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革命前夜

北墙外面醒豆儿的尖叫声,隐隐传到周大山的房间里时,周大山正拥着如茗酣睡。粉落这几天心情不好,便寻了由头,回怡梦园去小住几天,想和那儿的姐妹打闹一番,消消心头的郁闷,这便给周大山和如茗留了机会。

不过,像周大山这样一个人间情种,做事也有让人们弄不明白的时候。这个让人弄不懂的事儿,就是浓墨重彩娶回名妓粉落。在娶粉落的事情上,周大山几乎没给任何人说话和思考的余地。他三天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而且又是三天就把喜事给办了,可谓办得干净利索,简捷明了。当然,私下另外那五房也有议论,想探明这六房粉落的来头。哪曾想,除了周大山介绍她是鸡山县城有名的名妓之外,再也探不出个其它底细。就这样,粉落的底细越不明了,在周家太太下人眼里就越神秘。

这天夜里,周大山与如茗自然就睡到了一起。如茗因为初次入老爷的怀,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失落,让她一直没能睡熟。在寂静之中,除了周大山的鼾声,山墙外的响动,她自然会听得一清二楚。临近子夜时,她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鲁少达与醒豆儿窝棚里的动静。不仅如茗听到了醒豆儿的尖叫,连周大山也被北墙外的响动给炒醒了。

周大山半睡半醒,说:“这两个鬼,闹着要靠北墙搭窝棚,原来是想听我的壁根子。”

如茗说:“其实他们只知其一,哪知其二,粉姑娘在家里时,老爷你什么时候在这间房里睡过?”

周大山刮了刮如茗的鼻子,说:“没想到你这丫头,人小小的,醋劲儿倒蛮大呢。”

如茗一把抱住周大山的脖子说:“人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嘛,未必比粉姑娘的醋劲儿还大?”

周大山说:“茗儿,可不许这样说粉落,小心她听见了饶不了你。”

如茗说:“是呀,我还真怕她呢,可是我怕她,还有人不怕她呀。”如茗说着拿眼睛往周大山脸上撩。周大山却不做声了,如茗不知道哪里惹得老爷不高兴了,便爬到床脚头,把周大山的脚抱在了怀里,开始一点点给他揉脚。

周大山说:“你这丫头,看来今夜是不想睡了。”

如茗说:“人家睡不着嘛,给老爷揉揉脚还不许呀。”

周大山嘴里说了一声“许呀”,身上的火又让如茗给揉起来了。这如茗丫头,离了身,嘴像刀子,做事也利索,可是一旦拢了男人的身,就柔软得成了一泓湖水,要多贴身就有多贴身,更让周大山没想到的是,这个怀着童真的小丫头,竟然会一手贴心贴肝的揉摸术,她三下两下,会把周大山那双脚揉得**迭起,异彩纷呈。

杨老四决定杀掉鲁少达的那天,鲁少达和醒豆儿已经开始在村子里讨饭了。

鲁少达背着三弦儿,拉着醒豆儿,一边讨一边唱,当他们讨到铜匠英铎的铜匠铺前时,鲁少达想躲避过去,就让醒豆儿快走,可醒豆儿偏偏放慢了脚步。鲁少达问醒豆儿想干什么,醒豆儿说:“我想看看,这个男人将来凭什么娶我。”

鲁少达说:“你简直疯了。”

醒豆儿说:“你怕什么?就是万一他娶了我,又不是你跟他过

日子,难道还会让你受罪?”

鲁少达说:“我真不想在他面前装下作。”

醒豆儿说:“大男人,关键时刻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不愿意,你在村口斋棚里等我,我今天偏偏要在他面前唱一出让他不是红脸就是流汗的《黑暗传》。”

鲁少达说:“自从你跟我住了斋棚,我发觉你变得让我简直不敢认了,你的心怎么会这么快就野得没说头了。”

醒豆儿说:“路随山转,水随沟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回去吧,说不定,我还可以从这个做白日梦的铜匠身上听到一些什么呢。”

鲁少达心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给那铜匠唱几段《黑暗传》,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就闷头先走了。

醒豆儿脑子和手都灵性,鲁少达将那天夜里捕获的眼镜蛇,绷成了一把三弦儿之后,只教了她几招,她就能拉出如咽如泣的弦子来,合着鸡山唱《黑暗传》的西皮凉腔,只见那弦子一响,就会让凝神听的人,眼窝子涌出一泡泪水来,而且如果醒豆儿的弦子不断,那听众的眼窝,就像不会干涸的泉,一泡接一泡,直到把听弦子的人眼睛听肿,耳朵让风吹疼,然后回屋去抓一把不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放进她的草帽窝子里为止。

