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大象无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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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国防主动退让一步,答应只要让他侄子侯大进到同和堂上班,做什么工作都行。刘大文也退让一步,让侯大进到分公司负责采购业务。

如果仅仅是充当采购员的角色,那么侯大进恐怕要经常出出进进忙得不可开交。但是“负责”两个字,给了侯大进很多的灵活性和自主性。在家呆烦了,侯大进可以以采购为名到外地四处转转,转累了还可以回公司继续工作。但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侯大进哪也不去了,整天泡在公司,来早走晚,似乎比任何人都敬业,但是了解他的底细的人都知道,他喜欢上了药剂师阮红。

可是,谈对象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外人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结果是:侯大进把阮红打了。这件事很快在公司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刘大文先找阮红谈话。阮红一见刘大文,就像见着自己的亲人一样失声痛哭起来。原来阮红压根就没有跟侯大进谈恋爱的意思,侯大进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经常无休止地纠缠阮红,甚至猖狂到大白天敢在无人处对她动手动脚的地步。

问明情况,刘大文安慰了阮红一番,让她不要背思想包袱,努力工作,并说今后工作中有什么难题和压力,可以直接找他或者杜秀英汇报。

但是找侯大进谈话的时候,侯大进却一口咬定是阮红先对他动的手。

刘大文一拍桌子站立起来,指着侯大进的鼻子吼:“你他妈还当过连长?简直丢当兵的人!”

刘大文决定处分侯大进,但是处分决定还没有下来,侯国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老刘哇,我想知道公司对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处分了没有?”

刘大文一听火了,愤怒之辞脱口而出:“处分了!结果是,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留下继续上班,你光明磊落的侄子侯大进被开除并扣发当月工资。”

侯国防还要往下说时,刘大文已经把电话挂断了,他只隐约听见一句话:“我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

“这个刘大文,到底是财大气粗,翅膀硬了。”侯国防一屁股蹲在老板椅上,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小鸡娃敢和老雕斗?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正打算下楼跟刘大文算账,侯大进推门进来了。

“瞧瞧你干的事!”侯国防没好气地说,“我正要去找刘大文,问他是怎么处理问题的?不就是谈个恋爱吗,凭什么开除人?”

“叔,你听我说!”侯大进拦住侯国防,“其实,我早就不想在他那干了。我已经和要紧哥商量过了,我们自己开店,拉出来单干!要紧哥对同和堂的情况了如指掌,到时候,有你这棵大树撑腰,有要紧哥在暗处指点,咱不愁挤不垮同和堂!”

侯国防一听,脸上浓缩已久的皱纹这才舒展开来,点点头说:“倒是个好主意。不是老叔吹牛,咱一个电话,哪怕是一分钱没有,想要哪个厂的货,哪个厂就得送。谁跟咱作对?货源无须考虑,主要是管理。这方面要紧是内行,要不让他也出来,你们一起联手,大胆地放开手脚去干。”

“不行,企业与企业之间竞争那么激烈,少了要紧哥这个内线怎么能成?关键时候,他就是埋藏在刘大文身边的定时炸弹。”

“位置选在哪?”

“同和堂对面是一家超市,效益并不好,老板是我战友的同学。我早就跟人家说了,只要他肯把房子让出来,我补给他一年的房租。”

“地势倒是不错,比同和堂的位置还优越。药店取什么名字,你想好了吗?”

“他叫同和堂,咱就叫同仁堂。”

“不错。”侯国防赞许地看了侯大进一眼,“抓紧时间筹办,争取抢在十一黄金周期间开业。到时候多策划一些活动,争取把同和堂的顾客都拉过来。”

“好,我现在就去。”

“一定要注意保密,开业之前绝不能走漏风声。必要时,局里可以先开业后办证。这样才能让同和堂措手不及。”侯国防叮嘱说。

“我也是这么想。保密程度越高,到时对同和堂的打击就越大。所以我打算,上货一律在夜间,人员培训地点选择在外地,门头装修好后先用红布遮住……”

