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柔嫩的手1

梨花和杜纸到达紫草坪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老四早就等在村口那儿,见杜纸从黑暗里走来,杨老四非常激动,拉着杜纸的手不放。杜纸在身后划拉了一下,梨花像影子一样现出来,把杨老四吓了一跳。

杨老四说:“杜副官真会变戏法呀,伸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出了一个女同志。”

这时村子里有一条老狗拉长了声音叫起来。

杜纸说:“老四,这是梨花同志。”

杨老四没有看清梨花的面目,在夜色里握了一下梨花的手,只感觉梨花的手又柔又嫩,像梨花的花瓣一样柔嫩。

梨花说:“杨老四同志,这一路上杜副官全给我讲了你的故事,今后还请你多多支持县委的工作。”

杨老四说:“梨花同志,不要这么说,我参加革命时间也不长,咱们相互学习吧。”

杜纸见杨老四把梨花没瞧上眼,便说:“梨花同志刚从日本国回来,省委派她到鸡山县委,主要是接替刚刚牺牲的老黄,任中共鸡山县委书记。”

杨老四听了,又伸出了手,笑着说:“啊,太好了,欢迎梨花书记,太好了,县委又恢复了。”梨花却没有伸出手来,好在有夜色挡着,杨老四把手缩了回去,他自从参加了共产党,就养成了与人握

手的习惯,特别是与人说话,说到产生共鸣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抓住对方的手。杨老四点燃了葵花秆火把,三个人在火把的照引下往紫草坪杨家老屋走去。火把惹得那只老狗又是一阵长叫。梨花问:“紫草坪离鸡山县城关究竟有多远?”

杨老四说:“有四十里路。”

梨花转过头问杜纸:“你说说,这条老狗的叫声能传多远?”

杜纸说:“这个这个,我确实没研究过。”

杨老四说:“狗叫能传三匹岭,一条冲。”

梨花问:“三匹岭是多远,一条冲是多长?”

杨老四说:“三匹岭方圆二三里地,一条冲三十里地。”

梨花不做声了。隔了好一会儿,梨花突然说:“把这条老狗给杀了。”

杨老四说:“这狗跟我好多年了,杀掉真舍不得呢。”

梨花说:“舍不得也要杀。有它,革命就会不方便。”

杨老四说:“好的,明天就杀。”

梨花问:“杨老四,紫草坪村有多少人,贫困户有多少?大户有多少?”

杨老四说:“紫草坪就一百多户人家,贫困占八成,大户就周大山和鲁少达二户。不好不坏的有十多户。”

梨花说:“这么看来,琵琶镇的土地革命从紫草坪开始,非常正确。”

杜纸说:“老四做事一向稳当得很,他有一个助手就叫孙稳当呢。”

梨花说:“甚稳当?竟然有这样的名字。”

杨老四说:“孙稳当姓孙,不是甚。”

梨花听了,“咯咯”地笑了。见梨花笑了,杨老四也跟着笑了,杜纸心想,梨花对杨老四的工作很满意了。走过一个山沟后,杜纸像想起什么来,突然问杨老四:“哦,老四,那个钱牌九是你们赤卫队杀掉的吧?”

杨老四说:“不是呀,不是我们干的。”

杜纸说:“这就奇怪了,猫子会也没干这件事。”

杨老四说:“哪会是谁干的呢?反正我们没干。”

梨花说:“一个叛徒,死也就死了,有趣的是,被人杀了,他还撑着一直走进怡心园,走进那个叫粉落的小妓女房间里,死在了那儿,让这件事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杨老四说:“他性子可真长啊。”

梨花说:“性子长也是个死,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可是,这件事情牵涉到了那个小妓女粉落,如果查不出来是谁杀的,大刀会的人就会认为是粉落杀了钱牌九,肯定不会放她的过手。”

杜纸说:“这可把粉落害苦了,不明不白落了个杀头之罪。”

杨老四说:“那可怎么办?要不要我们去把粉落救出来?”

梨花说:“一个妓女,救出来干什么?她能与你一道参加革命?看来,这女子的前途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人说着话走进到了杨老四的老屋,杨老四的妈早已将饭菜烧好了。杨老四的那条老狗见是杨老四带着客人,早摇着尾巴变成了欢相,在他们的腿脚间缠绕。梨花和杜纸见了饭菜,马上就感觉到肚子饿了,直接上了饭桌。杨老四拿出一罐苞谷酒,给杜纸斟了一杯,也给自己斟了半杯,然后,转身给在一边吃饭的爹妈各酌上了一杯。梨花见状,端起桌上的菜碗给杨老四的爹妈往碗里扒菜,两位老人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可是他们嘴里只是一直“唔唔唔”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梨花转头问杨老四:“两位老人不会说话?”

