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过的三件农具

好梦留痕,往事如烟。多少经历过去之后,蓦然回首,才发现美好。小时候生活在乡下,山村的点点滴滴,都深深记在心里,连那些用过的简单的农具,都能牵出一串串眉飞色舞的回忆。

镰刀

镰刀像一弧新月,始终挂在心上。只要有风吹过心湖,就会**起如月的倒影,在记忆的湖面上银波闪亮。

这是件一年四季都要用的农具,岁月磨砺的月影,在雪亮的刀刃上泛着寒光,把乡村的季节,割成一截一截的,一截一季,四季分明。只是,刈割的对象,四季不同。用的时间,长短不一。

春上,当青草复萌,大地绿染的时候,乡村的田野,便又开始了一次全新的生长轮回。春天的巨大能量总是最先从野草上表现出来。大地是能量的容器,野草则是春天释放能量的载体,或者喷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压制住野草的生长,就像没有人能够阻挡住历史前进的脚步。那些微弱的小草虽然娇嫩,没有火山喷发那么直接和壮观,但人们所能做的,也只有被动的接受,有限的控制。

星星点点钻出地面的野草,是那时牛羊和生猪最好的食物。乡村的生活,一年四季,和野草生长一样,没有太多的喧哗,更不可能惊天动地。大人们都农忙去了,翻田,整地,播种希望。我们小孩就带上镰刀,去田野割猪草。出发之前,我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在细腻的磨刀石上把镰刀磨得雪白锋利。走在弯曲起伏的乡间小道上,一把锋利的镰刀既是割去拦路荆棘的利器,也是顺手割到猪草的最佳工具。

猪能吃的野草很多。只要细嫩,无毒无异味,春天的草,牲畜都能吃。我们常常结伴而行,一边嬉戏,一边熟练而稚气地挥舞着镰刀,一把把一缕缕青青的猪草就落进篮里,然后在印满黄昏斜阳的树影中,吃力地提回家去。猪吃着春天的野草,长出来的肉也格外香嫩。不像现在饲料撑大的猪,肥得夸张,壮得变形,肉吃起来却一点也不香,乱了自然规律。

镰刀用得最频繁集中的时候,是从夏中到秋末。成熟的麦子,路边田头春天里疯长起来的荆棘杂草,针一样密密麻麻杵在地里的秸秆,都要砍去。还有沉甸甸的稻子,只有镰刀,是最称手的农具。

夏的天空艳阳高照,大地一片葱绿,唯有满地麦子,像被阳光染了颜色,慢慢金黄。麦割八分熟,防雨要抢收。山外穿过丛林吹进山村的风,带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的时候,也就到了抢收麦子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幼,差不多都要加入收割大队。大人割麦子快,像一阵风,一忽拉过去,一行金灿灿的麦子就倒在地上,拢成几堆,躺在骄阳下等着捆扎搬运。我割麦子没那么快,但和同龄的伙伴相比,也没落后过多少。好多次,学校组织大些的孩子帮忙队里抢收麦子,我都有幸被选中。挥舞着镰刀与麦子肌肤相亲,混合着阳光、土地和麦子清香的气息不断扑入鼻中,别提多么粗犷酣畅。倒是亩头,我没有割过。那种活,小孩子做的不多。

割田边地头的杂草叫割亩头,是细活,比割麦子要更有耐心,也更费功夫,一割就是一个夏季。在声势浩大的麦收前后,田边的野草像涨了潮有河水,很快就淹没了地里的庄稼。人都是有同情心的,更何况庄稼是农民的生计,怎么能让野草欺负庄稼呢?所以不论长在田边的草,还是长在田里的草,都会被人们除去。不同的是,田边的草太多太乱,盘根错节,在地下交织着密密的关系网,任谁也没有能力剪断斩尽,只能将露出地面的茎和叶,一刀刀割去。田里的就不一样了,还在它们刚刚随着禾苗一起长出来的时候,就会被人们用锄连根薅起,晒死在火一样的阳光下,再不能为害庄稼。

夏天的清晨,天气凉爽,空气清新,天天刚蒙蒙亮,人们便拿起镰刀,披着山乡特有的蒙蒙雾气去割除田边台风一样长出的野草。几天下来,就割出了田畴的空旷,割出了条条明晃晃的乡间小路,也割出了农田和林野的泾渭分明。