“好!你知道吗?当初我之所以让你去同和堂,就是想让你学!学同和堂的管理经验,学同和堂的经营技巧,学同和堂的发家之道。一旦时机成熟,咱们就拉出来单干。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毕业了。哈哈!”侯国防终于道出了自己的苦衷。

整个一上午时间,刘大文哪都没去,他一直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准备着“迎接”侯国防。他知道以侯国防的性格,在这件事上绝不会和他善罢甘休。他已经打定主意,给侯国防撑上了。同和堂是这帮兄弟姐妹千辛万苦干起来的,她不是气球,不是靠药监局的关照或者吹捧才壮大的。他还怕什么呀!刘大文又想起公司初成立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挤兑了一点资金后,才开始惨淡经营。他和杜秀英、张建设一帮人,靠着一双手、两条腿,外加一辆人力三轮车,跑遍了周边县市的大街小巷。一次年关,天上还下着大雪,正当除夕的鞭炮声隐约响起的时候,他们接到箕城县人民医院的电话,要同和堂抓紧时间配送医院春节期间的备用药品。在此之前,同和堂和箕城县人民医院并没有业务往来,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医院已经和几个老关系户打过电话了,但是都被人家以“已经放假”而拒绝。拒绝的原因,不单是因为天气不好,被大雪覆盖的路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来回近百里路程,行车非常困难。还因为下午过去就是除夕夜了,都慌着备年货呢,人心早散了。

接过电话,杜秀英二话不说,推起三轮车就往仓库走。张建设也跟着来了,俩人还没装几件货,刘大文闻讯也赶来了。装完货,几个人轮番蹬着车子,踏着隆隆的鞭炮声,一路有说有笑地向箕城进军。

“等公司将来做大了,我们首先要买一辆大卡车,舒舒服服坐里面,决不能再受这份洋罪!”刘大文说。

“怎么会是洋罪?这不是很好吗!有皑皑白雪,有隆隆炮声,还有这么多好同事相伴,一起在风景秀丽的野外行走,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别人想找还找不到这种感觉呢?”杜秀英风趣地说。

到达箕城的时候,医院已经下班,只留下几名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人家发了愁,说:“搬运工都下班了,谁来替你们卸货呢?”

刘大文说:“我带着搬运工呢?这不,连我算上,好几个!”

人家说:“你们搬运工这么辛苦,一定挣不少钱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全部免费!”

把人家值班的都说糊涂了。

从此,箕城县人民医院再没有从别的地方进过货。

还有一次,公司断货,刘大文押着货车连夜从陕西往家赶。上路不久便起了大雾,山路本来就弯曲陡峭,已经让司机很是胆怯了,再加上大雾弥漫,司机不敢走也不想走了。刘大文说:“不行啊,家里等着呢!要是明天后天仍然有雾怎么办?我们就不回去了?”完了又说,“甭怕,我给你当开路先锋。”

刘大文坐在副驾驶员的位置上,把玻璃摇下,把头伸到外面,一路不住地高喊:“前面有人没有?车来啦!前面有人吗?车来啦!”

到了山顶,乳白色的雾更加厚重了,迎面看不到人。刘大文索性跳下车,走在前面的车灯下带路。一路上把司机吓得心惊肉跳,刘大文却跟没事人一样。下了山,刘大文不仅嗓子喊哑了,两条腿也疼得半个月没歇过来。

后来司机问他:“刘总,说实话,那天走在山路上你怕不怕?”

“不怕是小狗!我也是第一次摸黑走山路,腿肚子直打颤,差点尿裤子,但是没让你看出来。你要是腿一软,我就永远回不来了。”刘大文半开玩笑地说。

……

多少困难都化解了,多少苦头都吃尽了,我们从没皱过眉头。但是现在看来,真正让人不理解的,还是人啊!

