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五道峡

一次又一次,去五道峡。那里的山水,逐渐由JPG格式变成GIF,储存进脑海,点击记忆的鼠标,那方山水,就会在眼前鱼一般游动起来,赏心悦目。

五道峡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典型的荆楚味,巍峨,陡峭,坚挺,像一把把刀,刺向天空,刻出一个个轮廓苍劲的图像,冷峻而刚毅。

从小生活在荆山,我不像江淹,仅仅望见荆山,便开始感叹:“奉义至江汉,始知楚塞长。”其实他看到的,不过是荆山一角。真正的荆山,李商隐似乎比他清楚一些:“压河连华势孱颜,鸟没云归一望间。杨仆移关三百里,可能全是为荆山。”虽然语气不那么肯定,毕竟感觉到了荆山的雄伟与浩瀚。自然,这里的“三百里”,是文学化了,像画画,以少胜多,一笔为峰。千里荆山,都隐藏在这短短的“三百里”里,像掩映在茫茫烟云中的五道峡,逶迤婉转中,浓缩着荆楚山水最美的姿态与容颜。

五道峡在山城保康之南,乘车前往,不过半小时的长度。景区的大门,凿在一座高耸的雄峰下,紧贴着223省道,像热情好客的主人,等候在路边,迎接着远方来客。“五道峡”三个大字,鲜红的镌刻在峡谷另一侧的峰岩上,笔力遒劲,入石三分。谷口,一道高仿天然的滚水坝截断潺潺涧水,挂出一帘丈许银练,急坠直下,气势磅礴,先声夺人。坝上,一座风雨廊桥如虹横跨两岸,红墙金顶,在峡谷之间横空勾出一弧清新与浪漫,点缀着绿水青山,映衬着两岸雄峰。

至此,你可能就感觉到了荆山的雄伟与险峻——还没进门,两座顺溪绵延而至的大山就直压过来,气势慑人。

山的中间,一溪柔水凭借一身坚韧闯关夺隘,硬辟出一条蜿蜒生路,曲曲折折,赴着一场牵肠挂肚的亘古之约。她能否如愿走进海的怀抱,我不知道。但她不畏艰险千里迢迢而去的坚贞与信仰,谁也无力阻挡?

沿涧顺山而入,一小段景区公路悬在崖边,虽阔,却也不敢轻易靠边俯瞰笔直渊深的谷底。若有心,可沿路边一处陡峭小道,小心攀援到谷底,玩玩溪水,戏戏小虾,与坝前参差而落的瀑布留个合影,晒晒山野情趣。早些年我下去过多次,每次都感受不同。或感叹荆山雄伟,含露掬华,捧出这条清澈涧水;或体味山水清凉,涤**肌肤,快意心胸。倘若能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这谷底,看看头顶群峰伟峙,听听流水无悔,在一片涧水轰鸣的宁静中,你会忘了许多世间纷扰,真想抛开一切羁绊,就此结草为庐,归隐山林。人这一辈子,生活在哪里,都是一生。在这里,山清水净,反而更纯朴,更自然。有时,我非常感佩在竹林里生活了一生的那七个“疯子”,还有和他们一样不把都市当回事,始终心系山水的人,仿佛,在他们心中,山水,才是人生最好的皈依。

折返前行几步,穿过一道人工开凿的穿山小隧道,眼前峡谷豁然开朗,谷前大坝截溪而成的凝玉池碧绿如玉,平滑如镜,晶莹反射着天光,一条钢索软桥晃晃悠悠倒影于镜面之上,一头系住路边柱础,一头缠住通往左山溶洞的台阶,像牵了一条千年红线,牢牢地系住此山与彼山的姻缘。这是一道峡。

软桥不宽,颤颤悠悠,但两边都有一人高的线网防护,即使跌倒,也不用担心掉进湖中。兴高采烈的年轻游客和淘气的小孩一走上软桥,就会故意使劲晃动桥面,带动整个吊桥秋千一样左右摆动,引来一阵尖腔细嗓的惊叫和家长的呵斥,划破幽谷,许久才会平静。然后,再来一波游客,再来一次摆动,再来一片吵闹……如此往复,搅动着山野的清宁,宣泄着旅游的粗放。

