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树上的眼睛

日本兵高桥的记忆闸门,依然是从那双眼睛开始的。

高桥的心里感到特别地憋得慌。高桥在本土的训练基地集训时是最出色的。教官从中国弄了一些老人或孩子作教具,把他们当成邪恶的异族,要把他们消灭掉。

可是,一开始没人敢动手。高桥从学员中走了出来,拿起教官手里那把刀,对准一个中国儿童的胸脯,连刺数十刀,直到把那个孩子刺成肉浆。为此,高桥受到教官的赏识,他很快就来到了战争的前沿。他和他的那些同学一起,从东北到中南,淋漓尽致地施展了他们从基地里学到的杀人术。

但是,高桥的杀戮,在荆楚腹地受到了牵制,以致他走进攻打宜昌的战壕里,越走心里就越憋。他从武汉一路英武地杀过来,一路让一柱又一柱红得发黑的血,从一具具黄色的躯体里喷出来,一路增添着日本兵高桥身上的豪气。而到了离宜昌越来越近之后,他的心境就彻底地改变了。

高桥的心境发生改变,源于那株柿子树上的眼睛。他从一进入攻打宜昌的战前准备,就开始感到自己在一天天逼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因此,高桥从来就没有像要进入宜昌之后,这么忧郁和恐惧过。

可是,高桥再清楚不过,恐惧和忧郁不是战争的法则。但是,高桥永远没有办法让自己去忘记那位少年的眼睛。

那本是个非常惬意的周末,高桥约了当飞行员的同窗好友山本在汉口相聚。

几乎和每次一样,聚会刚刚进行到了一半,山本就要去完成突然接到的任务。山本这次接到的任务,是去三峡的西陵峡侦察。

高桥听说过三峡。三峡在高桥的潜意识里是个美丽的地方,加上又是冬天,高桥想三峡一定有着美丽的雪景在等待他们。所以,高桥要求跟机,和山本一起去完成这个任务,同时兼着在三峡度过一个美丽的周末。

几个小时的飞行,山本也乐意有高桥陪着。

高桥和山本很快就飞到了江汉平原的上空。他们的飞机是刚刚从国内运来的,像只银色的鸟儿。

在飞机上,山本说:“想听关于西陵峡的故事吗?”

高桥说:“西陵峡的故事?”

山本说:“就发生在三峡一条叫清江的河流上,一个古老民族的传说。”

高桥说:“是关于战争的故事吗?那一定会非常美丽的。”

山本说:“不仅关于战争,还关于爱情,想听吗?”

高桥兴奋起来:“太好啦,快讲,快讲。”

此时的高桥,在山本看来,就像个孩子。山本说:

“这是一个非常凄美的故事,武汉大学一个学者,听说我们就要打宜昌了,他讲给我听的。故事发生在西陵峡的群山里面,有一座巴人部落居住过的巴王宫,是最后一个巴王及其族人退守三峡的居住地,又是抗击外敌入侵的军事要塞。传说巴族分两支,一支是廪君蛮,一支是板凳蛮,廪君蛮叫巴王,板凳蛮叫罗王……。当时秦朝大力奉行以夷治夷,暗中派出特史,挑拨巴王与罗王的关系,以达到自相残杀,彻底灭巴目的。也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巴王与罗王同时爱上了美丽的姑娘鄂水娘,鄂水娘本是板凳蛮美丽的姑娘,是罗王的未婚妻。相传,鄂水娘出生不久,在山里遇到白虎,白虎用奶水喂养她,因此,她长得健美无比,且武艺高强。可是,她一直爱着巴王。鄂水娘无意中听到罗王与部族密谋,准备一举将巴王一支全部消灭。原来,罗王受到秦人特使的挑唆,加上鄂水娘深爱着巴王,他准备彻底除掉巴王一族。鄂水娘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顿时心急如焚。她再三思虑之后,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跑到巴王宫把消息告诉了巴王,然后两人在巴王宫度过了美好的三天三夜。

“第三天清晨,巴王和鄂水娘从梦中醒来时,罗王已经率众包围了巴王宫。巴王没想到罗王会这么快就对他下毒手。巴王孤率着侍卫爬上宫墙,准备以死相拼。罗王率众射箭,大叫:巴王巴王,放出鄂娘,免除水灾,幸福吉祥。

“就在这时,一支竹箭射进了巴王的肩膀。看着受伤的巴王,鄂水娘冲出宫殿,向罗王奔去。巴王一时不知她怎么了,拼命叫喊着她的名字。可是,鄂水娘一口气跑进罗王的阵营,然后,站在罗王身边,一阵哈哈大笑之后,指着宫墙上的巴王大声说:巴王,我爱的是罗王,不爱你了,你好好养伤吧。