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侯国防。

但是想侯国防的时候,一直等到天黑,侯国防也没有来。

6

神不知鬼不觉,同仁堂到底还是在十·一那天开业了。他们的规模很大,也很隆重,市里四大班子领导都参加了。门口还搭起了舞台,唢呐、秧歌、歌舞……各项文娱表演层出不穷。

侯大进还别出心裁,另外想出一个点子:大炮打钞票!六门大炮的炮筒里,装满了花红柳绿的票子,十点钟,大炮准时打响,一张张钞票天女散花般从空中飘扬而下。不过只放了三响,就被闻讯赶来的公安给制止了,人实在太多了,人家害怕出事。

虽然离得很近,但是同和堂却没沾上半点光。相反,她的客户基本被拉光了,原本热闹非凡的大厅,仅有那么稀稀拉拉几个人。杜秀英站在大门口,气得差点掉下眼泪。张建设喉咙里像塞了一团麦糠,从早晨开始一直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倒是刘大文依然嘻嘻哈哈,吩咐杨要紧:“买上两盆上好的花子,给对门送去!这么大的事,也不及早说一声。”

“人家想瞒你还来不及呢,还会对你说?!”杜秀英没好气地说,“我去四楼打探一下,看看后台老板是谁?”

“用不着!”刘大文说,“不管是谁,都得面临竞争!”

同仁堂的思路很新,直接把门店的柜台取消掉了,搞成了医药超市模式,这样的销售模式,可以说在全省都是领先的。这一点,刘大文很佩服。面对强而有力的对手,刘大文准备明天开个班子会,重新研究一下对策。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定同和堂真的就要玩完了。

但是没等到第二天开会,刘大文就失踪了。

他进了检察院。

问题出在采购员王维身上。检察院接到一封举报信,称王维在销售东北一家企业的药品当中,收取厂家的好处费。人家一抓,把王维抓稀了,接着就把刘大文供了出来。王维说,厂家给的回扣,他只落了三分之一,大头儿都装进总经理刘大文的腰包。

检察院的李科长一听,就知道这次肯定逮到了条大鱼,喜欢得当即拍案:“先把刘大文拘留了再说。”

然而,不管他们怎么讯问,刘大文就是死活不肯承认。用李科长的话说,他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归说,仅凭王维一个人的口供,未免显得有些证据不足。李科长决定私下找王维谈谈,谈话的目的,是授意他去偷同和堂的账本。“对你来说,这是惟一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李科长意味深长地对王维说。

王维去了,结果不但没偷来,反被人家抓住了。账本都在保险柜里锁着,想偷谈何容易。

问明王维的来意,杜秀英才知道刘大文原来在检察院呆着。于是当机立断,领着会计李会真,一起抱着单位的账本来到检察院。

看着李科长指手画脚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杜秀英强压愤怒,指着厚厚的账本说:“你们自己看吧,我们刘总这么多年来贪污的钱,都在上面记载着。”

很快就查完了,结果让检察院的人大吃一惊。刘大文这么多年来,共吃了厂家十九万元的回扣,一笔一笔,都在账本上详细地记载着。

李科长有些尴尬,对杜秀英说:“查贪污竟然查出一个优秀党员,这事还真是平生头一次撞见!”

从检察院出来,刘大文真是泄了气,有些万念俱焚了。晚上,他偷偷地潜到自己办公室,开始写第二份辞职报告。但是每一字、每一句都写得异常艰难。上一次辞职,他是违心的,是想通过辞职拷问一下自己在同和堂员工中的威信,同时也给侯国防施加一些压力。但是这次辞职,他是真心的,是贴心贴肺的个人意愿。刘大文写道:

我年龄偏大,再加没文化,还是个外行,已经很难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经济……所以,我申请辞职。上一封辞职信是写给药监局领导的,但是这一次,我写给和我多年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向你们说声对不起,我这个当年的老战士,现在竟然当起了逃兵。

最先看到信的是杜秀英。看完信,杜秀英像是遭遇晴天霹雳,她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去。她把信紧紧攥在手心,机械地往张建设的办公室走,看见张建设,她竟又孩子般“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一起到刘大文家里去时,他们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写着“我们要吃饭——恳请刘总回来和我们一起并肩战斗!”的大红条幅,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职工们的名字。另一样是一块匾额,上面镌刻着八个金色大字:

公司基石

德高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