相对这种喧闹与动态,两岸青山却异常沉稳,像入定的老僧,依次排列盘坐溪边,一个接着一个,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延展而去,看不到边际。在他们胸怀闹腾的人们,看不到这种安宁、阔大与宽怀,就像许多时候,我们看不到亲人对我们的好一样。直到领悟过来想去珍惜时,那些时光,那些恩爱,可能早已无法挽回。

离软索桥不远,有一座山叫楚寨峰,虽不是主峰,却也高耸险峻。峰后有寨,住过2千年前的熊氏楚人,那段筚路蓝缕的生活,尚有蛛丝马迹可寻。峰上,有条石砌小道蜿蜒修到山顶的望楚亭,年轻气盛时,和同样年轻气盛的同事攀过一回,那真叫一个难。路窄坡陡,一时急转直上,一时又涉险攀援,曲折迂回,如纵天梯。待到山顶,清风徐来,爬山挣来的一身臭汗和疲累顷刻烟消云散。放眼望去,对面楚峰耸峙,窃语相闻。周围群山波澜,绿浪如海,顿时几分豪迈,几分意气,仿佛我就是山,山就是我,高大,伟岸。这种心情,与南朝鲍照确有几分相似。这位与颜延之、谢灵运合称“元嘉三大家”的文学家,在其《代阳春登荆山行》中记道:“旦登荆山头,崎岖道难游。早行犯霜露,苔滑不可留。极眺入云表,穷目尽帝州。”

诗里,他还记了很多,有描景状物,也有咏怀抒情,对应今日五道峡,游走一遍,亦不失写真。比如“日氛映山浦,暄雾逐风收。花木乱平原,桑柘盈平畴。攀条弄紫茎,藉露折芳柔”,都很贴切生动。

原路下峰,比上山还要惊险刺激,探步落脚,都要细之又细,如临深渊,生怕一失足连千古恨都无法生出。险要处,手足并用,一身冷汗。荆山之险峻,一峰尽出。

此峰之下,峡谷溪水蜿蜒依旧,游览路线却在此分叉。原路而前,过山穿林,沿溪而行,进入二道峡。此峡山水相应平缓,沿路看珍树异木,小桥流水,行走山水的风情野趣尽收眼底。过软桥,拾阶而上,隔溪面对的峰腰,有一条穿山溶洞,如肠似隧,在峰腹曲折迂回,上下盘旋。除了我们这些常来常往的本地人,到五道峡的外地游客,无不当一回齐天大圣,在“铁扇公主”的肚腹里闹腾一趟。

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让荆山多溶洞,楚峰多地穴。许多的山洞,被猎人樵夫发现后,所有人都成了这些洞穴的主人,他们承袭了祖先勇猛无畏的精神,手持镐锄闯入洞穴。不同的是,我们的祖先是去居住,去生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别无选择。刚从爬行中直起腰来,能积极利用自然资源,我们的祖先已经够聪明了。他们剔除洞中的阻碍,安营扎寨,生活繁衍,这才有了我们。可我们有些人进洞,是去盗挖石笋石柱,把那些地下水千年万年析出的碳酸钙悬挂物和堆积物搬回家,做假山,当装饰,完成一次次自私而且公开的采挖行动。

没有人,或者机关对这种极度自私、短视、违法的行为进行惩罚,这越发助长了钟乳石采挖的歪风。保康的许多溶洞,发现早的,里面基本都被乱采滥挖一空,徒有四壁。五道峡的这个溶洞,灵巧地隐蔽在半山绝壁的茂林之中,荆棘密布,直到整个景区被发现,人们才在后来的勘探中,窥得门径,保存完好。

对于洞穴,人类不是最初的所有者。即使按那种谁先发现,谁就拥有的通行规则,洞穴的拥有者,也应该是虫蛇、蝙蝠,或者那些知名不知名的生物。在没有人类之前,它们就开始以洞穴为家,生活起居其中。是人后来霸占了它们的家,想尽一切办法驱赶出它们,让洞穴向人类开放,敞开了神秘的厅堂。那时候,文字还没出现,野蛮比文明更为时髦,为了争得一方栖息之地,自然有无数次惊险而惨烈的争斗与拼杀,人和虫蛇都互有死伤,但在不断的争斗中,人慢慢学到了经验教训,拥有了智慧和思想,掌握了争斗的方法与技巧,逐渐占据了上风,直至主宰整个洞穴。

