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谈婚论嫁

这消息就好比一道绳索,死死地系在四婶脖子上,越缠越紧,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四婶想:小米可真傻呀!放着多少好条件的不去找,怎么会相中兴旺家的孩子呢?兴旺家的孩子有哪里好呢?要人没人,要样没样,弟兄又那么稠,将来注定是受苦的命。小米怎会迷到他家那块地里呢?

小米是四婶的闺女,四婶亲不溜溜的闺女。小米的姑奶家的闺女,也就是小米的表姑吧,在县城开了个副食品店,卖方便面,卖烟酒,也卖水果、补品啥的。小米的表姑很有眼力,选商店选的位置好,正跟县人民医院对门。来回有谁入院探个病人什么的,都不好意思空手,都到她这个店里买东西。因此小米的表姑的副食店生意特好。生意一好,人手就紧缺,兴旺家的孩子是头一个进去帮忙的———兴旺家和小米的表姑也偏着亲戚。虽然是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但总比生人生脸用起来放心。

小米是初中毕业。毕罢业的小米,再也不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就在家里闲着,帮四婶打打家务干些农活啥的。四婶不愿让小米待在家里,四婶觉得这闺女待在家里确实有点可惜,就找小米的表姑。小米的表姑的生意一日大过一日,也正想添个人,就让小米去了。让小米成为她店里的第二个售货员。

农村人,对婚姻大事看得重。四婶家条件好,小米一下学就有人张罗着给她说对象。那还是小米刚去县城不久,四婶便托人给小米捎口信,让小米抽空回来一趟。不长时间小米就回来了,并按媒人的安排,同说的那个人见了一面。乡下的规矩多,走三步五步就换一个花样。按他们这里的规矩,订亲的过程一般分成三步。头一步是偷见,就是由媒人指定地方和时间让男女双方打个照面。仅仅是照面而已,满意不满意回家后再给话。其次是小见,是在偷见成功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加深印象的一道程序。小见时男女要交换信物,通常是女方给男方一个手绢,里面包着钱,或三十或五十不等,算是见面礼吧;男方也给女方一个手绢,但里面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少则三百五百,多的话就没法言说,上不封顶,下不指数,一切都根据家庭状况而定。最后是大见,挑个黄道吉日,男方摆好筵席,专门宴请女方及其婶子大娘们来相亲。从偷见到大见三步走完,一桩亲事就算订下,以后逢年过节开始你来我往地鱼一样游走了。

这次偷见小米是不满意的。至于不满意的因素,小米自己也难说出个究竟。那个人,论个头,说不上很高也说不上很矮;论身材,说不上很胖也说不上很瘦;论相貌,说不上很俊也说不上很丑……仅是一面之交,也只能给小米留下这么多印象。那个人的特征,其实也是天下男人所共有的特征,都是一个头上七个窟窿眼儿,谁也高贵不到哪儿去出奇不到哪儿去。

小米一个劲地不愿意,四婶也没强调啥。四婶想,反正小米年龄还小,后面的好茬多着哩。

接下来不到两个月时间,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给小米说了好几个,结果,小米还是没相中。头一见不成事,第二步跟第三步就甭履行和实践了。小米不着急,四婶倒是有些慌乱,有些坐不住了。四婶说小米,恁些人,你就没相中一个?小米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米风风火火地走了。望着小米远去的背影,四婶轻叹一口气,心说,订婚这种事,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点也强求不得。小米挑剔些也是有情可原的。四婶就拿小米跟村里同小米年龄相近或相似的闺女相比较。村子那么大,人那么多,要论闺女的模样,几千人中入眼的也就那么四五个:明亮家的闺女脸盘是好看些,但身条差,不苗条,远看近看都短粗短粗的像个萝卜;水稻家的闺女脸盘条件都没得说,可是嗓子哑,一说话瓮声瓮气的,活活一个唱老包的料;富民家的身条好,五官也端正,可脸盘不行,中间宽,两头窄,咋看咋像个盘好的面团;贵有家的也算得上一个,但人太黑,到啥时候黑牡丹都没红白的耐看……

比来比去,个挨个都比过了,四婶还是觉得数小米最好。从相貌到身体到肤色到家庭,小米绝对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像小米这样的闺女,千里难寻;像小米这样好的闺女,不管在城里在乡下,都好比一锅刚出笼的包子,炙手可热呀。小米即使再挑剔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听这消息,四婶明白自己失算了。怪不得小米看不上人家,原来她心里装着兴旺家的孩子呢!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四婶心里一紧一紧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小米跟兴旺家的孩子在一起亲热的镜头。她看见兴旺家的孩子,正流里流气地搂着小米,将身子使劲再使劲地往小米的胸脯上磨蹭……小米呢?小米不仅没恼,还咯咯地笑……四婶满脑子都是小米的笑声,她很气愤地伸巴掌扇了小米一个耳光。

