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宜昌之夜

船刚刚出南津关,韩大狗就站在甲板上,“嘀溜溜”地转着那双大眼睛,看着这座传说已久,向往已久的城市。那种对城市的新鲜劲儿,伴随着夜雾一齐向他涌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船悄悄向宜昌靠拢。烟火也就越来越浓重。韩大狗突然感到一股杀气直向他的胸口冲来。这一冲,几乎让韩大狗在甲板上打了个趔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韩大狗对自己的这种感有点莫明其妙。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这样过。在烟火味里,韩大狗很快镇定了自己,但是他的眼睛依然贪婪地看着宜昌一点点向他靠近。当宜昌城在韩大狗的眼睛里开始灯影摇红时,那种少年好奇的天性,才把他身上的寒颤驱散掉。

肖亚中看到灯影摇红的宜昌城时,仿佛在看着一座死城。他觉得宜昌就像一座孤岛,流落在江汉平原与巴山末梢之间,让恐惧和绝望的气氛死死地笼罩着。他亲眼看到,因为战争,大量难民涌入宜昌,宜昌的大街小巷全是人,到了晚上惧怕鬼子的飞机轰炸,家家户户不许点灯,看上去,整座城,真的就成了一座死城。

船进了宜昌的江面,也关闭了灯光,减了速度,行进变得非常谨慎。肖亚中站在那帆布窗口前,指着一带零星的灯火让韩大狗看。

肖亚中说:“那就是宜昌。”

韩大狗从小就听说过宜昌,就知道宜昌。其实,韩大狗根本就不知道宜昌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听说宜昌有冰棍吃,有很多房子和街道,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韩大狗对宜昌的好感,其实都来自爹妈和爷爷对宜昌的向往,以及他们对他的许诺。

他爹在的时候,常常对韩大狗说,大狗子,听话,听话了爹就带你下宜昌玩去。后来爹死了,妈妈就对他说,大狗子,快长大吧,长大了好带你妈下宜昌。后来妈妈死了,爷爷就对他说,大狗子,我可怜的儿哪,你爹你妈连宜昌都没带你下过,就丢下你走了,他们真是狠心哪。大狗子,等东洋鬼子退了,爷爷一定带你下一趟宜昌。爷爷每每说完这话,就不住地揩眼泪。爷爷揩眼泪的时候,韩大狗在心里想,爷爷简直就像一个娃娃一样,说起风就是雨。他下不了宜昌,也不至于流眼睛水吧。可是他转念一想,爷爷是烂眼瞎,鼓劲流个眼睛水。

现在宜昌就出现在韩大狗的眼前。韩大狗就觉得,除了刚才那一晃而过的寒颤,宜昌看上去其实非常亲切。韩大狗感觉到他好像前生来过宜昌。韩大狗认为宜昌是他爹他妈向往的地方,那么宜昌就是好地方。此时韩大狗眼睛里的宜昌,就好像是他风姿妖娆的妈,还是他那生性稳沉的爹。韩大狗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宜昌那些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他的亲人。所以韩大狗在那么一瞬间,竟对宜昌产生了暖暖的感觉。好像宜昌就是他的伍相庙,就是他的家,而且是好久没有回过的家那种感觉。

很快,韩大狗就发现,宜昌这个他向往的地方竟然是那么危险,竟然和他的想象有着天差地别。

船泊在灯影里,夜风把船影和灯影摇得如同一滩烂泥,然后静静地把它们铺在江面。

韩大狗的目光始终看着宜昌远处的天空。韩大狗很容易就看到了城东的炮火冲天,半个宜昌城被那些炮火的光照得如同白昼。

韩大狗自言自语说,宜昌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呢。

韩大狗一遍又一遍地对肖亚中说伍相庙是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比宜昌优越。这是因为,和伍相庙比起来,这个昔日美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战火纷飞的杀场。人们从心眼里恐惧杀场,何况韩大狗还是一个少年,韩大狗更是如此。

带着恐惧心理的韩大狗,连一刻钟也没让自己的大脑歇下来。他被一种比想象的情景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战争给迷住了。

