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

李二妞一直叫他大伯,其实她是大伯的养女,该叫爸。李二妞叫他大伯也一点没错,她是他的侄女,是他弟弟的二女儿,因他半辈子没娶,过继给他了。

明天就是李二妞的婚期。昨晚大伯从乡下赶来,准女婿安排他和二妞一人一套,住在洛阳最高、最贵的酒店里。

昨晚一夜没睡好,天刚麻麻亮,大伯就起来站到阳台上,点起一支烟。他抖抖袖子,二妞买这西装穿身上哪儿都不舒服。

从窗口望下去,城市还在沉睡。大伯习惯地在沙发边蹲下来,就咂摸着让女儿从酒店出嫁,不是个滋味。可女儿女婿都说大城市就兴这,从酒店接二妞到新房,行了礼,然后还在这个酒店吃酒席。

说起吃酒席,大伯也别扭。打小儿起,村里谁家娶媳妇儿,都是全村总动员。两天前男人们有人帮着一家家借八仙桌和板凳,有人担水烧水,有人杀猪洗肉……女人们有择菜剥蒜的,有揉面做桃形圆馍的,有用筷子把小面块儿夹成各种花形下油锅的……那把肉一块块碎了,分派用场的必然是厨子了。

厨子先指派助手把猪头猪脚上的毛用烙铁烫净,炖到粘稠,做成皮冻。再把拆好的肉一块块下到一只直径一米的大铁锅里,架了硬劈柴煮。一边又指挥助手把五花肉剁了肉馅,他亲自拌了料。这边开始炸丸子、酥肉、豆腐,那边有人拿漏斗撑开大肠把肉馅灌进去,做成灌肠。放到大铁锅里煮。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喜庆的肉香。

煮肉的人要熬夜看火,一直到肉都烂熟。厨子再一块块把方肉抺上酱红烧。到了迎娶的头天晚上,一应的东西都齐备了。从城里请的响器班鼓乐就吹打起来了。

帮忙的男男女女兴奋着,这是他们得以聚会,展示手艺,打趣骂俏的好机会。

村里的孩子们兴奋着,家里去帮忙的大人每顿都有一碗肉菜和两只白馍,都是错一错别人的眼皮,就端回家来,老人孩子一人一口全尝了荤腥。

小孩子们爱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冷不防会有自家爹娘把一块炸油花,或者一小块酥肉塞到小嘴里,示意他不要作声。

村里的几条狗也爱在你堆里钻来钻去,指不定就有谁不小心滑落在地的肉星儿被它们捡着。

大伯的父亲是烧火的,每次都早早劈了干柴,一锅锅地烧。除了吃几顿肉菜外,他还可以得一个几毛钱的红包,外带两碗剩菜--他是出了力的。大伯跟在父亲后面不怕吃苦,父亲去世后,他就接了这个差。

大伯烧火给两个弟弟娶了媳妇,给村子里一家家办着喜事,偏自己耽误了成婚的年龄。

二妞儿上学,都是大伯挣的血汗钱。他不想让二妞上大学,怕她不回去,又剩下他孤独一个。可二妞心志坚定,真考上了。大伯咬咬牙,没委屈她一点。大学四年,没让她过得比城里人差。二妞在市里工作了,又要在市里结婚了,大伯跟做梦似的。看看住这神仙殿堂,多荣耀。可就是没有村子里吃水席的热闹。

早饭是女婿的朋友来招呼他去餐厅吃的。才回房间没一会儿,二妞在女婿挽扶下过来了,二人对着他拜了一拜,前呼后拥地出门上花车了。女婿是见过好几面了,二妞说好,大伯却不知道好不好,想叮嘱两句,也没跟上。

中午坐在酒宴上,他跟两亲家坐一起。亲家也是实在人,他能看出来,才放了心到肚子里。等司仪把他们请上台,问了些啥他也听不清了,想说啥呢,早忘到九宵云外了。就是觉得新鲜,有气派,别让自己这乡下人拙嘴笨腮地弄砸了锅。

终于等到都坐下来吃饭了。大伯才看清端盘上菜的都是清一色着红夹袄的大姑娘。村子里,可都是跟女婿一拨儿大的精干小伙子帮着端盘子。端到最后,一帮小伙凑一桌,吃喝一顿,完了,再让新娘子一个个来点烟道谢。

大伯去上卫生间,回头拐了一个弯,就从小门到了街上。他抽支烟透透气,看到前面也是一个酒店,门口地上也是一地彩纸屑。门口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高个子男人给一群孩子发红包。他凑近些,看到男人胸前别着“新郎”。有这么老的新郎?他又凑近些看,那男人就随手也递一个红包给他。他推让,举起烟说:“我抽烟呢。”男人又塞给他一包烟。女儿已换掉白婚纱,穿着红缎旗袍拉着女婿跑出来:“哎呀,大伯,你咋跑这儿了,让人好找。丢了可不得了。”

大伯指着那男人说:“看,真奇怪。”

二妞说:“横幅不是写着‘金婚’纪念?人家结婚五十年了!”

大伯点头,打开红包,里面是五十块,他又稀奇:“城市里还有这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