耳光没打着小米,四婶的脸倒是先疼起来。四婶自己把自己气昏了,又自己把自己打醒了。一醒就淌下泪来。四婶不知道刚才那叫“幻觉”,但她明白这消息是真实可靠的,无风不起浪,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四婶很痛苦地闭上了眼,喃喃地说,小米可真傻呀!放着多少好条件的不去找,怎么会相中兴旺家的孩子呢?兴旺家是个啥家呢?穷得叮当响。同在一个村住十几年,小米不是不清楚哇。小米的眼是被一种叫“爱情”的东西给厚厚地糊上一层啊。“爱情”这个词,只能用在城里,在乡下既不挡吃又不挡穿。小米眼下虽然身在城里,但总不能在那儿一辈子吧?终究要回来呀!这个昏了头的小米。

四婶又想起她年轻的时候。

四婶像小米一样年轻的时候,也很齐整,跟小米一样齐整。四婶的那段爱情经历,几乎跟小米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四婶放着媒人说的几个知根知底的大户不嫁,却跟叫冬的那个人好上了。冬跟四婶家距多远?一说人就笑———一墙之隔———他们是左右邻居。四婶住她家的东屋,叫冬的那个人住他家的西屋。要不是那一墙之隔,他俩的床就可以并到一块儿了。现在想想也挺逗的。他俩睡觉时,要么脸对脸,要么腚对腚,要么他的腚对她的脸,要么他的脸对她的腚。墙是用泥坯垒成的,尤其是这偏房,墙很薄,不隔音,一到夜里相互都能听见隔壁**翻来覆去的吱呀声。

再发展,四婶跟叫冬的那个人好得很了,如胶似漆如火如荼,一时不见就想得慌。叫冬的那个人趁晚上月黑头天悄悄地翻墙进了四婶的屋。四婶想见他又怕见他,怕见他又想见他,她既兴奋又紧张,脸发热头发烫,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就跟队长当着村里人的面让她上台领奖时的心情一模一样。四婶至今还清晰记得,叫冬的那个人很有劲,像泰山压顶般朝她扑来……成功到失败往往就差针尖样那么一点点。马上就开始幸福了,马上生米要做成熟饭了,悲剧发生了。四婶身子下的床腿经不住俩人折腾,先断了一根,紧接着另三根也齐刷刷断去。于是床体连同四婶和叫冬的那个人平身子往下掉,砸出了满屋的叫喊。

四婶的娘家爹和娘家娘以为这里天塌地陷了,赶忙裹上衣服奔了过来。一看这场面,俩人二话没说就动了手。四婶的娘家爹打叫冬的那人,四婶的娘家娘打四婶,四婶的屋里一时间血雨腥风,鬼哭狼嚎。

四婶原想挨罢打就没事了,但事情远不止四婶想像的这么简单。四婶的家人完全没有大题小做,而是有计划有目的地针对这事进行了反击和报复。天一亮,四婶的娘家娘便站在自己院里骂天了。四婶的娘家娘绝对是个有心眼有水平的人,外人从她骂的内容里根本听不出任何猫儿腻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就那么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地吆喝了整整一个晌午,骂得叫冬的那个人缩着头躲在屋里不敢吱声,骂得四婶的心碎了。四婶的意志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呀。四婶知道再强硬下去也是枉然。

不多久,四婶匆匆出嫁了。丈夫就是小米的爹。

四婶的丈夫是个木工,精通一手好木匠活儿。最关键一条是,四婶的丈夫在这方面眼力极好,凡是经他看过的家具,再流行再新潮回头他就能比葫芦画瓢地模仿出一套,且让人真假难辨。早年四婶的丈夫在外打工时,在城里认识一位做家具生意的老板。这老板很欣赏四婶丈夫的手艺,就把他留下了,让他专门仿造浙江一带的新款家具。老板赚大钱的同时,也有小钱在源源不断地往四婶的丈夫口袋里流。

四婶家里有地,外头有收入,那家里就摆设得富丽堂皇。

四婶经常回娘家,不仅听她娘家娘说过,她也亲眼目睹了叫冬的那个人领着老婆孩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地里滚爬的全过程。尽管那土墙早已**然无存了,但代替它的也不过是几间又矮又窄的砖瓦屋。跟四邻的楼瓦雪片相比,又是多么的瘦小和逊色。

两下一比较,前后一比较,四婶常常体会到她娘家爹和娘家娘当初的决策是英明果断的,是上策中的上策。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亲儿亲女的,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女们往火坑里跳?

真应该感谢感谢那张床啊!

四婶心里一直打着颤。她很后悔,确实很后悔。当初咋想起让小米进县城帮忙呢?中间咋没想起小米经常跟兴旺家的孩子处一块儿会磨擦出火花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呀。在四婶的忏悔里,她分析有百分之五十怨四婶自己。看样子对儿女的管束一刻一秒都不能放松。就跟放羊是一个理儿,你得经常把绳子紧攥在手里,一松开绳子它就胡吃乱跑,一不小心就会坏大事,坏一辈子的大事。不得了啊!