现在,醒豆儿见鲁少达走远了,背影也看不见了,才回头看那铜匠英铎。英铎早就觉察到了醒豆儿他们,然后他看见鲁少达一步三回头地先走了,留下醒豆儿一个人在那儿发呆,他就明白,这个醒豆儿,这个自己从她一进紫草坪就恋上了的女人,马上就要到自己的铜器店前唱歌了。铜匠英铎看着心爱的女人醒豆儿骑着一束束阳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她走到了自己的店子前面,也不跟他打招呼,也不要水喝,也不取凳子,只是从身上抽出了一块白布,往店子前面的空地上一铺,然后两腿一盘,就要坐到白布上去,英铎说:“且慢,醒豆儿,先接一杯水喝了,再唱不迟。”

醒豆儿听到英铎叫她醒豆儿,脸就黑了。她并不急于接水,

而是站在那块白布旁,对英铎说:“英铎,我不叫醒豆儿了,我叫粉落。我跟村子的人早就说过,谁要是再叫醒豆儿,谁就是在骂我咒我,谁要是不改口叫我粉落,我就和他拼命!”

英铎说:“好好好,我不喊了,我是忘记了这事儿,我不是故意的,你先把这杯水喝了说话,好吗?”

醒豆儿这才上前接过水,一口把杯子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回到白布上,一个盘腿盘脚打了上去,拿起三弦儿,什么过场都没有,一弦破开英铎的耳朵和村子里的宁静,一股像清水一样的声音,带着透骨的凉意,顺着英铎的耳朵,爬进他的五脏六肺。

只见醒豆儿低眉敛神,红唇皓齿,转瞬之间,就有歌随风而起:

弦儿打头把歌叙,

休要闲言掺闲语。

黑暗传上唱几句,

首先就从灵山起,

听我小妇人叙上一曲。

铜匠英铎见这醒豆儿讨饭不像讨饭的,吵架不像吵架的,到了店前铺地就坐,坐下来就又拉又唱,把他弄得云里雾里。

英铎问:“醒……”

英铎意识到自己又说走了嘴,连忙用手掌自己的嘴:“我真该死,老是记不住,我说呀,粉……粉落姑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醒豆儿横眉以对,沉着脸不答腔。

英铎说:“你要米要肉,我英铎再穷,腊柜里也还是有几升米、几块腊肉腊蹄子的,你要的话就进去自己拿好了。你这弦子一唱,唱得我英铎真想哭。你可是知道的,我英铎可是个只会笑,不会哭的人,你如果把我弄哭了,这个损失你可是一辈子也赔不起

的哟。”

醒豆儿见他在拿自己开心,便停下手中的弦子说:“我赔你个头。”说完她又拉起来,唱起来:

灵山有个西弥洞

有个金石在洞门

赤水三潮成人形

得道圣母叫昊天

圣母既然成了人

七情六欲就缠身

心烦意乱灵山走

忽见黄黑二龙斗

只见黄龙桃花面

……

英铎听醒豆儿唱到这里,嗓子有些干了,便打断她的唱腔:“姑娘,还是歇一会儿,再喝一杯水,下面让我接着唱。”

醒豆儿真住了手,停歇下来,朝着英铎叫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你接着我往下唱,免得今后要是你真的娶了我,养不活我了,你就可以像这样陪我去唱歌讨饭。”

英铎说:“姑娘,我可要告诉你,我这一辈子没有讨饭的命。”

醒豆儿说:“你没有,我有,你若要真娶了我,我的命会带坏你,然后让你陪我去讨饭。”

英铎说:“根本就不会。我说了,如果我真的娶了你,我就不会让你去讨饭。”

醒豆儿问:“为什么?你凭什么?”