这一刻,韩大狗对那些与生俱来的乡村往事失去了兴趣。这时,他甚至把心里那个具体的仇恨都撂下了。韩大狗开始向往他非常陌生的战争。

可是,韩大狗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肖亚中的眼睛。包括韩大狗走进宜昌时,那双滴溜溜的眼睛。肖亚中一靠近宜昌,就像漏了气的皮球,趴在船舱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被夜风里的血腥味弄得昏昏欲睡。在肖亚中的眼里,宜昌只是一个大杀场。只有杀场才会始终有这种浓浓的血腥味。肖亚中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自己的脖子变成鹅颈子,长长地伸在窗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韩大狗被宜昌城的火药味和春天带来的腥气,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韩大狗觉得这种气息很亲切,就像来自父母身体里的气息。韩大狗对肖亚中说,这宜昌城的火药味比硝厂都重。

肖亚中说,宜昌城的血腥气比他那天逃跑时不知重了多少倍。肖亚中说这话时,又有一股浓烈的炮火在城东那边腾空而起,冲天的火光又一次把半个宜昌照得如同白昼。

肖亚中说完这话,就对班长徐国耀说:“你要是到石令牌,非把我带去不可!”

班长徐国耀坐在船头上。宜昌的夜色把他浑身的清秀淹得不见了,宜昌的炮火又把他文静的样子暴露出来。

韩大狗想,炮一响,火光亮一下,班长的身影就露了出来,炮一歇,夜色弥合在一起,班长就隐进了夜色里,想到人是由光明与黑暗的组成的光影,韩大狗就在心里想笑。

班长徐国耀一儿点也不知道韩大狗这时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个。他正等着船拢岸了,好带领这些新兵们在北门上坡。也正是这种等待,让班长徐国耀有了时间搭理逃兵肖亚中。

徐国耀说:“你小子咋就知道我要去石令牌?”

肖亚中说:“我知道班长你的任务就是守石令牌。”

班长说:“凭啥是我要去守石令牌?”

肖亚中说:“因为那儿将有一场恶战。”

班长徐国耀听了肖亚中的话,就把肖亚中这个逃兵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借着那城外的炮火打量了一遍。

然后班长徐国耀说:“你这小子不简单。”

说完船就拢了岸。

徐国耀带着新兵下船。徐国耀带着新兵下船时,班副和庭才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别还没上战场就让江水给淹死了。

韩大狗想,只有你们北方人怕水,我们长江边上的人都是水鬼变成的。因为韩大狗不喜欢班副和庭才,就不和他搭腔。韩大狗上了跳板,走起来山响,他的两只脚就像峡江人砌屋拍墙的木耙,把跳板拍得山响。

肖亚中也不示弱。肖亚中走上了跳板就像一只猴子,轻便灵巧,机敏之极。那些新兵也都是长边上长大的水牯子牛,不会水的很少,所以一个二个都像猴子一样跳下了跳板。

倒是那和庭才和班长徐国耀下船时,有点颤颤悠悠。

韩大狗就站在沙滩上笑。

新兵蛋子也跟着站在沙滩上笑。

笑声里,班长徐国耀干脆退了回去。他立在船头,轻身一起,一个箭步往空中一跳,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团过身来,用脚往跳板中心一点,就忽地立在了韩大狗面前。徐国耀然后顺手给了韩大狗头上一个刮包。韩大狗摸着被班长刮过的地方,又酸又疼,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大包。

徐国耀说:“你带头起哄,嘲笑长官,当以军纪论处。念你是首犯,给你一个刮包,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新兵就没人敢有一丝动静。

徐国耀接着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真正的士兵了。等会儿一下船,你们就都到了宜昌,宜昌现在就两多,一是人多,二是子弹多。人多人是长了眼睛的,子弹多,子可弹是不长眼睛的。你们就是撞着了人,也别让子弹把你们给撞着。再还有一点,我必须强调,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你们执行命令时,绝不能走样。好,下面听我口令。”

徐国耀把大家说得都屏住了呼吸。他说这些时,城外的炮又响了。

身后是冲天的炮火,面前是黑沉沉的江面。肖亚中就很容易就想到了四面楚歌的项羽。

肖亚中想,宜昌可是西楚之地。可是,肖亚中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和这些新伙伴所要面对的,是比当年的汉军要凶残得多的东洋人。于是,肖亚中心里便有了一种生死未卜的感觉。而且,恍然间肖亚中还想,自己已经是逃掉了的人,怎么又会鬼迷心窍跟了回来送死呢?