“鄂水娘说完,钻进罗王怀里,巴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罗王见了,却得意之极,带着鄂水娘班师回朝。待巴王追赶出来,他们早已经没了有踪影。回到板凳蛮之后,罗王怕夜长梦多,随即与鄂水娘成亲,举办婚宴。欢天喜地,洞房花烛,罗王送走宾客,进入洞房,揭开鄂水娘的盖头时,一场让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鄂水娘用青铜柳叶剑,一剑刺死了罗王。

“鄂水娘杀死罗王之后,登上板凳蛮的城头,召集来所有族人,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她说,我杀死了罗王,因为他投靠秦王,要发动我们巴人自相残杀。现在,我杀了罗王,我用我的头来谢罪。说罢,鄂水娘用那青铜柳叶剑自杀身亡。可是,鄂水娘的死,并没有唤醒执迷不悟的族人。罗王的弟弟站出来说,这是阴谋,鄂水娘爱巴王,现在,鄂水娘杀罗王,一定是巴王指使她这么干的。于是,罗王的弟弟带着族人,再次杀向巴王宫。

“却说巴王在鄂水娘走后,反思着鄂水娘一连串作为,突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如果巴罗两个部落相互残杀,最终得利的是秦王。现在,巴罗联手抗秦,才是当务之急。想到了这一点,当罗王的弟弟杀将过来时,他的举动让罗王部落的官兵惊呆了。他将巴王宫四门洞开,并且在门口摆满了酒水欢迎罗王的族人。

“巴王面对突然呆住了的罗族人,大声告诉他们说,兄弟相残,巴人就会灭种,鄂水娘杀罗王,不是我的阴谋,我不能让女人代罪,为了证明她的清白,为了巴罗两族能联合抗秦,我愿以死谢罪,以此来唤醒大家。说罢,巴王吻颈一剑,割下自己的头颅。巴王的头,圆睁着双眼,顺着巴王宫前的山坡往下滚,一直滚到罗王弟弟的脚前才停住。

罗王的弟弟跪在地上,用手抚摸了一下巴王的眼睛,他的眼睛才闭上了。巴族罗族的族民见状,纷纷跪到地上,大哭不已,然后,两个部族的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开始重建巴王宫,团结一心联合抗秦。”

山本讲完了故事,看高桥陷在沉思里面,便问道:“在想什么呢?”

高桥说:“这个故事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用意。”

山本说:“一介中国书生,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会有什么用意呢?”

高桥说:“我没想清楚,反正这里面我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说罢,二人无话,飞机继续西行。

当他们飞到三峡的上空时,看到西陵峡那披着积雪的山河时,高桥翻才从故事带给他的心事里出来,心里顿时涌满了喜悦。可是,这种喜悦也就只持续了几秒钟,故事的阴霾又出现在他的心空,他开始忧虑。他想,古巴人就是那样寸土必争,那么现代中国人怎么会把如此美丽的江山轻易让给大日本国呢。就凭那让人沉醉和迷恋的雪景,他们就不会轻易地放弃它。高桥想,要是我,即使牺牲生命也要保卫它。想到这一点,高桥在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沮丧的感觉。

飞机到达了伍相庙的上空,也就到了他们侦察飞行的终点。

这时,他们必须拍一些关于庙南宽谷舒缓地带的军事照片,还得寻找几个理想的空运着陆点。他们看到了伍相庙那个近乎机场的沙滩。那个处在宽谷中间地带上长长的江岸,那个美丽的村庄和庙宇,甚至那片雪景,连在一起构成了一片生动无比的景象。那是西陵峡里最理想的停机坪。

就是在这个美丽的雪原上,日本兵高桥突然看到一个暗红的点,在跳跃,在膨胀,在闪烁。于是他们府冲下去,发觉是一个身姿妖娆的妇人。在这么美丽的雪地里,走动着一位美丽的女人,高桥的心底在一瞬间升腾出来一种感觉。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想唱歌的欲望,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热浪,“轰”地一声涌到他的喉咙眼上。高桥深深地咽下那口欲念,和山本一起贴着那片景致飞去。

山本是位技术高超的飞行员。他变幻着各种动作,一点点向那个生动的女人贴近。高桥被这种游戏给迷住了,直到他们的飞机贴近那片雪地,贴近那个女人,看到那个女人大口大口地吐着气,他们才收敛了玩兴,一拉操纵杆,飞离了她,飞离了那片美丽的雪景。

飞机朝汉口方向飞回去。

高桥仍然沉醉在对那个女人的迷恋当中。

高桥自言自语地说:“把那个女人干了多好。”

山本说:“真想干?”