英铎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实话告诉你,就算我一无所有,我不会为了保我家的钱财,而让你跟着我去装疯卖傻,装穷当叫花子。你听明白了吗?更不会为了几十担上百担快烂作粪土的粮食,不顾村里村外父老乡亲的死活,一粒粮食也不借给他们度

命。今天一过年就闹春荒,好多人家的铜锅铁锅已经生了一寸厚的锈了,你天天住在这个村子里,吃在这个村子里,你不会不知道吧?杨老四、周大山上门求鲁少达拿出一点点粮食开仓救命,可是鲁少达连一粒也不肯,他宁愿让粮食在仓库里烂掉,也不让老百姓活命。鲁少达把事情做绝成这个样子,他有资格娶你吗?再说我英铎凭什么娶你,你转一下头看看,包括你自己在内,现在也是一个会扯弦子的手艺人了。这个世道,饿得死种田产米的人,但是饿不死事事不伸手的地主老财,饿得死做工的,但是饿不死手艺人。你别看我英铎缺了一条腿,可是,我每天比谁吃得都饱。春荒以来,整个琵琶镇饿死了上百人,都是胳膊腿一样不缺的人,而且饿死的没有一个是少胳膊少腿的人。就这,我有了一身铜匠手艺,走到哪儿都能活人,除非像鲁少达那样的恶人见了我不顺眼,不让我活了,一刀把我砍死了,我才活不成。”

醒豆儿听了英铎的话,半晌没做声,她好长时间后才缓过神来,轻声问英铎:“你说他……他真的是一粒粮食都没借出去?”

英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信你可以去问周大山周大善人。”

醒豆儿猛地抬起头,正对着英铎说:“好,等我问清白了,如果真像你说的,万一到时候嫁给你,我也不后悔了。现在,就按你说的,把这段《黑暗传》的弦子唱完。接下来,我拉你唱。”

英铎一声“好”字音还没落,醒豆儿的弦子就响了起来。英铎唱道:

黄雀若是满园叫

就是四季不差分

要问四季怎分晓

且看花期便知情

桃花开来是新春

荷花开来夏月景

秋月**来报信

腊梅花开又迎春

说完四人步莲花

将身来到桃花店

桃花花开红似火

……

英铎突然停了下来。醒豆儿也停了下来。英铎从身后掏出那两只拐杖放在自己的腿盖上面。

醒豆儿问:“你唱得正起劲儿,怎么又不唱了?”

英铎说:“我唱到桃花店,就让我想起了一件大事。”

醒豆儿说:“我看你人丑故事多,你又想起了什么大事来着?”

英铎压底声音说:“救你和鲁少达的大事。”

醒豆儿来了神:“快说,你真的能救我们?”

英铎说:“说了你也不信,为了保你们,我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到周半仙家里去,我去给周半仙求情,好让周半仙同意给你们家一张黄裱纸,然后好到你们家,给你们化解这场灾祸。可是,周半仙就是不肯应允,他一直不松半点口。最后,我天天去,天天去,好心的徐娘见了,就送我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她悄悄给了我一个破解的秘方。她说,这是她听周半仙梦呓时说出来的一个秘方。她也不知道灵不灵。可是,为了救急,我觉得你们还是可以试一试。”

醒豆儿的眼睛开始放光了,她收了弦子与白布,坐到了英铎跟前,盯着英铎的眼睛说:“你还真是个好心的人,快告诉我,秘方是什么?”

英铎把自己的一双拐杖递给了醒豆儿,醒豆儿以为他要起身回屋子里去拿秘方,便把拐杖分开竖直,然后起身去扶他。可是,英铎坐在那里纹丝没动。醒豆儿以为他怕男女有别,不便她挨他的身,便把拐杖递给他,拐杖却又被英铎推了回来。

英铎说:“这副拐杖是送给你的。”

醒豆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不是……瘸子,要拐杖干什么?”

英铎说:“正因为你不是瘸子,这双拐杖才送给你。它不是用来拄的,它是用来救你们的。”

“什么?一对老拐杖能救我们?它又不是什么神木做的。”

“你真聪明,你恰恰说对了,徐娘救你们的秘方,就得靠它救你们。”

“究竟是怎以回事,你快说!你再这样兜圈子,我都要疯了。”

英铎说:“徐娘的秘方很简单,就是用十年陈旧的桃花木,把它削成十寸长的木钎,放在锅里煮,直到煮出汁水,然后把这些木钎钉和汁水拿到你们家大门口,将这些桃木钎沿着南北方向钉上一排,钉成一个铡刀型,然后你们跪在地上拜那些桃木钎,拜完了,你们再喝掉那些桃木钎煮出来的水。这样坚持在上旬日,中旬日和下旬日,分别拜三天,你们就有救了。

醒豆儿听了,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扑上去,在英铎的脸上亲了一口,提着他的拐杖就往回走。

英铎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怔了半天才发现,醒豆儿把三弦子和白布落下了。他半撑着身子,大声叫道:“哎,哎,三弦子,三弦子,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