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钱

我若不是搬家,处理院中那辆闲置多日早已锈迹斑驳的人力三轮车,或许还真把老钱给忘了。

旧车是老钱送给我的,因此我想起了老钱。

老钱人不错,曾同我合租过这栋旧房,又共在一个商场做生意。五十多岁的人,虽有些谢顶,可精神十足。他家在乡下,离城不远也不近,十块钱的车票就来回一趟,可他很少回去。他说那儿除了石头啥也不长,自己是靠双肩挑粮贩卖拼死累活起的家。听说城里生意好做,能赚大钱,就像头捂住眼的老驴瞎闯进了城。

起初,他的生意还不错,经常见他黄昏收摊回来,拎瓶酒或几包菜肴,进门就嚷着老伴快放桌子。见我一人在家时,就好客地拉我,兄弟,喝上两盅。他酒足饭饱后,总是操着把旧二胡,吱吱呀呀地拉上几段不成调的京剧。有时,他进货钱不凑手,红着脸钻进我的门市,闷哧半天才开口,兄弟,帮哥点钱吧。不过,他每次都很守信,钱一到手,马上就还。一次,可能我一时马虎多点了一张百元票,老钱点出后,又递过来,说,兄弟,再点遍,咋多了一张。

老钱家里的儿女多,隔三差五,不是儿子上门要钱,就是女儿哭着借钱。老钱送出送进,几无宁日,烦得他发上酒疯就骂咧咧,这窝要账鬼,我上辈子欠的,紧挣不够他们慢花。后来,他的生意每况愈下,老伴开始埋怨,都土埋半截的人了,有俩钱就穷烧包,进城做啥生意?老钱不急不慢地说,赔钱赚个买卖人,咱好歹进城过了老板瘾。按理讲人老奸马老猾,可老钱屋漏偏遇连阴雨,一走眼,竟被人骗了个血本无归。他整个人一夜就急白了头,闷在屋里连着几日不露面,任凭老伴连哭带叫和我苦口相劝。

老钱最后还是出了屋,连叹了几声,丢人,太丢人。而后就一头去了旧货市场,骑回一辆七成新的人力三轮车,说要拉脚。我关切地问,你能撑劲?他把脑瓜一仰,说,有啥不撑的,就俺这熊样还有脸回乡下,蹬蹬车先在城里混吧。很快,老钱的心情就好转起来,每到下雨天,就凑到我门市里,东拉西扯,满腹牢骚一番。他似乎看破红尘,断了钱财念头,说命中八两,莫求一斤。千错万错自己不该进城,将辛苦积攒的老本打了水漂,弄得现在连城里的一只狗都不如。其实,老钱还是很要脸面的,每当乡下的亲戚上门,总是让我帮他压着已沦为车夫的实情,打肿脸硬充胖子,咋咋呼呼往饭馆里拽,只是回回还要借我的钱垫上。我就劝他,何必这样呢。他就晃着醉醺醺的身子,张牙舞爪的喊,好歹咱也是做过大生意的人,不能让人笑话。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么一个小小的意外插曲,老钱的后半生或许会风平浪静。

那是一个周末,老钱蹬车转悠了一个上午也没拉上几趟活,有些垂头丧气地来到体育场,想补下脚上那双裂了口的皮鞋。当时,体育场人山人海,正在发行既开既中彩票。老钱起初并没上凑,只是眯着眼嘲笑着那些被奖金想疯的人。老钱具体是怎样被人拉去买的彩票,我也搞不清,反正他后来鬼使神差地掏尽身上的四元钱,买了两张彩票。钱这东西真怪,拼命赚它时往往碰的头破血流,对它无望时却偏偏横空飞来。当老钱刮开最后一张竟中了一等奖,千真万确,那是二十万的大奖。老钱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当服务员请他上台领奖时,才心跳加速地举着那张彩票,像头扬眉吐气的驴子,尖尖地吼了一嗓门,我又有钱了。

兴高采烈的老钱,回来就拽着我打的去了城里最豪华的酒店。我自然也替他高兴,觉得他在破落之中得此神助,是该庆贺一番。老钱最后又喝醉了,扯着我的手硬着舌根说,钱这狗东西,有了被它累死,没了被它逼死。

老钱没过几日忽然决定要搬家,说自己老了,不想再把这些钱投进去打水漂,回到乡下盖栋阔绰的楼房,就足以在乡亲们面前露大脸了,闲够了再包上几亩地,种种树养养花,安享余年。

老钱真的走了,那天场面十分热闹,他乡下的五个儿女一个不少地都来了,爹长爹短叫得亲热无比。老钱却懒得理睬,拉着我的手,要将三轮车送与我,说这玩意卖不了几个废铁钱,留下拉货,或许能用。

老钱还留下了一句话,记着,人再能倒头也是条被钱拽死的驴。

半年后,我去乡下一客户家讨账,客户家正巧离老钱家邻村,我便向他问起老钱,孰料客户却说,老钱人死了都快两月了。

我一怔,啥?客户接着说,老钱像是在城里发了大财,回家就张罗着要盖楼,可刚打起地基,人就得了心脏病,躺进了医院。此后,五个儿女便虎视眈眈,昼夜不离地盯着他,他的病一天天加重。最后他对围得密不透风的儿女又骂又恼,说你们都滚,我治好病,住上楼,剩下的钱全都分给你们。可儿女们仍不放心,终日鬼鬼祟祟地徘徊在他周围,他既要看好身上的存折,又要惦挂自己的病和盖了半拉的楼,精神日夜高度紧张,人自然一日不济一日,终于,守着一大笔钱,没享受分文就死了。

想起老钱沦到这种结局,我就替他感到惋惜和悲哀。不过,我更多的是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人再能到头也是条被钱拽死的驴。是啊,世上能有几人不是如此。我本人不也是天天被钱拽地鸡飞狗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