肖亚中这样想着,突然听到班长徐国耀说:“肖亚中,你是不是害怕了,又在想逃?”

肖亚中收回心思。

肖亚中想,班长徐国耀这人长得文文静静的,火气有一把,心思也有一把。

肖亚中想着心事跟着队伍往坡上走。

队伍先是爬上了百十米的河坎,接着翻过一道土堤,然后穿过一块空地。

肖亚中最怕穿越空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在空地上遭遇了敌人,躲都没处躲。但他们很顺利地穿过了那块空地,来到北门的一座教堂。

教堂无声无息,没有钟声,也听不到唱诗班的歌声,像天堂一样死寂。肖亚中却最喜欢这样的沉寂。

班长徐国耀说:“这就是咱们驻扎的地方。这儿是美国人办的教堂,咱们三人一组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吧。”

教堂的回音把班长的声音由强到弱地重复着,直到大家找着了地方躺下来,它还在余音缭绕。这时候,班副和庭才已经端了枪堵在教堂门口,而班长早就躺在那教堂的角落里,开始鼾声大作了。

新兵韩大狗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韩大狗就问肖亚中:“没床怎么睡觉?”

肖亚中说:“这床比你家都大,怎么没床?”

韩大狗说:“床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肖亚中说:“呶,床就在你脚下。”

韩大狗不情愿地把铺盖铺在地上,和大家一样和衣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韩大狗说:“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肖亚中说:“今天有这个地方混一夜就不错了,吃饭的事儿等进了部队里再说吧。”

韩大狗说:“你不是说有大白米饭管饱吗?”

肖亚中说:“谁说一到就管饱?”

韩大狗就无休止地和肖亚中小声说话。韩大狗和肖亚中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对话里,慢慢睡着了。只剩下肖亚中把目光放到教堂顶上,看着那些像打雷下雨时天扯出的闪电。肖亚中再看看身边倦伏着的新兵蛋子,一个个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睡着。这情景让肖亚中想到那些灰溜溜的老鼠。

“我们就是一群灰溜溜的老鼠。”肖亚中这样想时,他的头闷就轻松了许多,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他的头脑和心情也就轻松了许多,他很快就入睡了。

城外的炮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武汉日军第十三师团长内山英机室内,高桥与木岛像木头一样站在内山英机的跟前。内山英机满脸怒火。

内山英机问:“难道他没留下遗书?他把自己给杀了,什么都没留下?”

木鸟说:“什么都没留下。他昨天夜里,一直在呻呤。而且,他向森冈君说,那位巫师就住在他的脑子里面,一直不肯离开。”

内山英机问高桥:“真的是这样吗?他这样说了吗?”

高桥一个立正:“咳,木岛君说的一点儿都没错。那个巫师是抱着木岛君死去的。小林君只是目睹了这一切。”

内山英机说:“进了江汉平原,小林已经是第五个自杀的天皇士兵了。这种情形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内山英机倒背着手,在室内焦躁不安地踱着方步。内山英机突然说:“你们有所不知,三峡有个地方叫巫山。那儿是整个支那巫术的发源地。在支那,巫术正是靠长江把它播到四面八方去的。加上荆楚之地上的九头鸟,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天上的九头鸟,地上的湖北佬,说的就是,湖北有一种鸟有九条命,而湖北人就像这种九头鸟一样,神秘诡异。鄂西宜昌一带,更是一块神秘莫测的地方。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抵制这些巫术带来的恐惧。你们有什么办法?”

高桥把一本中文《孙子兵法》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内山英机:“这是我在一个支那秀才怀里捡到的。上面有许多战例和图。我想将军肯定有用得着的时候,所以就一直留着。”

入夜,内山英机坐在榻榻米上,戴着眼镜,抱着那本《孙子兵法》,正在挑灯夜读。身旁一位身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正在为他端茶递水,然后轻轻为他捶背。

内山英机看着看着,突然一掌推开日本女人,扔掉身上披着的和服,高举着《孙子兵法》,哈哈大笑。笑毕,他大声说:“有了!有了!我有办法对付可怕的九头鸟了!”

内山连夜来到司令部,对副官说:“迅速将这部兵法泽成日文,小队长以上的军官人手一册,越快越好,不得有误。同时,对全师团的天皇官兵宣传,有了这部兵法,所有的巫师和九头鸟,都将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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