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瘸子

过去,小城最宽阔的公共场所应属影剧院了。

一栋青砖红瓦的三层中式建筑,能容纳近千观众。放电影时,那两扇枣红漆的大木门总是紧闭着。大门左侧有一扇小门,是检票口。

一位身着旧军装的中年男子,总把守着检票口。男女老少,无人不识,都喊他单瘸子。

母亲说,她跟我父亲谈恋爱时,单瘸子就在那儿检票。我上小学时,他仍在检票。

当时,大人小孩没事干,都喜欢去看电影,调解一下乏味的生活。特别是新来了战斗片或反特片,影剧院更是场场爆满,连过道都挤满了人。

孩子看电影,一般都逃票。电影开演后,单瘸子总举着个手电筒,晃晃悠悠地逐排开始查票。孩子们便跟他打游击战,或趴在座椅下面,或躲到过道。不过,单瘸子的眼太毒了,很少躲过。每次逮住,都是被他拎着耳朵,关进影剧院西侧的那间小屋。

孩子们急得咬牙切齿,在屋里一边吐唾沫,一边骂,死瘸子,死瘸子。直到电影快放映到一半的时候,单瘸子才哐当打开小屋门,先装腔作势地训示一通,然后一摆手,说,进去看会儿吧,记住,没下回啊。孩子们顿如大赦,拔腿便跑。

只是,再来新片,孩子们依旧明知故犯。单瘸子也就没招,久而久之,都混脸熟了。

记得一次,我运气不佳,又被单瘸子逮住,乖乖关进小屋。屋里已有十几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单瘸子倒坐在一把椅子上,拉下铁青色的脸面,照例以为要劈头盖脸挨他一通训示。

熟料,单瘸子这回却把话题一转,问,看啥片这么上瘾?我跟孩子们异口同声,战斗片。随即,七嘴八舌,手舞足蹈,英雄们手里的机枪驳壳枪,“哒哒哒”一扫射,敌人一死一大片,太过瘾了。

单瘸子却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娃子,只看一时热闹啊,真打起仗来可比电影里残酷多了,枪炮不长眼,不光敌人死,我们也要死好多人。说到这儿,他挽起右腿裤脚,露出半截假腿。孩子们个个惊讶无比。

单瘸子用手拍了一下假腿,轻描淡写地说,瞧见了吗,这半条腿就是被美国鬼子的飞机给炸掉的。

随即,他语气沉缓地讲述起自己经历一段往事。抗美援朝时,他是志愿军师部宣传队的放映员。一次,去前沿,为坚守在坑道里的战友们放映苏联电影《英雄战士》,刚放到一半,突然,战斗就打响了,溃逃的敌人,疯狗一样朝阵地扑来。战友们英勇顽强,拼死阻击,一个个先后倒下。最后,阵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放下放映机也端起了冲锋枪。

讲到这里,单瘸子停顿了一会儿,长叹了气说,那可是一个连的战友啊,一块片子还没看完,就全没了。他虽炸掉了一条腿,可大命活了下来。回国时,他特意请求领导,给那些牺牲的战友,放完那部没有放完的电影。那夜,整个墓地,星光璀璨,白雪皑皑,静寂无声。他一个人默默地放着影片,那些战友仿佛都围坐在他身边。

此刻,孩子们鸦雀无声,完全被吸引住了。透过小屋昏暗的灯光,我发现单瘸子两眼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最后,单瘸子动情地说,打仗是十分残酷的,你们还会做英雄吗?

孩子们几乎被单瘸子的故事所熏染和鼓动,扯开嗓门齐声喊,会!

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了单瘸子是个英雄。他从部队转业后,全家来到了小城。

转眼到了高二,那年夏天,电影《少林寺》风靡一时。一天六场,场场爆满。单瘸子此时已退休,不过,他执意打扫着影剧院的卫生。

这天晚上,或许是线路超负荷,影剧院突然失火。那些还在亢奋中的观众惊慌失措,争先恐后朝唯一的大门涌去。大门十分牢固,而且上了锁,只剩下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检票口,由于十分拥挤,你推过来,我推过去,所以能跑出去的人,反比正常排队要慢得多。更有一些女孩被挤得尖叫嚎啕。

尽管拿钥匙的工作人员就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而且他扯着喉咙吆喝着,请大家让一让,过去开大门。可人们充耳不闻,求生的欲望使他们几乎变成了疯子,何况门是朝里开的,就是开了锁,门也打不来。火越来越大,夹杂着滚滚浓烟向大门逼近,危急关头,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舞台后面还有一扇门,大伙赶紧跟我来啊。

竟是单瘸子,手里挥着一把扫帚。

一听这话,那些在后面拼命往前挤的人立马掉头跟在他后面,可跑到舞台,才知上当了,那里不仅没有门,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一堵坚如铁壁的墙。人们顿时绝望了,哭声骂声一片,有几个青年气急败坏,竟然对单瘸子大打出手。

这时,一回头,却见原来的大门已由工作人员彻底打开,人也剩下不多了。这帮人慌忙扔下单瘸子扭头向大门跑去。

观众都逃过一劫。独单瘸子没跑出来。

单瘸子的追悼会很特殊,是在影剧院举行的。一些领导和他生前的老战友都来了。根据他生前遗愿,没举行仪式,只是放了一部老电影《英雄儿女》。

单瘸子最爱看的。

台下,聚满了许多自发赶来的人群。其中,有我和那帮经常逃票的孩子们。看着单瘸子那张放大的遗像,悬挂在舞台正中,跟平常一样微笑着。似乎在向我们问着那句话:

你们还会做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