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墙

醒豆儿等英铎回家,从太阳斜睨着琵琶镇,一直等到日头当顶,从日头当顶,再等到偏西,眼看太阳就要从崦嵫山上沉下去了,她再也等不住了,便连窜带跑,来到了龙门阵茶馆,推开茶馆的大门,里面空空****一片。茶馆里的桌子椅子凳子被弄得东倒西歪,店小二也没有了踪影。

醒豆儿对着空房子大声叫道:“英铎——”

她连叫了三声,声音在空屋里一次次回**,然后是一片死寂。在这些回音里,醒豆儿浑身开始发软。她拖着身子走到大街上,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她只好贴着街上的墙脚走,不时让手撑在墙壁上,以获得一些走路的力量。

醒豆儿走到琵琶镇中央时,天就黑定了。镇上点煤油灯的人家不多,醒豆儿感觉黑暗像风一样,在围着她旋转。她弄不清自己的铺子在什么方向了,只好朝有光亮的地方摸索过去。此时,醒豆儿开始怀念起紫草坪来,她从来就没觉得,琵琶镇像今天这么黑暗。她觉得,此时,整个琵琶镇简直成了黑暗的府第,而且这些黑暗让她开始眩晕了,突然,她一脚踩到一个柔软物上面,吓得醒豆儿一跤倒在地上,没想到那个柔软物却一边哈哈地笑,一边呻吟起来。

“谁?”醒豆儿惊魂未定地问。

“大姐,你可真会踩呀,上不踩,下不踩,正好踩在我的刀伤

上,哎哟,疼死我了。”

柔软物从地上坐起来,醒豆儿听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便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醒豆儿姐姐呀,你说这黑灯瞎火的,在这露天街上睡大觉的,除了我还有谁?”

醒豆儿听出是小光棍赖子的声音,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小赖子,你不是跟赤卫队走掉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赖子说:“我的姐姐呀,你以为我真会像赵老大一样傻呵,跟着杨老四去送死,我可不干哩。小赖子只想娶一个像姐姐这样的好媳妇过安心日子。”

醒豆儿一把拧着小赖子的耳朵,说:“好你个小赖子,竟然当了逃兵,你可真行呀。快说说,你身上的刀口是怎么回事?你看到你英铎大哥没有?”

小赖子说:“早上,三脚猫的兵把我从马立雪的猪圈里抓住了。带到茶馆厢房,见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刀子顶在了我的脊梁骨上,让我说赤卫队是怎么从镇上逃出去的。我咬着牙一直不说。和他们打诳子,打了个把钟头,预计赤卫队逃得没有影子了,我才告诉三脚猫实情。没想到,这个狗东西,我告诉了他真相,他竟然还在我背上划了一刀,然后把我扔到了茶馆外面,把我的腿子也摔破了。”

醒豆儿说:“好呀,小赖子,你不仅当了逃兵,还当了叛徒,你可真行呀。要是赤卫队打回了,不杀你的头才会怪呢。”

小赖子说:“姐姐,我最怕死了,你可不要吓我哟。”

醒豆儿说:“吓你?我这时哪有心思吓你,快告诉我,你看到英铎没有?”

小赖子说:“听说赤卫队逃掉了,三脚猫就带着英铎,一起回鸡山县城了。说不定,三脚猫现在正给英铎哥哥安排了神仙过的日子呢。”

醒豆儿说:“瞎说,小赖子,你再神侃我就打烂你的嘴。我问

你,三脚猫对英铎没怎么样吧?”

小赖子说:“没有,看样子三脚猫对英铎哥已经够客气了。”

听了小赖子的话,醒豆儿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啦,这个该死的三脚猫,肚子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此时,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又一次向自己身上逼来了。

第50章 深寒

周复兴将杨老四的身子放平,让他躺在**,然后将被子一层层盖在他的身上,一共盖了七层。可是杨老四还是觉得寒气透满了全身,好像只有心窝窝里残留着一丝热乎气,七层棉被下面,他的牙齿还在打着架。周复兴为他掖好被角,用力在被子上拍着,好让他的身体与被子之间更密实。周复兴也冻得鼻尖上有了一滴泉水,他用手背揩了一下,说:“冷过这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杨老四咯着牙,两只眼睛死盯着屋顶。屋顶正在过刀子,风在上面又是打、又是砸、又是扯,把个屋顶上的石板弄得磕磕碰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外面的门板也成了被风攻击的对象,往往是稍稍安静一下,突然又“轰隆”一声,发出雷鸣般的撞击声来,把屋子里面的人吓一大跳。

“三脚猫的队伍上楼顶了。”杨老四的眼睛雪亮,看着周复兴说,“快叫稳当叔来,准备战斗!”