这个过程极其漫长,远不是穿越一次山洞可以感知或者领悟。五道峡的这个溶洞并不长,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可以走到另一头,重见天光。

洞叫探玉洞,传说当年卞和寻玉时走过。循着卞和的足迹,我走过四次,玉是没找到一块,但每次都有种穿越时空的奇妙感受,仿佛走进了祖先的老宅,去寻祖觅宗,一种原始而悲怆的情绪会在心中激**到走出洞口。

人对洞穴的迷恋,有种遗传的情愫。我不知道,洞口那个滴答滴答淌着泉水的石台,是不是我们祖先睡过的石床。还有,那一池池沁凉的清水,是否在篝火里映照过一群树叶蔽体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人从不会安分,欲壑难填。追根溯源,这种“贪婪”,某种程度上,应该源自祖先:当他们有了比露宿更舒服的洞穴居住之后,又不满足洞穴的阴暗潮湿,开始寻找比洞穴更舒适的家。时间一长,洞穴渐渐被他们抛弃,房屋在荒山岭野出现,人类大步迈向文明。然后,稍显富裕,又开始寻觅各种奇珍异宝。而洞,总是传说中最容易藏宝的地方。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影片结束时,一句“芝麻开门”就开启了一洞珍宝,想想真美。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保康发现的一个又一个溶洞都一再显示,世上没有真正的“芝麻开门”,没有天外之财。所有的幸福,都要靠奋斗。

走进探玉洞,五光十色的灯光把幽暗的洞穴装饰得富丽堂皇,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如萤火,似星光,灯影婆娑,身影朦胧。一群群前来观赏溶洞神秘与美丽的游客摩肩接踵,游鱼一样一波又一波穿梭在曲折盘旋的荆山的肚腹里,恍如隔世。

洞内陂陀,柔肠百结,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一如狼牙犬齿,上下交错,穿行其间,上有钟乳石倒悬如剑,下有沉塘暗流,石尖如笋,每个人都在石笋石剑与岩石的缝隙间穿插,坎坷跌宕,崎岖起伏,一会儿开阔似厅,行人可以伸臂展肢;一会儿狭窄如肠,仅容一人侧身低头而行;一会儿爬坡上坎,需要手脚并用;一会儿转折直下,刚刚一起的人,一转身,可能就不见了身影,掩进一排排石柱之后,或者折向另一段通道。各种形状神态的钟乳石,在灯光人影里交错变幻着不同的色彩,五光十色,吸引着游人拍照,也阻滞着行人的前进。仿佛,洞中的日子放缓了,三步一停,五步一等,咫尺天涯。

我多次陪亲友在洞中穿行,与那些石笋石柱算是熟悉了,它们对我也算友好,从未碰过我的头,绊过我的脚。经过一段险峻洞穴后,中间有段相应平直的通道,没有石笋石柱,也没有梯田般层层叠叠的莲池辉映灯火,所以灯光把这段打扮成时光隧道,沿洞壁形成一圈圈闪烁明灭的五彩光环,一圈圈水一般从一端流向另一端,人行其间,真如穿越,亦真亦幻。

不难想象,当初里面没有灯光,该是怎样一片黑暗。深邃的洞里,隐藏着多少未知与危险。我们的祖先,是多么勇敢,也是多么的无奈。为求一息生机,给活下去找个好的栖息之地,人类走进洞穴。亿万年之后,他们的后代,也蜂拥而至,挤满洞穴。一前一后,形式不曾改变。改变的是,洞穴里灯光璀璨,不再黑暗,不再愚昧。