杨老四点点头又摇摇头,杜纸的脸上现出怪笑,梨花见了,心里更增添了一份怜悯,又往他们碗里扒了一筷子菜。杨老四的爹抬眼看了看梨花,笑了一下,突然说:“这位小姐敢情真好。”

梨花说:“大爹会说话嘛,杨老四你骗我。”说完,她对杨老四的爹说:“大爹,我们吃你的,喝你的,给你奉一筷子菜,还叫感情好呀。”杨老四的爹见梨花这么说,不安地看着杨老四。杨老四的

妈眼睛不好,她擦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丫头,我也会说话。”

梨花说:“大妈,你们都会说话呀,那你们刚才都在装哑巴?”

老杨四的妈说:“丫头,我一看你就是富贵人。”

梨花说:“大妈,你才是有福之人哪,你看你,有这么好个儿子。”

杨老四的妈说:“我们的儿子好是好,就是一心只想着革命。”

梨花说:“革命好啊,正因他革命,他才是好儿子。”

杨老四的爹说:“我们这个儿子不光只想革命不说,他还不许我们和你们说话。”

杨老四说:“爹,你说什么呀?”

梨花说:“杨老四,大爹说的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们装聋作哑是怎么回事?”

梨花回到桌子上坐下来,杨老四给梨花斟了一杯酒。见杨老四欲说又休,梨花将目光转到了杜纸脸上。杜纸说:“梨花书记,你有所不知,老四从小天生就有一颗革命心,没读几天书就回家卖菜,看到穷人受苦,富人作威作福,他就想让人穷人有个出头之日,听说落步塘又闹神兵了,他就暗中参加了地下神兵,哪想走漏了消息,神兵队很快又被官兵灭掉了,他也被抓到县牢里,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认识他之后,我就让人救了他,让他跟黄书记接上了头,这样他才真正走上革命道路。黄书记被害后,他这儿就成了鸡山西北地下党活动的中枢,保密工作相当重要,他不得不让他的父母有外人时一律不许多说话,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革命遭受损失。”

梨花说:“杨老四,可不能这样,党离开了群众,就像鱼离开了水,你对自己的父母也不信任?”

杨老四说:“梨花书记,其实我也是为他们着想,要是官兵和团防杀来了,他们知道得越少,到时吃的亏就越少,我走过的路告诉我,革命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事情。我只想让他们能有个安逸的晚年,我就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连累他们,他们

也得有他们的生活。”

杨老四的妈说:“丫头哟,你千万不要怪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大孝子,没有他,哪有我们今天哟。”

杨老四说:“妈,你就不说了,人家梨花书记已经知道了。”

杨老四的爹说:“知道,呵呵,知道就好,我一眼就看出这丫头是能干人。”

梨花说:“大爹,梨花蛮笨呢。”

杜纸端起酒杯说:“好好,不说这个了,来,梨花书记,老四,两位老人家,为我们党组织的重新建立干杯!”梨花、杨老四一起举杯。杜纸放下杯子时,又对梨花说起了杨老四的父母:“梨花书记,你不知道,老四与大爹大妈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

“哦,”梨花将拈菜的筷子停在嘴唇上,“快说说,是什么样的传奇?”

杜纸沉吟了片刻说:“其实大爹大妈不是老四的亲爹妈,老四从小就是个孤儿。”

梨花睁大了眼睛:“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呀,你看他们多像一家人呀。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纸说:“梨花书记,我们先一起敬老四一杯吧,他的故事够曲折的,喝了酒再讲不迟。”杜纸这样说,更加勾起了梨花的好奇心,她草草端起杯子,与杨老四碰了一下,催促杜纸快点讲给她听。

杨老四是苦命人,五六岁时,父母就到落步塘当了神兵,便再也没有回来。十二岁那年,养育他的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留给他一亩地,一间草房,杨老四就在这亩薄地上种菜为生。种了菜,还得卖菜,天天天不亮,就得挑着菜,走上十多里地去琵琶镇卖菜。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杨老四日子虽然过得苦一点儿,却也能填饱肚子,穿暖衣服。事情起因在琵琶镇一个睁眼瞎算命先生身上。这琵琶镇,镇不大,却有两个算命先生,一个是说福不说祸的睁眼

