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死亡

高桥带着一千人多人的队伍,加快了在夜色里的行程。夜色迷朦,人影凄凄。只有黑黑的枪管和白晃晃的刺刀,在一双双夜猫子一样的眼睛下闪动。

高桥决定直奔鸡冠岩,经过赵家莲、沙丘坝、胡家店和鲁家坝,然后逼进柳林子。一路上,高桥少了进攻天台观的张狂。高桥把整个队伍变得轻脚轻手,偃旗息鼓,马裹蹄,人缠足,没有一丝声息。

当高桥到达沙丘坝时,和庭才早就进到了埋伏线上。和庭才让每个连占领一个制高点,然后就在阵线上静静地等待。和庭才没想到鬼子进到沙丘坝线的动作如此迅速,像闪电一般。和庭才给各连传话,只要鬼子的尾部一进伏击圈就打。

高桥进到沙丘坝线的伏击圈的动作,显得干净利落。和庭才的部队一齐将火力泼向高桥,一下子就切断了他们的退路,迫得高桥丢掉上百具尸体,带着部队拼命往前窜。高桥不知道这股火力来自何方,是游击队,还是老百姓?高桥不得而知。

像这样,高桥在鄂西大地上遭到的打击,已经是屡见不鲜了。他们在进入鄂西这块领土时,师团和大队的长官就专门把中队以上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军官弄到一起,进行了一次培训,培训就只讲解了一条俗语。而且据最高长官说,学习和理解这条俗语,是从本土高级军事会议上传过来的命令。命令强调,“军官必须学习它”。事实也是这样,天皇的军队从一踏上这块神秘的大地,特别是踏上鄂西这片充满巫气的崇山竣岭之后,人马总是在以最快的速度消亡。一时间,死亡和恐惧笼罩在每个日本士兵的头上,成了他们心里最沉重的阴影。它们就像每个人身后的影子,随时都紧紧地跟着他们。而且,这种恐惧和忧虑,像一场瘟疫,侵蚀了几乎所有士兵的肌体和心灵。当这些军官坐在一起,弄明白了这句俗语的意思之后,他们像找到了那种作恶的咒语一般,对它充满了全新的恐惧。他们把在鄂西的所有挫败和不幸,都归结到这句平淡而令人恐惧的俗语里,似乎全部的苦难皆由此而生,也全部由它来融解。

高桥把这句话深深地刻在心里: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高桥久久地揣摩着,九头鸟是究竟一种什么鸟呢,而湖北佬究竟又是一种什么佬呢,他们连神秘的中国人自己提起来都怕,他们的生命里究竟蕴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

高桥带着这样的疑问,继续朝前推进。他没有精力去顾及刚才丢掉的一百多个弟兄的死亡。

高桥带着部队刚刚跑到鲁家坝的山坡上,两侧的山头上突然杀出两挺重机枪,交叉对他们进行射击。高桥的队伍又是一阵人翻马扬。一会儿之后,沟槽里又落满了一百多具尸体。

这时,高桥才清醒过来,自己中了埋伏。

高桥发觉了这个阴谋之后,心情懊丧到了极点。高桥觉得自从自己在仙女庙遭到伏击之后,在以后的每次进攻和扫**中,他就始终没有脱离过遭遇埋伏的恶梦。人说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可是为什么我高桥总是在不断地上当,而学不会一点儿乖呢?”高桥想。

但是高桥还得拼命扭转这种局面。高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能够尽快占领一个山头,然后进行还击,同时保存自己的实力。高桥本能地拔出军刀,下到马后,吼叫道:“前进,前进──”

鲁家坝制高点上,韩大狗只在那儿部署了一个排的兵力。高桥所部冲上去,这个排就与高桥所部展开了肉搏。刀光剑影,肉影缠动。韩大狗的这个排,与高桥的主力从凌晨一直肉搏到天亮。高桥没让这个排漏掉一条生命。高桥让他们全部躺在了鲁家坝那块山岗上。在那块山岗上,中国士兵与高桥的士兵死状千奇百怪。他们的所有器官,在搏斗中都成了互相攻击的对象,成了致命的弱点。他们都安静地躺倒在那儿,再也无法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处致命的根源,因为他们的生命早就逃之夭夭了。