走过时光隧道,石柱林立里几回转折穿插而下,于石隙岩缝里拓出一条道来,文明之光穿越溶洞,抵达彼岸。

穿山而出,和入口一般,溶洞的出口,亦在半山腰间。洞前平台上,一条钢索横空而下,系住对岸楚寨峰。一心寻求刺激的年轻人,竞相乘坐滑索,如一道闪电,尖啸着划空疾驰而下,像当年寻玉的卞和攀绳援藤飞跃在此山与彼峰之间。

传说,五道峡是卞和寻得和氏璧之地,一道峡至五道峡的沟沟岭岭,都留下过他疲惫孤独的茕茕身影。那时这里没有路。路是卞和与后人趟出来的。卞和不仅历经献玉之灾,两次三番,削足断腿。寻玉的过程,也充满无比艰辛与苦难。和氏璧不过是一块凝聚了天地日月精华的石头,卞和的心血和汗水,才是它成为名动天下美玉的根本。

与胆敢滑到对峰的年轻人相比,我自然更敬佩卞和。勇气和无畏可嘉,但没有理智的无畏,换个名词就是鲁莽,或者冒险。卞和显然是智慧的,更是崇高的。千辛万苦地寻玉,执着,坚韧,慧眼,灵气,一样都不可少。寻玉之后,又舍身献给国家,大爱无私。换作我,早就拿美玉换钱去了。

和氏璧终归下落不明,湮灭于岁月的烟尘,让历史为玉好一阵遗憾难过。玉的出处五道峡却光芒四射,八方客来。

下峰顺路前行,漱玉瀑像一道飞舞的银练自峰岩石隙中暗涌而出,迎面急坠直下,跌入溪涧,雄伟气势,不逊“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五道峡之秀,与庐山三分相近,山占三分,水占三分,余下四分,溶洞林木平分秋色。十里五峡之内,玉女瀑,慢玉瀑,玉龙瀑,不老泉,落玉瀑等五泉六瀑,穿岩过岭,越涧飞石,汇入一条自峡谷深处浅吟低唱而出的溪水之中,缠缠绵绵,辗转逶迤,不绝于峡。

走进五道峡,水就是绕不开的“路”,绕着山,缠着石,像一根飘逸的丝带,银白透亮,忽左忽右,与荆山楚壑纠缠了千年万年,至今仍苦苦斯守,用情极深。新修的这些路,这些桥,这些悬于峭壁的当代栈道,反而像钟情于山水的倾慕者,跟着山,随着水,不离不弃,逢隘开路,遇壑架桥,什么都阻拦不住追随的步伐。

路和桥的上面,印着追随者的脚印,反反复复,一行叠着一行,已看不清大小多少。就像雪地上行走,最初三两个人,尚能留下完整的脚印。走的人多了,踏出一片平整的雪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漱玉瀑之后,越过楚风苑、引玉桥一路行去,路势平缓中,渐入二道峡,山势陡峭险峻一如之前,峡谷转折回旋露出浅滩溪水。“潺湲如喷玉。杂芳被阴岸,坠露方消绿。”自此至四道峡,随时都可以亲近明澈溪水。若是浓夏,褪去鞋袜和矜持,踏入溪中,清凉爽快透肌沁心。进五道峡,最美的就是回归山水、亲近自然的那份畅快。现代社会发展太快,城市开疆拓土与立体化建设的速度,远超历史与人们想象。住厌了生硬冰冷的楼房,见腻了车水马龙的喧嚣,困在围城中的身心,憋屈和厌倦无形滋长,浓郁热烈的乡愁和山水恋情自然衍生。在五道峡,就可以把身心安放进山水,与草木同呼共吸,零距离与花草、树木、溪水肌肤相亲,洗涤一身困顿、倦乏和心里那份难言的累。

路与溪水在茂密树木掩映下,仿若一对浓情蜜意的小恋人,相互依偎着、缠绵着向峡谷深处挺进,旁若无人。溪水顽皮,是那个俏丽又略略任性的女生,忽儿挽臂相依,亲密无间;忽儿又跑向远处山林,去看一朵花开。一会儿绕着那棵巨树旋上几圈,转得老杨树双眼昏花,不知所措;一会儿又悄悄躲进一方山石的背后,再笑盈盈地从石上滑下……路始终稳中有变地默契配合着,有时扶她一下,有时拉她一把,更多的时候,就远远地站在那儿笑,像我们每个在五道峡里卸下了身心重负的人,心里只有幸福和甜蜜。

