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气
多年来,父亲跟正大叔两人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外人始终弄不清楚两人到底有多大的过节。
其实,追根究底两人是为了一个女人。
怪就怪父亲当时的家庭成分不好。这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前程。尽管成绩名列前茅,可不能考大学,也不能参军。更悲剧的是,还影响到了他的爱情。而正大叔就不同了,他不仅根红苗正,而且他爹还是大队的支书。若论学习成绩,父亲说,那头蠢驴连自己几个手指头都扒拉不过来。可正大叔直接就推荐进了工农兵大学。
当时,两人在县高中一个班里读书。父亲喜欢上了一个叫张爱的女生。应该说,张爱对父亲的感情很深。可就在两人花前月下,私定终身时,正大叔从中插了一杠子。张爱的父亲是个右派,被下放到我们村监督改。可以说,正大叔他爹一句话的孬好,直接决定着张爱一家的命运。而且,父亲又是个富农崽子。张爱的父亲出于自保,竭力反对两人,力促她张爱跟出身贫下中农的正大叔相结合。最终,父亲斗不过正大叔,被他爹一句坏话就被学校开除了。而张爱也没有嫁给正大叔,一个人挥泪远走他乡,据说去了新疆。自然,两人的怨气由此结下,而且很深。
这些事情,是我后来偷看父亲那本发黄的日记晓得的。
后来,父亲一直在生产队修理地球。正大叔分配到了公社打井队。平时,父亲看到正大叔与人不同,就无端生出些嫉妒,尽管每次正大叔都是很友好地远远同他打招呼,但父亲却说,抱着高粱饼子啃与吃大白馍馍的并不是一个道上的人啊。
最初印象中,有年腊月,我正敲着门楼上的冰凌,父亲拎着一小块队里分的猪肉回来了。凑巧正大叔也托一把韭黄,从街的西头走来,老远就对父亲趾高气扬地喊着,集上来了两份韭黄,不去买点?说着,还故意走到父亲面前把手中的韭黄故意一晃。那个阵子,冬天能手里托上一把韭黄的人能有几个?父亲当时根本就没理睬,只是哈哈地打了山响,小队里刚分了猪肉,我今年自留地里种的大白菜好着哩,今晚上我就吃白菜炖猪肉,韭黄这东西,我这牙,哈哈,塞牙……正大叔立马像只被父亲打折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去。父亲朝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还骂了句,不就拿三十五块熊钱,烧包啥。
说这话的时候,就见父亲的眼神中冒出一股仇恨。
好歹正大叔的老婆不争气,一连给他生了四个丫头。而我母亲生了四个小子,这足以让父亲神气,在正大叔面前就像只斗胜的公鸡。
正大叔暗地里便在女儿身上狠下起功夫。四个丫头也争气,接连考上了大学。
而我们兄弟几个都念书稀松,连初中都没上完。气得父亲点着我们的脑门,破口大骂,脑瓜里都灌屎汤了,真他妈的不给老子争气。
后来,政策开放,我们兄弟如鱼得水,个个是做生意的好手。我也经过几年打拼,成了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的老板。
世上有些事往往出人意料。正大叔最漂亮的小女儿死心塌地喜欢上了我。父亲知晓这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拍着我的肩膀,赞赏有加地说,吃白菜就吃白菜心,你小子贼能,这回可是摘了那老家伙的心肝。
果然,正大叔恨得咬牙切齿,就跟喜儿要嫁给黄世仁似的。好在我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一瞧女儿日益突兀的肚子,正大叔傻眼了,骂了一句,便宜了你个狗崽子!
父亲在酒席上,神气活现地对正大叔说,跟你家伙斗来斗去,没想到你把闺女赔给了俺,这算不算你输?
美得你,姑爷半个儿,结了婚还不知成了谁的儿哩。正大叔一听这话,就呛上了。
结果,酒桌上,谁也不服谁的酒量,一杯连一杯的拼上酒。最后,一个喝得一头栽进茅坑,一个喝得大冬天就下了河,双双被抬进了村诊所。
我有了儿子后,两人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正大叔夸他闺女一进门就生了个带把的。父亲却不领情,说还不是俺徐家人丁兴旺。
两人都是长辈,我两口子也拿他们没办法。
今年开春,父亲闷声不响失踪了几日,家里人很是焦急。其实,这事我最清楚。父亲的初恋情人张爱身患重病,住进了省城医院。也不知父亲是如何探听到的消息。特别是听说正大叔已坐上火车去了省城,就急三火四打电话让我给他买了飞机票。飞机落地,人比正大叔早到一个多小时。当正大叔赶到医院时,父亲早就坐在张爱的床头,对跑得满头大汗的正大叔嘻嘻一笑,你不告诉我,可我比你先到。正大叔气呼呼地说,娘的,这半个儿,就不如一个儿好使啊。
父亲美滋滋地说,这么多年,你总算说了句大实话。
这些都是父亲回来说的。
不过,父亲的脸色很快就阴沉下来,伤感万分地说,都淋巴癌晚期了,当年多好看的一个人,现今枯瘦得没人样了,真是岁月无情啊。最后,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唉,人这一辈子,活着争来斗去,最后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也怪,父亲和正大叔从省城回来,两人都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掐架,不再斗嘴,开始心平气和地凑在一块遛鸟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