山本的脸上**起了坏笑。高桥发觉有着这种笑容的脸很可爱。高桥的脸上也**起了同样的笑。

高桥想,飞机是无法着陆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妄想。

想到这里,高桥就开玩笑说:“用我们的飞机去干她吧。”

山本听了,也不答话,突然一个翻飞,调过头来,向那片圣洁的雪地飞去……

当他们干完之后,飞机擦过那棵柿子树时,高桥看到了那双长在树枝里的眼睛。就在高桥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刻,那双眼睛同时把一股阴冷和恐惧注入到了他的心田里。

一切不安和主祥的感觉,从这一刻开始了。

高桥从看到那双眼睛之后,心里就揣进了一个疙瘩,始终纠结着,而且越纠结越厚,让人没人办法理清这种感觉。

回到汉口不久,高桥心里的纠结似乎就开始应验了,山本就在汉水线上的一次空袭中丧生了。这无疑加深了他内心的心结。很多时候,高桥想起那双眼睛,感觉它们就像一道巫术化出的咒语,牢牢地粘附在自己的心里,从而更加加深了对那双眼睛的恐惧感。从他离开战斗机的舱门直到现在,高桥的大脑里一直印着那棵柿子树上的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让高桥第一次感触到了恐惧的滋味。

现在,高桥终于卧在乱石丛里,在那双眼睛的照耀下,让自己的身体流着鲜红的血液。

此时,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心血**,那天完全不必去杀死那个穿红袄子的美丽女人。也许她太美了,美丽得像个三峡的女巫,她才会死。可是高桥怎么也没想到,她真是一个女巫,是一个一挨到她,就融入人的灵魂的妖精。她死了就死了,却在那一刹那间,让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钻进了他的心里,让那双眼睛在高桥的心里永远也无法抹掉。

到了宜昌之后,高桥对那次无谓的行动后悔得无以复加了。随着日军的西进,高桥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恐惧的泥潭。每当他的脚步一落到荆楚大地的这片泥土上时,他就感到这片黄油油的土地所生长的树木、庄稼和野草,包括从它们中间刮出来的风,都令他不寒而栗。每当他面对那些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峡江汉子时,无论是那些又锉又矮的军人,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的心总会涌满对他们的恐惧。一开始,这种恐惧让他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让他的心不停地翻滚,有时高桥甚至感觉那些翻滚的**就是自己血管里的血,鲜红的血。就是这种**,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里。

在那一阵难耐的痛苦过后,高桥的心灵感触到了一种硬硬的虚空。面对自己的灵魂和心灵,面对自己的双手,面对他能够看到的身上每一处活的皮肤和肉质,高桥感到万分地虚空。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早已经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去了。于是,他就用加倍的凶残来抵制它们。高桥想通过杀戮来拯救自己的心情与灵魂,来减轻自我内心深处的压力。

但是,无论高桥怎么挣扎,他始终挣脱不了那根恐惧的绳索。

那根绳索就像一条又宽又长的白绫,从上至下,悬挂在梁上,在他眼前不停地飘**。有时高桥觉得那白绫早就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如同心肌梗塞一般,感受着接近死亡的窒息。有几次,他到了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了,他便企图用刀子去割断那条长绫。可是,作为一个军人和军人的荣耀,他始终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冲动。

剧痛使高桥清醒过来时,他才发觉自己仍然在一点一点割自己的身体。仿佛自己的身体就是那段长长的白绫。而他的手紧握着刀把,仍然在用最后的余力,一点点向终点划动着……

疼痛让高桥又变清醒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到了宜昌,有那么多的日本兵自杀,以致在某个时期,日军队伍里的自杀成了风。这种自杀的风气自然也逼得高桥喘不过来气。高桥也企图一次次走过这种恐惧和死亡的沼泽。高桥就和这些日本兵一起凶残地杀人。他们越是凶残地杀人,陷入恐惧的泥潭就越深。高桥的内心也明白,只有等到那恐惧的泥水没过自己的头顶,只有让自己的生命和他所杀过的人一样,全部坠入死亡的泥潭,他们才会停止这种杀戮。

死神的阴影伴着石牌大决战的日子一步步临近,令他们心灵上的阴影的厚度也越来越深重。伴随着这位死神和战争的脚步,高桥觉得自己一天天在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靠拢,靠拢,再靠拢。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双眼睛就站在某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有时他又感到那两道目光汇在了一起,就像那月光映在他身上,那月光的潮汐,激得他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有一天早上从恶梦中醒来,高桥实在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终于忍不住对它们说:“你要来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