四婶认为,她家在这个村也算得上有名望有地位的,她来几十年了从没办过一桩腌臜事,今儿却叫小米办齐了。说出去丢人呐。

三步并作两步,四婶跑到村里的经销店。经销店里装有电话,四婶觉得她很有必要打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小米,另一个打给四婶的丈夫。让他们回来,统统都回来,在一起商量商量对策。仅她一个人在家,遇事不知道咋进也不知道咋退。

抓起电话,四婶先没拨号,而是偷偷地用目光扫视一圈周围的人。那些人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闲喷,可四婶却觉得他们是在做面子活儿,表面上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在支棱着耳朵偷听,热火急地想窥探她家的秘密呢。

他们警惕着,四婶比他们更警惕。四婶才不会傻乎乎地粗着嗓门把这档子事吆喝出去。电话拨通后,四婶的薄嘴唇贴着话筒,尽可能地细着声简明扼要地跟丈夫说清了内容。

放下电话,四婶的眼珠子又机警地审视了一圈,犹豫着,直到她深信没人盯梢时才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第二个电话。一听是小米的声音,四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四婶的胸脯起伏不平着,来回吸气呼气都很急促,甚至憋得有些难受,但四婶还是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强捺火气很平静地说“小米你回来!”

小米问:“现在回去干啥?”

四婶颤声说:“少口罗嗦!叫你回你就回。”

小米迟疑了一下,已经明显闻出了火药味来,她说:“让我表姑给你说吧。”

小米的表姑大概就在一边站着,接过话筒说:“嫂子,有啥急事吗?”

四婶勉强挤出两声笑:“哈哈!你生意忙吧?”

小米的表姑说生意不忙我能拦小米不让回吗?

俩人正言语的工夫,四婶隐约听见电话里有嘀嘀咕咕的议论声。她料定一准是小米和兴旺家的孩子在里头捣鬼。她怕出意外,忙说:“让小米接电话!”

小米刚接过去“喂”了一声,四婶就不容置疑地命令小米:“小米你听着,你要不回来,从今后就甭踩这个门!”

四婶不容小米解释就挂断了电话,然后一口气奔到家,拿起一条湿毛巾捂住嘴,像山洪爆发般闷声哭了起来。

接到信儿,四婶的丈夫当天晚上就赶回了家。四婶的丈夫是个驴脾气人,一听这事肺都快气炸了,当即拎起一根木棍就往外走。四婶惊慌失措,忙追在他身后小声喊:“你干啥?”

四婶的丈夫拧着脖子说:“进城找小米,看我不打断她的狗腿。”

四婶紧走几步,一把把木棍夺过来。四婶说:“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原指望回来帮我拿拿主意,你却在忙中添乱哩!甭说打断腿,你就是把小米杀了,事也在那搁着。”

四婶的丈夫说:“真死在外头就好了,省得让我跟在她屁股后爬塔。”

四婶说:“没事咱不找事,有事咱也不能怕事。毕竟小米还小,没经验。咱先拿个主意,不能啥事都由着她。”

四婶的丈夫说拿吧,看你有啥高招儿。尔后就蹲下来耷拉着头吸起闷烟。

四婶思忖了一会儿,说:“我是这样琢磨的。现在给小米找对象,肯定是来不及了。咱不如把过去小米相的对象重新滤上一遍,能没一个合适的?”

四婶的丈夫认为这主意行,俩人就趴在一起合计开了。

掐过来算过去,四婶觉得南刘庄那个茬不错,人好家境也好,将来成亲戚,小米肯定吃不了亏。

南刘庄那个人叫刘广进,会开车。刘广进家有辆小中巴,专门从本乡拉人到县城。这方圆十里的人出远门,都得坐他的车,乡里到县里,就他一辆中巴,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来来往往地跑,那钱还会少?那家境还会差?刘广进人虽一般化了点,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找媒人跟刘广进一提,刘广进当即高兴得眉飞色舞。小米来回坐他的车,他早就留意她了。上次见面小米不同意,对刘广进来说便是平生一大遗憾。现在她居然主动送上门来,这让刘广进做梦都没想到。本来他跟另外一个村的闺女已经订罢亲了,当晚就托人把那家辞了,还赔偿了人家一笔“青春费”。

但刘广进觉得值。太便宜了!

也许是四婶把思想工作做得好,几乎没怎么抗争,小米就默认了这桩婚事。

临出嫁那天,小米一个劲地哭。小米一哭,四婶也跟着一道难受。毕竟是自己的亲闺女,心连着心,肉连着肉。

很快,拉小米的车一走,四婶就笑了。四婶心说,经验会告诉小米,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打个比方,这麦子不打碎难以成面粉;水稻不脱壳难以成大米;谷子不经过一番磨砺,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小米呢。

(原载:《北京文学》200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