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喝大碗茶
从小生长在茶乡,对茶自然有着特殊的感情。小时候家里穷,喝不上好茶,只能喝很粗俗的大碗茶。后来喝得多了,渐渐就对大碗茶有了些认识和体会,直觉得大碗茶味很杂,有苦,有涩,也有淡淡的甜。但不论哪种,都很酽醇、朴实、自然、清爽,不仅能解渴去暑,还能祛烦除愁,将命运的不公、生活的不快、工作的艰辛一股脑地饮进肚中,去而化之,换回一身神清气爽。
喝大碗茶的人和碗中的茶一样也都很平俗,多是些干粗活、重活、累活的人。如乡间田里的耕种者、场矿井下的挖掘者、港口码头的搬运者、建设工地的浇筑者,大家拼命地干,汗也拼命地出。渴了,端起搁在路边石上的大茶碗就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尔后一甩膀子,用结满老茧的大手抹抹嘴,嗨地吼一声,又去干、又去出汗。即使工闲劳后,大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也是大碗喝茶,大声说话。牛一般地畅饮,雷一般地吆喝。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些用粗茶老叶泡出来的水,根本就不是茶,而是琼酿玉液,甚至生命的乳汁。他们饮下去的是苦涩,更是甜蜜。喊出来的是心声,更是快意。
我总不明白一碗茶怎么会有如此神力,能将这些粗犷汉子一身的负重和劳累迅快酿成粗俗的笑骂,瞬间化作汗水挥洒出来。我可以用很笨很拙的姿势跟他们一起很粗很俗地牛饮,学他们嬉笑怒骂或者说粗话,但我一碗又一碗地喝,从小喝到大,喝了许多年,也喝不出他们那么粗的嗓门,那么大的力气,更不用说用一碗茶**尽满身的疲惫,一心的郁闷和无尽的欲望,净化肺腑了。
前年我曾回过一次小时候生活的乡下,又和过去熟认的庄稼汉一起喝起大碗茶。乡下的大碗茶是用一种叫做“三匹灌”的老树叶泡的土茶,味道浓酽甘醇,喝来清爽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青涩,像过去乡下的生活。这是村东老赵头特意为我做的,据说这种茶现在已经很少有了,一般很难喝到。等两碗茶一下肚,老赵头就用巨大的手掌拍着我的肩头(拍得我生疼)问:“城里喝得到这种茶么?”我说:“不能。”他又问:“那你还喜欢大碗茶吗?”我说“喜欢,但没得喝。”他一扬巴掌:“难怪你小子还是这么嫩生!”我吓得连忙躲闪,乐得大伙一哄而笑。我知道,我喝得出大碗茶的滋味,却喝不出大碗茶中溶入的乡村生活的豁达与平常岁月的分量。
对,大碗茶中一定还藏有一种我无法很好吸收的养分。看老赵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再累的活,一碗茶喝下去,一干就一个晌午。我想,在他高高举起的锄头中,一定溶入了大碗茶的这种营养,使他过去能辟出一块块荒田增产增收。现在又能开出农业结构调整的致富路,种出三山五坡的青青茶园。
小城盛产绿茶,好的政策如春风化雨,带来茶园丰收,茶的品种也从毫锋、银剑、毛尖到炒青丰富多彩,声誉远播。老赵头高兴地告诉我,他做的好几个品种的茶,已经在省、市、县各级斗茶会上斗出了一串的金、银、铜、铁奖牌。每年上好的茶,从村里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运,可他自己却独爱这粗片大叶的大碗茶。常常,老赵头一边喝一边咂巴一同喝进嘴里的那大片大片的粗茶叶。那样子,像是在品味现在,又仿佛是在回味过去。
走的时候,老赵头送了我好几包自制的“三匹灌”茶。我忍不住问他,那斗茶会上的铁牌是咋回事。他嘿嘿一乐,指指我手中的茶,又点点自己的心口。我顿时明白了,原来那是他心中的一块奖牌,一块从犁铧上、锄铲上、锤镰上……磨砺下来凝结在心中的闪闪发光的奖牌。
带着老赵头送我的茶回来,我仿佛捧回一块神圣而凝满勤劳汗水和崇高荣誉的奖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原载《襄阳晚报》2014年7月1日总第5512期第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