我最喜欢的还是砍苞谷秸秆,好玩,还有吃的。保南的乡村,从前种植苞谷很讲究,精耕细作,从种到收,有严格的流程,一样都不能少。长出的苞谷,也分外香甜。种的程序以后再说吧,先说说秋收。当秋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漫过一片片苞谷地,金色的阳光还未完全敛去锋芒的时候,人们就会手工打去苞谷茎杆上所有的叶子,只留下半截光秃秃的秸秆顶着硕大的果实在秋阳里一点点沉醉,那样子十分享受。享受阳光,享受秋风,也享受人们赞赏的目光。

镰刀挥向秸秆是在苞谷全部掰去之后。苞谷用它的一生为乡村带去美丽和清新,收获和希望之后,作为生命历程的终点,它们挺直半截残留的身躯,士兵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田畴里,等待着生命退隐的议程,然后或燃烧,奉献最后一缕炽热,在灶膛里化成灰烬;或铡碎,化作粪土,回归田野,肥沃大地。

小孩子砍秸秆纯属凑数,一天也砍不了多少。好像完全是大人们的有意安排,好锻炼我们,培养农耕意识,传承农作血脉。这给了我们嬉玩的机会,身心也无形中得到了洗练。秸秆实实在在地扎根田里,我们一手抓住上面,一手用力挥刀向根部砍去。刀过处,秸秆“喳”的应声而断,我们的欢快也随之而来。经过秋天阳光的浸润,许多秸秆犹如甘蔗,饱含甜蜜的汁液。吃出了经验,我们都知道什么样的苞谷秸秆好吃。累了渴了嘴馋了,就挑出几根,美美地坐在树下,啃去秸秆皮,一口咬去,一股甜甜的汁液随之嚼出,甘美无比,沁人心田。

秋天卸下多彩的盛装后,冬天接踵而至。天色变得不再明媚,连接着山的远山很早就看不见了身影。朦胧中,只有镰刀的寒光在林间一次次闪过。倒在刀锋下的,都是一些枯枝杂木。我吃力地握着镰刀,像举着沉重的巨石,一下一下向树枝砍去。再锋利的刀,没有力气垫底,砍不了任何东西。杯口粗的一根枯木,我常常要砍上十几刀,才能让它成为我的战利品。

我书生气重,不会爬树,相约一起砍柴的伙伴总是帮我。他们将镰刀从背后往松松垮垮的裤腰上一别,蹭蹭几下就爬到树上,骑到树杈上,拽出镰刀,几下就把一根枯枝砍下来。我只能砍地上矮小的灌木,或者帮着把树枝截短,收拢成堆。在这个小团队里,我常常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分享的却是同伴的劳动所得,和他们纯真的友情。

镰刀用多了,谁也保不了被它误伤,在身上划下道道血痕。乡里没有条件随时包扎,小的口子,就唾点口水抹抹算了。大点的,血流不止时,就去山岩上找一种藤本野草,摘一片叶子,刮下背面厚厚的绒毛一敷,马上就好了。我忘了它叫什么草,很有效,好多次我都用它治好了手上的刀伤,也不留疤痕。倒是那起伏流淌的山川田野和四季分明的乡村生活,还有农民的敦厚朴实,在我心里刻下深深印迹,任再冷酷的岁月风霜,也不能抹灭。

锄头

和镰刀一样,锄头一年四季都用得上。春天,花枝招展,麦绿草青,正是种苞谷时节。犁完耙好的地里,或者绿油油的麦行间,要用锄头掏出一行行半尺的浅沟,洒上冬天沤好的农家粪肥,每隔半尺丢上两粒苞谷种子,再用锄头掏土掩埋覆盖好,秋天的金色就这样播种在地下。

一些荒地,还有角角落落牛犁不到的小块坡地,都要靠锄头,一锄一锄地开垦出来,种上杂粮,栽上果树,为粉墙青瓦的乡村,添一些多姿的色彩,让袅袅升起的炊烟里,多一些别样的滋味。

山村的风总是很知情,会适时吹来温暖或者寒冷的空气。刚刚还感到寒意料峭,一阵风后,夏天就随风流来。那满山满地,也绿得青翠,绿得葱郁。锄头此时多少有些落寞,闷闷不乐地躺在屋的一角。但很快,它发现人们还是离不了自己。整理沟渠和田垄,挖地种菜,锄头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臣良将。

许多个夜晚,故乡田野孕育着秋收希望的笔直垄行,都会在我梦里反复流淌。刚刚钻出土地的麦苗或者苞谷苗,如一个个绿色墨水书写的青葱文字,连成一串串长短不一的田园诗句,张扬着乡村的美丽,惊喜着我的迷恋。我就在这些宽大的诗行里行走,手拿镰刀,或者锄头,割猪草,挖野菜,躺在柔软如棉的田地里仰望蓝天。心思随着远处的轻烟飞上天空,钻进云中。云的深处,住着的总是漂亮的仙女,她们秀发飘逸,衣袂飘飘,是我心的依恋。