瞎周复兴,一个就是说祸不说福的豁嘴道士王守仁。这两个算命先生的奇招,也就是这睁眼瞎周复兴专门说福,那豁嘴王守仁专门说祸。

杨老四成年累月卖菜,算命先生周复兴常年累月坐在他的菜担子边上算命。周复兴算命,不像别人是遇人就算,谁主动找上门就给谁算,而是他想给谁算就给谁算,他不想给谁算,谁就是求爹爹告奶奶,就是拿八仙大轿抬他他也不给算,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俗语说,“说福不灵,说祸灵。”可是周复兴不一样,他算命是说福不说祸,一说福就到。有特别有耐心的人,找上他的门,在他面前磨蹭半天,求他给一句半句算命的话,他嘴里顶多也就说一句话,“老板,你求到黑我也不会给你算的。”可是,他想给算命的人,只要一入他的眼睛,他就会在他们经过算命摊前时,说一句莫名的话,而且这些话虽然莫名,却往往非常暖人心,并且,他是金口玉言、出口成福,事情往往都按照他所说的一一灵验。所以,天长日久,睁眼瞎周复兴在琵琶镇上成了福星,镇子上都知道,他是一个只说福不说祸的算命先生。所以,镇里镇外,人们有事没事,就爱在他身边去转转,看看他给不给他们算命,如果哪天他对谁开了金口,谁的福运就到了。

杨老四也盼望周家大爹给自己说福。可是,杨老四是个本分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命苦,从小没了爹妈,天天守在这睁眼瞎周家大爹身边摆摊卖菜,从十二岁摆到十三岁,从十三岁摆到十四岁,从十四岁摆到十五岁,睁眼瞎周家大爹也一直对他爱理不理,时间长了,杨老四就心无旁骛,一心只专心卖他的菜。可是,他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把风走得呼呼响,把脚走得重重声,以期引起睁眼瞎周复兴的注意,却又不敢跟他说半句话,往往是眼看人过去多远了,周复兴还是纹丝不动,于是他们只好扭过头来与杨老四搭话,以做最后引起睁眼瞎注意的努力。杨老四年少心眼纯净,不明白他们的心理,只是一遍遍应承着他们,“大妈大伯大叔大爹大婶儿”地不停嘴,时间长了,这些人也就顺手到杨老四的担

子前面买一些菜,杨老四的菜也就越卖越快,种菜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没爹没妈的孩子,脸上终于也长出了二两肉,有了一些笑容。

后来,杨老四终于明白了菜卖得好的原因,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周家大爹,每天收摊时,都给周家大爹三两样上好的白菜萝卜,周家大爹也不拒绝,接过他的菜,嘴里头零零碎碎说一声“忠孝两全的孩子”什么的,话虽不多,杨老四也听不明白,可是让他不知不觉得到了一种长辈式的温暖。

事情怕撩拨。杨老四卖完菜回到刚刚整修一新的小瓦房里,吃饱了,洗好了,睡在**,两眼望着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屋顶,神龛上供着的爹妈画相也就浮现在他眼前,怎么也抹不掉。他越抹他们,他们在眼睛前面就越清晰,接着他的鼻子就酸了,眼眶湿了,脸上流出了一抹泪水,事情也就没完没了,有时会延续一夜。第二天他就会眼睛肿肿的,红红的,变成一对兔子眼,来到街上,一声不吭,埋头卖菜。周复兴也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成天除了给人算命,平时也是一声不吭的角色,顶多,在他觉得无聊时,就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哼一些怪腔怪调的歌子,声音又低又小,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心神在什么地方。杨老四卖完了菜,一边收担子,一边想到又要离开这个父亲一样的瞎子,回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去,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拔脚往回走,走到五步开外的地方,他听到周复兴生平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了。

周复兴温声说:“年轻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杨老四明明听到了周得兴说话的声音,但是他不敢相信,他这是对自己说的话。他想自己不仅不富不贵,而且是一个孤儿,这个出语成福的瞎子怎么会和自己说话呢,再说自己也从来没敢奢望让他对自己开口说话,自己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卖菜,全是用心在与他说话,而和他用嘴说话,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嗯”、“啊”、“哈嘿”都没有,所以,他以为算命先生周复兴在与别人说话。因此,他继续往前走了第六步第七步。

“杨老四,老夫在招呼你呢。”睁眼瞎周复兴竟然声若洪钟,杨老四这回听得一清二楚,他是在叫自己。他止住脚步,并没回转身来,而是背对着周复兴说:“周家大爹,你真是在叫我吗?”

周复兴说:“就是在叫你,大爹问你,为什么要唉声叹气?”

杨老四这才回转身来,回到周复兴的身边,他的眼睛又红了。周复兴抓住杨老四的手,轻轻揉着,杨老四感觉到周复兴的手很柔很软,比自己十五岁的手还柔还软,而且温温的,简直不像一个五十多岁人的手,杨老四觉得,好多大妈大婶的手都没有他这么柔这么软。

周复兴说:“一叹三年穷,少年更不该让阴霾控制,当让阳光溢满心间。这样,你的心灵,你的身体,才会长成人世间最好的宝贝。”

杨老四睁着一双大眼睛,满眼茫然,他没明白周复兴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手很温暖,他的话也怪怪的。周复兴说:“孩子,说说,你为什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