孙稳当坐在外屋擦枪,寒风把他的手吹僵了。他突然听到杨老四在里屋大声叫他,他提着枪跑进去,看见杨老四躺在七床被子下面,睁着那双大眼睛大声叫喊着。周复兴一把按住孙稳当的胳膊,说:“他冻得在说胡话。”

孙稳当说:“把人冻得睁着眼睛说胡话,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说话之间,杨老四的额头开始大汗淋漓。

孙稳当抓了一件破衣服给他擦拭,杨老四突然掀起身上的被子,一把推开孙稳当,从枕头下面抽出枪,抓了床头上的棉衣,起身就跑。

周复兴和孙稳当以为他发烧烧胡涂了,上前一把按住他,把他按倒在**。

被压在四条胳膊下面的杨老四说:“周家大爹,我没胡涂,快松手,三脚猫真的打到凤凰岭上来了。”

孙稳当和周复兴见杨老四说话的样子如此清醒,彼此对望了一下,还是不敢确认,因此手臂上的劲儿一点儿也没有松下来。

杨老四见他们不相信他的话,就轻声说:“我以党委书记的名义,命令你们松手,三脚猫想趁月黑风高偷袭我们,而我们设在碑坪的人,不到十个人,会出大事的。”

孙稳当这才信了杨老四的话,说:“老周,他没说胡话。”

周复兴说:“我也觉得他没说胡话。”

孙稳当说:“那我们还是松手吧。”

周复兴说:“不行,让我再问他一个问题。”

孙稳当说:“快问,再耽搁了,怕真的就来不及了。”

周复兴问:“杨书记,如果你是清醒的,请你告诉我,县委书记是谁?”

杨老四说:“你把耳朵贴到我嘴上。”

周复兴把耳朵贴到杨老四的嘴上。

“梨花。”

周复兴听了这才松手,让杨老四起身,与孙稳当一起,带着一百八十个赤卫队员直赴碑坪,留下周复兴和几个老队员守着白银观。

周复兴和剩余的赤卫队员也都全副武装,在白银观里布成阵式,随时准备作最后的战斗。半个小时之后,枪弹声像放鞭炮一样,在碑坪响了起来。周复兴爬到屋顶上,看到两排火舌,在碑坪

的山岗子上交错,不一会儿,一路火把开始向凤凰岭撤退。几声炮响之后,火把就消失了,碑坪上的枪声也稀疏起来。最后,响了一个清脆的枪声,一切归于沉寂。

又过了半个小时,杨老四带着队伍回来了,他一声不吭,脸冻得和山上的石头一样青,进门时,周复兴看见杨老四浑身发抖,知道他的冷又回来了。

杨老四对他低声说:“大爹,快给我揭被子。”说着,他连枪带衣服一起钻进了七床被子下面,整个人只露出了一张嘴和一双眼睛。孙稳当也抱着胳膊走了进来。杨老四让卫生员赶快给他取弹头上药。

周复兴问杨老四:“还有受伤的没有?”

杨老四说:“还有三个人受伤,不过问题不大。这都是你和稳当叔做的好事。如果我们早去十分钟,进入碑坪的一夫关,三脚猫想伤我们一根毫毛都难。就是你们,让战机延误了几分钟。”

周复兴无语:“……”

孙稳当扭过头说:“这错,也有我一份。”

杨老四在被子下面扭着头说:“我并没排除你呀。”

周复兴说:“杨书记,我装神弄鬼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三脚猫会趁月黑风高之夜打上门来,你在得着急症,却心知肚明,你是怎么晓得的?”

杨老四的牙齿又开始打嗑。他嗑了上十下,然后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突然看见屋顶上有一队人马闯了出来,像在爬山一样,我睁大眼睛一看,那个领头的人竟然是三脚猫,那匹山竟然是凤凰岭,我就醒转来了,叫稳当叔操枪,您老人家硬是把我按着不松手……”

杨老四话没说完,牙齿又开始打嗑,“嗑嗑嗑……”像步枪连射。

卫生员从孙稳当的胳膊上取出了一颗子弹头,孙稳当的头上涌满了汗,人像从水里爬出来一般。卫生员正准备将子弹头扔

掉,孙稳当让他拿了回来,用纸包了放进衣袋子里面,然后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挨着杨老四躺下来。

杨老四看着孙稳当的汗,突然不嗑牙了,他笑着说:“稳当叔,你热得要命,我冷得要命。”

孙稳当说:“冷也好,热也好,不去想它,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你说你看到三脚猫从屋顶上出现了,我们才去拦截。这些天出现的怪事,我老感觉到是不是老天爷不让我们赤卫队走绝路呵。在琵琶镇,我们四面受敌,没想到周副书记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条地下河,让我们从琵琶镇逃了出来,而且从凤凰岭下的古道直达白银山,避开了朱小麻子的围剿。老周,说给我们听听,你是怎么知道龙门阵茶馆里那条地下河的?”