玉女瀑、慢玉瀑、不老泉、暖玉泉交替悬挂在一路而前的峡谷里,有的身段婀娜窈窕,有的仿若匹帛白练,有的在青枝绿叶间若隐若现,有的在路边悬崖上轻轻地流淌,一伸手,就可以掬一捧,尝尝山泉的清凉和甘甜。说真话,如果不是这些瀑,这些泉,这些缠缠绵绵不离不弃的清澈流溪,走着还真有点累和乏味。偶尔偷懒,想在林下小憩,一道悬泉又引诱得人趋之若鹜。我就想,荆楚那么多山,怎么唯独这里的泉瀑如此之多?难道真像传说的那样,是山天在此养玉?卞和寻得的和氏璧,真就出自五道峡的落玉潭里?

泉水轰鸣渐闻中,一个转折,身影从岩石突出的山嘴转出来,就赫然看见了落玉瀑。她从峡谷尽头两山合拢的山崖间飞涌而出,似乎每一滴水都抑制不住奔流的**,用尽积蓄了一生的力量和生命之重,冲出山崖绝壁,就此完成生命的壮丽。那气概,像狼牙山纵身一跃的五壮士,心无杂念地把生命交付给这山,这地,这家国。

与漱玉瀑相比,落玉瀑落差不大,也就五六米之悬,但气势更雄伟磅礴,飞珠溅玉,声振幽谷。那些竞相奔涌而落的流水不顾一切地轰然砸向坚硬的岩石,砸向碧绿的深潭,碰撞,冲击,激**,又扬起如雨飞雾,远远的散开,几十米之外,水烟雾气弥漫飘**,难以近人。传说,潭中原有千年滋养的璞玉一方,卞和历经艰辛,终于日暮凤落之时觅得,后成和氏璧,传颂天下。我无力考证故事的真实性,但镶嵌在这方山谷间的碧绿深潭,何尝不就是一方晶莹碧玉呢?

为方便人们观赏,山崖的一侧,建有一座观瀑亭,木栏木柱,远远观瀑观潭,可揽全貌之余,天凉之日,亦可免去湿身之虞。正应了唐代诗人张九龄的《故刑部李尚书荆谷山集会》之句:“结宇倚青壁,疏泉喷碧潭。”

至此,绵延十余里的一脉清泉,在落玉瀑飞散的水汽中留下不尽的余味,但五道峡的俊秀,可圈可点的事物,依然一言难尽。往往,来时惊诧于山水秀美,目不暇接,许多景色与厚重滋味,都不及一一品味。从五道峡原路返回,那些浓淡不一的人文痕迹,那些传说中的荆楚故事,和那些根植于荆楚大地的珍贵草木、飘**在山水之间的楚风古韵,些许倦意中走走看看,也不失为一分提神风味。

落玉瀑对面空中,横着一条新建不久的玻璃桥,一端搭着荆山,一端搭着楚峰,壮观透明,在半空中明亮的展示着现代景区的人为力量。这是人的习惯,老想着改变自然,让山变得更俊,景变得更美,从古时修亭筑楼、摩崖石刻,到今天在山顶架桥、谷底筑路,从未消停。我不想过于述说这个当代时兴的游览项目,除了惊险与刺激,玻璃桥的人文价值,或许,千百年之后,如果它还存在,当或是了不起的古迹。而现在,它给我的感觉是,挑战恐高人的勇气。我不恐高,张家界那高悬孤峰上的玻璃栈道,都轻松走过,这座悬空最高128米,长198米的玻璃桥,小菜一碟。

从玻璃桥上下来,人差不多都有些倦怠,似乎峡游完了,精力兴趣也都随之消退。我也如此,选择了从峰顶坐旱滑下山。屁股上垫块厚帆布,顺着山间弯曲滑道一溜到底,轻松快捷,一下子就滑回四道峡,像小时候在山野滑草溜冰,凭添几多情趣。

