了菜地,一锄下去,锄头一跳,把小菜铲倒了,又一锄头下去,又有一棵小菜铲倒了,就这样接二连三,把整个一块地的菜全部铲倒了。老爹好心办坏事,又羞又愧,回到家里,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倒头便睡,老妈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理。

杨老四卖完菜回家,见地里的菜来了个遍地倒,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将爹铲倒的菜,打成捆,装成担子,准备明天一早去卖,然后进屋去见老爹,老妈指指卧房,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就来到卧房,问老爹是不是又病了,怎么不起来吃饭。老爹朗声说:“没病,也不吃。”杨老四说:“爹呀,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你没病,也不吃饭,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爹说:“我没脸吃饭。”

杨老四伸手扒开老爹的被子,看着他满面通红,说:“我看哪,我们家就是爹您的面子最大,哪来没脸吃饭这一说?”

老爹坐起身,拉着老四的手,流着眼泪说:“孩子呀,我真是做了说不出口的事。”

杨老四说:“爹,您是说铲菜的事儿吧?”

老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杨老四哈哈一笑说:“爹呀,这事儿子还没进门就看见了,这不,儿子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这批嫩嫩的小白菜,明天一定会卖个好价钱。儿子几天前就听买菜的客户说我的菜太老了,您就给儿子铲了这些小菜,又嫩又水灵,您老人家可真给儿子帮了大忙呢。”

老爹眼睛一亮说:“你说的是真的?”

杨老四说:“爹,当儿子的哪能骗爹呀,千真万确的事情。不信您起来看看,儿子今天只卖了一块大洋,明天一定会卖二块大洋,到时拿回来您看。”

老爹听了杨老四的话,这才把衣服一披,起了床:“你这么一说,我就宽心了,走,喝酒吃饭。”

杨老四一家人的日子又走上了正轨。三天之后,老爹又耐不

住了,想到前天铲掉了的菜田还没挖,而挖田是自己的拿手好戏,于是他就扛着镐,下地挖田。

杨老四卖菜回来,隔多远就看到了菜地里一片红。他就知道是老爹又耐不住闲了,帮助他把田挖了。想到挖完这一亩多地,可能会让老爹手上打泡,腰疼,还会累坏老爹的老寒腿,他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想快点赶到老爹身边,为他揉揉背。他走到屋场边上,就听到老妈的哭泣声,他以为老爹出了事,飞快地跑进屋,见老爹和老妈正抱着一个土坛子,双双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爹!妈!出了什么事情?”杨老四一把搂着老爹老妈,急红了眼睛。

老爹老妈抱住杨老四,哭声更大了。他们一边哭,一边叫道:“我苦命的孩子呀!”把杨老四弄得摸不着头脑。

杨老四伏到土坛子口上一看,里面黑乎乎的,他正要伸手去掏,被老爹制止住:“不要动它。”

杨老四懵懵地问:“怎么啦,你们究竟怎么啦?”

老爹说:“孩子,你爹是不是叫杨端正?你的大号是不是叫杨乾坤?”

杨老四点点头,又问:“爹,怎么啦?我从来没有向您说过我爹妈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事情,听说他们很早就当了神兵,后来被官兵杀死了,您是怎么知道我爹的大名和我的大号的?”

老爹擦拭了一下眼泪,从土坛子里拿出轻轻一封黄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一块早已停了摆的洋表和一把盒子炮手枪。

老爹一边展开那封信,一边说:“孩子,你已经快十六岁了,大人的事情也应该知道了,你爹杨端正,在赴死之前,给你带来了这封信,还有一块洋表和一把盒子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没有把这些东西送到你手里,而是埋到了菜地里。今天早上,我到菜地挖田,在田边头上,挖出了这个土坛子。我以为挖了一个宝,抱回家打开一看,是你爹留给你的遗书和遗物。好在,我也读过一些时的私塾,信上的字全认得。你爹在信上讲述了他们当神兵失

败的经过,我边看边读给你妈听,我们看完了,就伤心不过,才哭起来。这些,都是你爹临死前留给你的,你还是仔细看看吧!”

杨老四突然间脸白了,他接过土坛子,觉得自己的爹妈变得非常陌生,他可从来没见过爹妈有枪有洋表,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爹还会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在他儿时的记忆里,爹妈就是普通的农民,与别的农民不同的是,他们经常出门,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甚至一二个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经常把他托给外公外婆和邻居照管,大了一些就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自己管吃管喝。杨老四的妈也跟他爹一样,同进同出,隐隐约约,杨老四还记得妈妈说过一句话,“你从现在起,就必须自己养活自己,爹妈是靠不住的。”当时,他还以为,那是妈妈在吓他,想让他尽快懂事成人。

杨老四白着脸,洗了手,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然后回到小客房里,拿出那封牛皮纸信封,他突然觉得这牛皮纸暖暖的,好像他爹妈的手。他轻轻取出信,信很厚,拿在手里感觉在往下沉,有四五十页,信把杨老四的心也一起往下沉,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在这一刻潮湿了,一滴泪水滴在还没展开的信上。他怕泪水把爹写下的字弄坏了,连忙用手指去擦,泪水很快就没有了。信在他手里摊开,漂亮的小楷在他眼睛里出现:“我最亲爱的宝贝儿子乾坤……”

杨老四只看了信的抬头,眼睛就模糊了,他伏在被子上开始流泪,泪水流进被子,哭声也往被子里一股一股渗透。听到哭声,老爹老妈进来了,他们抚摸着杨老四的背,陪着他掉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