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马小树的爱情

凌晨时分,马小树钻进杨老四的被窝里,他那双冷脚像蛇一样,把杨老四硌得直打冷噤。

紫草坪属温带,那种催粮食成熟的热带气候,比鸡山县城和琵琶镇要晚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来,可是今年春末夏初,紫草坪、马橡树坪和云雾山一带,一直走着低温,气温始终热不起来,这样,就把整个紫草坪粮食的成熟期,起码又往后推迟了一个多月。老百姓吃光了山上的野物,现在面临惟一的出路,就只有鲁少达的粮仓了。人们无论处在什么地方,活到什么时候,即使他们饿得早已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了,可是,只要有人一提到粮食,他们的目光就会自然不自然地,朝鲁家大院所在的龙脊岗望去。就在这些目光里,杨老四感觉到鲁少达的死期,正在一天天逼近。

待马小树盖好了腿脚,杨老四把灯暗了下来,在昏暗里问马小树:“深更半夜,打扰本书记的瞌睡,该当何罪?”

马小树说:“杨书记,你什么时候说话也拽文拽武起来了?”

杨老四说:“有事就说事,说了好睡觉,养精蓄锐也是革命。”

马小树说:“也没有别的事,本想明天报告的,想到后天就要办那件事了,明天你肯定没时间,所以才深夜打搅。就是关于鲁少达借粮食的事儿,他不是一粒粮食也没借,村头的习四公公倒是找他借过一石米。”

杨老四说:“哦,怎么没想到他呀,鲁少达让习四公公借了一

石粮食,鲁少达就可以不杀头了?”

马小树说:“也不是这个意思,鲁少达虽然借了粮食,可是他毕竟只借了习四公公一石粮食,而且只借了他一个人,据说还是习四公公动用计谋借来的。”

杨老四知道习四公公是紫草坪有名的聪明人,他说:“说说我听听,习四公公是怎样向鲁少达这个铁鸡公借到粮食的?”

马小树说:“习四公公真是个人精,他把稻草扛了几捆,将稻草的空穗子朝里朝下埋好,圈了一大堆,然后用了一升谷子,把上面漫了一小层,又让全家人用猪皮油把嘴唇抹得光光的,然后冒着雨,把鲁少达引到他家里,让他看自己堂屋堆成山的稻草垛子,对鲁少达说:鲁大人,你说这天老爷怪不怪?鲁少达说,四公公,怪什么?四公公说,你看我四公公什么时间作过难,可是眼下就有一桩让我作难的事情。你看看我这粮仓里,是一粒谷子也没有了,可是你看我这堂屋里,闷闷一堂屋谷穗,一直等不到老天爷开天,开了天我才能打谷子吃。可是硬是看着一闷屋谷子,找不到米下锅了。鲁少达说:这天老爷也真是,雨老下个没完没了。四公公说:鲁大人,我们打个商量,我堂屋的谷子你看到了,你先借我一石谷子,好让我度过这个梅雨期,等一开天,我就磕了谷子还给你。鲁少达说:行呀,救救你老人家的急,有什么不行的。就这样,当天四公公就从鲁少达家背回了一石谷子。”

杨老四说:“后来呢,后来天晴了,鲁少达就不催债了?催债怎么还呀?”

马小树说:“他哪里会不催呀?天老爷下雨下醒了,有一天突然放了晴,习四公公还没起床,鲁少达就等在门口了,他拍着习四公公的窗子,让他赶紧起床磕谷子,习四公公不慌不忙起了床,还喊了几个劳力,进到堂屋地散谷垛子,只见谷堆全部成了稻草,成堆成堆的谷壳子洒满了地面。习四妈妈一见,立即大骂起来,骂那些吃人不眨眼的老鼠子,偷吃了她一大垛稻谷。鲁少达见习四公公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地回去

了。”

杨老四说:“这些谷壳子,肯定是习四公公事先塞进去的。可这么做,怎么都感觉有些不厚道。俗话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这样白吞了人家的粮食,是我的话,心里肯定像吃了苍蝇。”

马小树说:“呵呵,还共产党的党委书记呢,只有这么高一点儿觉悟。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能弄一颗粮食,就是一份胜利。依我说呀,等后天事情办成了,要给习四公公记功。”

杨老四说:“睡吧,后天的事情,等后天再说。”

马小树一躺下就打起鼾来了。杨老四的头落到枕头上之后,脑子突然一下清晰起来,一个问题跳进了他的脑了里面:“鲁少达真的该杀吗?”他问自己。

杨老四越想越睡不着,他想起来走走,便披了衣服,出了房门,慢慢在村道上走着,他脑子里全是鲁少达一家的影子。那古怪之极的大娘,那平实的二娘,还有三娘四娘五娘,虽然没与她们深交,可是她们看上去也不是令人讨厌的人,包括鲁少达,在他还没成人时,每每在路上遇上他,他总是远远就向杨老四打招呼,走拢身了,总是提醒他这,提醒他那,包括冬天来了注意穿衣,夏天来了注意虫咬,包括还问他的缸底有没有粮食,叮嘱他如果没有了就随时到他家去取。有一次,杨老四饿昏在琵琶镇上,还是鲁少达把他从镇上背回来,给他做了香喷喷的白米饭,端到床头一口一口喂他。说实话,杨老四吃百家饭那些日子,他看到鲁少达,心里就会有一种看到了父亲的感觉,只是近些年,他长大成了人,而且还有了养父母,这样的感觉才一天比一天淡了。可是,依杨老四对鲁少达的了解,鲁少达虽然吝啬,但是也不会吝啬到见人饿死不救命的地步。

“也许是那时没有遇到这种大灾天的原因,人只能在危难时才能见真人。”杨老四只好一遍遍这样想着。走到一个黑影面前,杨老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鲁少达的斋棚外面。

透过斋棚的树枝,隐隐漏出一丝弱光。杨老四正要转身往回

走,突然听到醒豆儿歇斯底里地说:“你不去,我一定要去。”说完,斋棚的门帘就有一块三角形的光泻出来。

杨老四隐蔽到一棵大树后面,只见醒豆儿刚露出半个身子,就被一双手给拉住了,接着棚子里传来鲁少达的声音:“我的宝贝儿,你不去行不行呀,你这一去,就破了王先生给我铁定的规矩了,那样,我们前面这些日子就白守了。”

醒豆儿说:“是王先生道行高?还是周先生道行高?你也不打听打听,人家周先生是从来不说祸的,可是他说了祸,并且给了破祸法术,就是比王先生高。所以,回鲁家大院,我是回定了。”

鲁少达跪倒在地,朝天大哭道:“天啊,我这是前生造了什么孽呀,让我这辈子靠家破人亡来偿还,天呀,你快回答我呀?”

醒豆儿心软了,也跪在地上,抱着鲁少达一起哭起来。

杨老四站在大树后面,眼睛也湿润了,他擦拭了一下眼睛,看着醒豆儿扶着鲁少达进了斋棚。接着,斋棚里传来倒水的声音,醒豆儿说:“老爷,我不去了,你喝了这水,我们接着睡吧。”

一会儿之后,传来放缸子的声音,然后灯也熄灭了。灯熄灭了好一会儿,杨老四心想,他们一定睡熟了,正准备回去,突然,一个黑影从斋棚里走出来,抱着一个包袱,提着一个铜壶,朝鲁家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