四道峡的风情,照玉壁最有意味。这堵光滑如镜的石壁,似乎映得出每个从它面前经过的身影,颀长的,丰腴的,瘦小的,健壮的……无须不文明的镌刻“××到此一游”的文字,就能留下自己旅游五道峡的萍踪侠影。如果对卞和寻玉的历史故事有兴趣,还能从天光镜影中,瞥见当年卞和抱玉而归时的隐约身影。

从落玉瀑得玉而归,卞和当然兴奋,曾经极度的劳累、疲乏、失望、低落、消沉都一扫而光,满心欣喜中,多年寻玉而略显佝偻的身子轻快而敏捷,一晃而过。照玉壁光敏感应,用千分之一的快门速度,照出了那个人,还有那块璞玉。

与此壁相反,再往前返,在二道峡,有一处状若飞鹰的巨大崖壁,留下的是卞和献玉的酸楚故事。传说两次献玉无果后,断腿失足的卞和曾怀抱璞玉在此岩痛哭,数日不绝,直到哭声“打动”文王,派人取回宝玉,琢成和氏璧。“抱玉岩”由此成为五道峡最让人铭记,也最让人伤感的地方。胡曾入山,也无限感慨:“抱玉岩前桂叶稠,碧谿寒水至今流。空山落日猿声叫,疑是荆人哭未休。”

这位以关心民生疾苦、针砭暴政权臣著称的唐代诗人,大概也是同情卞和的遭遇的。隔着千里山水,隔着几个世纪,卞和的哭声犹自让他惆怅和感伤。

再往回走,那些钉着写有树木名称木牌的树,和那些散落其间的花草,在路边招摇。有的伸展枝叶,牵一下衣角;有的横生一枝,拦住去路,仿佛成心挽留似的。五道峡最珍贵的树木,是三道峡内的香果树,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再有就是金丝楠木,仿若隐士,藏身于众多珍贵树木的峡内。传闻,还有人发现了“鸽子”树,不知真假。此峡与神龙架近邻,有珙桐生长,一点也不奇怪。

回说卞和。屹立二道峡内以楚厉王、武王、文王命名的三座山峰,与卞和峰,作为历史典故的人文附会,以山水的真实,衔接着卞和寻玉献玉的生动故事,让这段朦胧的历史,披上了几许浪漫而贴切的色彩。

记得30多年前第一次到五道峡,我像这里的山水一样,芳华初裎,自然,本真,带着原始的懵懂与羞涩。从悬崖峭壁间的荆棘小路与两根圆木并连的栈道上一路艰辛地爬到厉王峰时,腿肚子都打颤了,仰望这座雄峙伟岳、霸气冲天的山峰,似乎再没劲往前行了。据《韩非子·和氏》记载,卞和从峡中寻得玉璞后,无私献给楚厉王,玉工却认为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厉王乃以欺君之罪下令砍掉卞和左脚。武王继位后,卞和再献,玉工仍然鉴定是普通石头,结果卞和又失右足。每读至此,我都觉得世道不公,卞和不幸。之所以如此,不完全是两位楚王昏庸无能,那玉工,实在不专业,没本事。放着一块旷世奇玉,有眼无珠。

武王峰比厉王峰雄浑,一旁还紧傍着邓曼峰,那是武王的夫人,能文能武,为楚国强盛起到了重要作用。历史上,武王是个有作为的君王,带领楚国由弱变强。不过对卞和来说,文王才是贤君。二道峡尽头那两座彼此相对的山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雄一弱,算是一种呼应,也可看作君王与草民的区别。

卞和最终完成了献玉之志,文王与卞和也在五道峡的山水中,伫立成两座拟人化的山峰。

去得次数多了,这两年不再去五道峡了,听最近去过的朋友说,“光猪跑”“楚韵戏”等一些时兴的和带传统楚风荆韵的活动,以一种与山水、与旅游、与典故、与时代相适应的形式,在幽静而深邃的峡内悄然兴起。山水的宁静是打破了,但一种新的人文风情却也在峡内开始飘逸。

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人民。反过来,山水也需要人文滋养,不然,名山大川就没了底蕴。五道峡之美,在山水,在自然,也在故事,在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