周复兴叹了一口气,给杨老四掖了掖被子,说:“我们干革命,从来都要有两手准备呀。革命胜利时,会势如破竹,可是败起来,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我们琵琶镇上的队伍,在这几天里,全部应验了这个道理。

“你们也都知道,我们这个国家,历来就是迷信造就了这个世界的迷信,造就了这个世界的荒诞,造就了这个世界的麻木,造就了这个世界对苦难顺理成章地接受和理解,造就了一种人吃另一种人成为了家常便饭的事实,造就了虎狼一般的私心,造就了习惯而安然地看着别人流血的目光;造就了一切不可能成为可能;造就了婊子比任何淑良的人更有理由为自己立一座贞洁牌坊;造成了反动政客当道,掮客成群,最虚假的呻吟成了最动人的喊春,造就了对世界构成破坏的延缓,对历史横泼污水的腰盆,造就了世界在明亮眼睛里的一名不值。这些,你们都有眼睛,都有头脑,都可以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看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情。

“当时,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们面临的局势非常危急。三脚猫的人马在我们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按他们的布阵,我们真是到了插翅难逃的境地。可是,你们还记得不记得一桩最简单的事情,那就是我们占领的镇叫做琵琶镇。琵琶,在所有乐器中是最

热闹的乐器,它的声音,本身就是军戈铁马的阵候。而且这个琵琶镇,由东向西,也真是像极了一个顺琵琶河而躺的大琵琶,而琵琶山横亘在镇的东边,它像极了一只弹奏琵琶的玉手。而且它刚好落在琵琶镇的底端。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玄机。而这个玄机又是什么呢?”

孙稳当与杨老四面面相觎,同时在心里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

周复兴接着说:“住在镇上算命的那些年,我几乎没有一个夜晚上不是在琢磨这个玄机。我终日一声不吭,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琵琶河从我的眼睛里流过去。我弄不懂,为什么琵琶镇上的先人把这儿叫做琵琶镇。我苦思冥想不得其果。但是,有一天,我从马立雪的龙门阵茶馆门前过,我嗅到了另外一种水气的味道,它们完全区别于琵琶河水给我的气味。而且,龙门阵茶馆每天的生意是如此兴隆,顾客络绎不绝,它凭的就是茶馆后天井里,那口生生不息的水井。可是,自古以来,一个村子也要二三口井才能保证那儿的人喝水,而这琵琶镇上的龙门阵茶馆,竟然靠着这小小的一口水井,就把茶馆常年不断的客人给打发了,这究竟是一口什么样的水井呢?为了弄清这个玄机,我一次次到马立雪的茶馆里去喝茶,一次次借口要喝凉井水,一次次摸到那个水井旁边去打探。有一次,我连扔了五块大洋到井里,然后趴在井沿上听大洋落底的声音,可是,我等了好长时间,一直没有听到大洋落底的声音,相反,我听到了河流的声音。河流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一开始我怀疑是琵琶河流到这儿来了。可是,后来我沿着琵琶河走,发现它不可能流到马立雪的后院里面去。我突然想到,琵琶镇是石灰岩地形,说不定在镇子下面有一条地下河流,或者一个溶洞也说不准。带着这种想法,我让徐娘备了一口袋糠壳子,然后买通了店小二,让他把糠壳子趁黑倒进了水井里。第二天清晨,我翻过琵琶山,来到了琵琶河的下游,我只等了个把时辰,就看见有一股糠壳子从那个石洞里涌出来。一切都证实的了我猜

测。马立雪的井连着一条地下河。证实了这个结论,我开始打听马立雪的身世,就更加明白了马立雪为什么在这儿开茶馆,又为什么把这个茶馆叫做龙门阵。

“马立雪毕业于鸡山县六一书院,是琵琶镇上少有的才子。他精通地理,稔熟风水。他在镇东择这块地开这个茶馆之前,这儿只是一块荒地和一眼小水井。他砌了这座茶楼,依井取水做着他的小本生意。没想到有一天,水井突然蹋陷,他顺井而下,竟然发现了水井连接着一条地下河,不仅如此,这条地下河,竟然还暗藏在一个石灰岩溶洞里,洞底清泉石上流,洞中石笋、石钟乳比比皆是。于是,这马立雪便以水井作机关,在井壁上凿了一扇门,把溶洞暗中作为自己消夏避暑之地,遇有祸事也可避灾避乱。听说赤卫队要打琵琶镇,他将自己这些年的浮财全部运到了乡下,可是那些真正值钱的金银财宝,他却全部转移到溶洞里面了。后来赤卫队来了,他念着这些财宝,心里终究是放心不下,便留下来守着这些财宝。如果说,三脚猫不打来,马立雪的这个秘密,我们永远也发现不了。可是,他马立雪也是机关算尽,他这个秘密溶洞,不仅出卖了他的财宝,还让赤卫队绝处逢生了。唉,发现了这个地下下溶洞,也算是不枉我在琵琶镇这么些年,装疯卖傻的苦心经营。”

周复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