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一个叫木墩的同学

人都有刻骨的回忆。就像我时常在梦里闪过那个荷塘。

那个荷塘粼粼的水面上隐隐约约浮动着一只青色的鞋子。

起初那只青色的鞋子飘飘悠悠,像一叶小船。突然平静的水面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青色的鞋子瞬间便被吞没了。随即,漩涡像一只舞动的巨手,搅得我浑身汗淋淋地惊醒。

梦醒来,我就会想起木墩。

木墩憨憨地傻笑着,拖着两溜黄浊的鼻虫,像一截木桩似的站在我面前。我还像以前那样,连喊他三声,木墩,木墩,木墩,他依旧不应声,四下晃着脑袋,以为是在喊别人。

过去,我们就爱这样拿他寻开心。每当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们围堵着他,喊着:木墩,木墩,木墩,喊你三声不答应,狗屎头子摊煎饼。木墩没有丝毫反应,只是仰着脖颈嘿嘿笑着。我们接着喊:癞皮头,猫咬的,他娘拿着当好的…..

我们一般不跟木墩玩耍,他总是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木墩有些呆傻。两岁那年发高烧,被家里耽搁了,烧成大脑炎。因此成了村小学一个特殊的学生,一年级就读了三年。课堂上不知尿了多少次裤子。他学习不行,可玩起来花样翻新,一个小蚂蚁都能让他趴在地上逗半天,树上的毛毛虫荷塘里小蝌蚪到了他手里就成了宝贝。

木墩头上还有块疤,患黄水疮落下的。木墩傻归傻,但个儿没耽着长,五大三粗的,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头,就像一截木桩。可他从不抬手打人,再小的孩子打他,他也不还手,抱着头蹲在墙角,脸上的笑容像羊羔一样善良,几乎每天放学回家,木墩的背上都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鞋印,雨雪天更明显。木墩娘揪着他的耳朵,问谁欺负了他,要找那个坏小子算账,他眨巴着眼睛不吭声。疼急了,他呲牙咧嘴说,是我自己揣的,就是我自己揣的呢。

木墩娘不信,拽着他满街骂上一阵子。木墩可怜巴巴地倚在他娘怀里,耷拉着脑瓜,好像自己做错了事。每逢木墩娘骂完街,我都会被爹娘责骂一通。

木墩和他娘一块过。他爹死得早,是农业学大寨修水库排哑炮时炸死的,娘俩就靠生产队拨给的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分粮食,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夏天天热,木墩从藕塘里掐个荷叶,给娘遮阴凉,或是用褂子当蒲扇给娘扇风。冬天,总是他先进被窝睡一阵子,等被窝里暖和了,才让娘进,然后钻进自己的小被窝。

爹娘不止一次夸木墩,夸他听话孝顺。我心里很是嫉恨木墩。

那是入冬后的一个星期天,村里的大人都修水利去了。我跟一帮同伴故意撇开木墩,跑到靶场捡弹壳,用来做火药枪。直到天黑下来了,同伴们一个个都走光了,我才想起回家。为了抄近路,大着胆儿走了村子西面结冰的荷塘。孰料,还没走到中间,冰层咔嚓碎了,我一下子就落进了冰窟窿里。

我当时吓晕了,在刺骨的水中无助地上下沉浮着。隐约间,感觉到有一个黑影跑了过来,跳进荷塘里,然后在水底使劲地往上托我,就这样四五米深的荷塘我竟然抓着冰层爬了上来。丧魂落魄的我不顾一切地跑回家,才发现自己赤着一只脚。

我娘听罢,余悸不安地说,都是咱家积德,老天爷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啊!当即拽着我来到院子里,自个先作揖叩头,又摁我在地连磕了九个响头。

也就在这天晚上,木墩娘发现木墩不见了,赶忙求叔叔大爷四下找,四乡八村的旮旮旯旯,沟沟坎坎都找遍了,连木墩的影子都没见着。

木墩娘哭干了眼泪,也想开了,说,早死早托生好人家,俺娃享福去了。

木墩的课桌空了好几天。我们的感觉跟往常一样,无非少了一个取笑的玩偶。

第二年春天,村里挖藕,人们用水泵抽干荷塘里的水,发现了木墩的尸体。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青色的鞋子。

鞋子是我娘用给我做棉袄时剩下的一块青布头做的。

我娘一眼认出,当场没吱声。偷跑回家,一说,我傻了。娘不让把这事说出去,怕受累赘。可爹断然反对,说,人家娃舍上命救了咱家娃,这么做还是人吗!

爹二话没说,拽上我就去了木墩娘家,狠狠将我摁在木墩娘身前跪下。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那个荷塘及木墩高大的身影一并走进了我的梦境。

这样的梦至今梦来梦去,我知道木墩在那边仍不放心他娘。我就会怀着愧疚的心情去敬老院看看木墩他娘,也是我的干娘。接着再来到了木墩的坟前,一边拔着坟上的衰草,一边说,安心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