高桥在鲁家坝站稳了阵脚,又开始做起梦来。高桥以为他的偷袭初步成功了。这时,天已经放亮了。他又恢复了最初的感觉,刚才那满腹的懊丧顿时不见踪影。高桥想进一步占领柳林子,达到总部规定的目的。于是,他带着所部趁天还没大亮,继续放马向柳林子冲去。

当高桥的马,在柳林子静谧的山间行进时,高桥从两边的山上,竟听到了自己的马蹄声。路边树上的鸟儿也在没有任何恐惧地鸣叫着。高桥本能地感到这里静得太出奇了。他勒住了马绳。马绳一经勒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恐惧感,一下子就又从他的心底突然冒出来。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在他的脑子里又浮了出来,就像一个魔鬼从水底浮出了水面,让他似乎听到那种叫做九头鸟的怪物,在天空中鸣叫着,盘旋着,把恐惧的网线拉向他,向他铺天盖地压来。

在这种本能的恐惧中,高桥再一次陷入了柳林子埋伏圈。在四面八方人头攒动地喊杀中,高桥一下子就看到柿子树上的那双眼睛。然后那双眼睛幻化成一片鲜艳的火焰,像一声巨响一般,在他身上所有的腔腹里回**。

韩大狗在望远镜里,很轻易就看清了那颗红红的肉痣。看到那颗肉痣,韩大狗心里静极了。韩大狗想,事不过三,老子这次一定送你上路。韩大狗这样想着时,他就又一次看到了在那颗在飞机里狞笑着的红痣,看到了在仙女庙的道路上,那颗充满了爱情颜色上的红痣,还看到了现在那颗惊慌失措的红痣。

韩大狗想:“我要把它变成一颗没有颜色的白痣!”

韩大狗这样想着,就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有了一层雾气。自己的兵和鬼子在拼斗的影像,一下子与自己拉远了距离,好像全变成了一种洇洇的水墨人物。就在这时,韩大狗看到了他妈立在远处的雾气之中。韩大狗看到他妈缓缓向他走来。她走得那么轻盈,那么飘渺。

韩大狗看着看着眼睛就更湿了。韩大狗湿着眼睛,看着他妈的影子。韩大狗就这么站着。身前是他的兵在与鬼子拼杀,身后是他的妈影影绰绰地站在那儿。韩大狗站在中间,感到周围到处都是雾。

韩大狗对着雾说:“妈,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背后,儿今天一定要杀掉他!”

战马嘶叫,峰火四起。

仿佛在一瞬间,高桥的眼睛和耳朵引来了前方和左右三方面的震天杀声。又仿佛是在一瞬间,高桥的眼睛和耳朵,一下子引退了前后左右的震天杀声。柳林子的山谷再一次陷入了一种寂静。高桥感到这种寂静,就像他家乡的寂静,一层层一股股地飘**着沉浮着,溶进了他的心灵和血液。高桥感到有一种累到极点之后,突然放松后的轻松。这种近乎升腾和飞翔的轻松,让高桥在一刻之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末日来临了。

最先,高桥让一双脚,步入了自己的眼睛。然后高桥又让一双手,步入了自己的眼睛。然后高桥让那双他熟悉不过的眼睛,步入了自己的眼睛。

高桥拄着那把跟随他几千公里行程的军刀,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所带领的人。

韩大狗觉得自己仿佛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像这样站在他的仇敌面前。他感到自己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一个呼吸,都在重复着曾经有过的历史。韩大狗陷入了自己想象的空间,让现在的现实重复着以往的想象。

韩大狗看着高桥,觉得这个长着红痣的鬼子,并不是很强大。相反,他倒明显地让人有一种脆弱的感觉。不同的是,他曾经不停地挥刀杀人,不停地干着一件又一件与他的肉体和长相不相符的事情。

韩大狗久久地看着高桥。

韩大狗的身后伫立满了人。包括肖亚中与和庭才。他们像一尊尊石雕一样,伫立在他身后。他们站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大片人的原野,又像一大垄中国的土地,那种用油画抒写的大地。

在这种背景里,韩大狗陷入了迷茫的回忆之中。

高桥身后是一阵空灵的中国风,还有一棵诗意的中国柳树,还有一片博大的中国田野。高桥站在中国鄂西的土地上,平静地看着韩大狗。

当高桥把军刀刺进自己的腹部时,他呻呤着轻轻地对他嘴边的一棵小草说:“山原,你在哪里?你可要活着趟过这片沼泽………”

在奔向死亡深渊的途中,高桥也陷入了一种记忆的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