生长着快快长大的梦想,在我与锄头还差不多高的时候,就握着锄头开始了男人的冶炼。锄头是钢铁锻造,充满了雄性的力量,是强壮的象征。再坚硬的土地,都有被锄头掘开的时候。做不了农活,我就帮忙挖地种菜。那一方犁形的小小菜园里,每一寸土地,都有我挖地洒下的汗水。

我人小力薄,锄头举得老高老高,越过头顶,借助锄头的重量和下行的惯性,使劲向下挖去。土地的皮肤应声裂开一道指宽的口子,沿锄头左右撑开半尺缝隙,从不规则,也没有形状。大地坦**无私,不管贫瘠,还是肥沃,都把自己奉献给人类。我少小无知,没有丝毫的伤感,也不管大地是否疼痛,趁势往前一推锄柄,一大块泥土就硬生生被撬了起来,带着大地的温度,被我用锄头敲碎,疏松的铺在身后,等候播下蔬菜的种子或者栽上青青菜苗。

在秋季,锄头要去挖花生和红薯。在那些年代,红薯一度是一些地方的主粮,管着一家人一季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活。许多长不好庄稼的地方,却能长好红薯。生产队里就组织劳力,垦出荒坡野地,扦插红薯。每到秋天,大地就带着藏在地里的丰腴走进农人的视线,催促着人们举起锄头,收获成熟。

我帮着挖过几次花生,都是学校组织的义务帮工。整天坐在教室里咿咿呀呀背着课文,脑子早就生出了惰虫倦意。一听说劳动,都高兴起来,个个手舞足蹈,跃跃欲试。人总是很奇怪,读书的时候喜欢劳动,真下地做几天了,又想回到教室读书。

花生大多种在松软的沙土坡地里,一锄下去,白白的花生就露出灿灿的笑容,像大地的门牙,雪白明亮,让人感觉实在而满足。也忍不住想摘一粒尝尝,可那是生产队的财物,不允许偷吃。小孩子纯真听话,谁也不想当坏人,破坏社会主义生产。最终,所有的花生都归进队里的粮仓,而我们却留在地里。染有炊烟的暮色中,心有不甘的我们,手把铁锄,这儿一锄,那儿一锄的刨着早已滤过多次的疏松土地,翻找着那些漏网之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挖得再干净的地里,也总有遗漏的花生。有时幸运,一锄下去,还能刨到一窝。幼小的心里,一片阳光。

山村的冬天最是寂寥,大地褪色,山林空瘦,鸡犬相闻中,只有冉冉升起的缕缕炊烟透出灵动的气息。冻结的田里,除了星星点点的麦苗,寸草不生。我们就带了锄头上山,去挖药材,挖黄姜,挖树根。药材可以卖钱,春上开学了买作业本,买铅笔。黄姜就煮着当零食吃,消火果腹,平息冬天清冷中火苗一样蹿进身体的火气。树根是挖回来生火取暖的,不论大小,劈碎或者不劈,都可以丢在乡村的火笼里,燃成一冬的温暖。

乡村的火笼就是一间灰暗窄小的房间,里面用石块就地围成一方火塘,将挖来的树根放进去作为主柴,再加些细柴枯草,点燃就是一堆冬日暖阳。我家寄人篱下,房小地窄,没有火笼。去挖树根,完全是闲来无聊,跟着干亲到山里好玩。

铁锄无语,大地有情。春播秋挖,夏锄冬种,四季轮回里,我渐渐高过锄头,也疏远了锄头。家乡的那弯绿地,成为留在远方的一块肥沃记忆。

背篓

当地人把背篓叫做背笼,后一个字是方言的谐音,不一定是这个字。称谓虽然凡俗,带着浓重的地方特色,但样式和其他地方的背篓基本一致,差不多都是竹编的喇叭形盛物农具。前面有两个背带式的竹系子,用来背在肩上;后面是空篓,搬运物品,盛放寒暑时光。

乡村的生活十分简单而枯燥,从家里到田间地头,山路弯弯,来来回回,起伏跌宕的只有路,没有风月。偶尔有些花里胡哨的故事传开,也都是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或者臆想杜撰。比如谁藏在倒扣在地上的背篓里,逃过谁谁的搜寻,其实根本就是一种玩笑。乡亲们劳作累了,总要想法取乐,活跃一下田间劳累苦闷的气氛,调侃一下新媳妇、老嫂子,换来能落满一地的笑声。

背篓确实能藏人,我在里面躲过,但很快就被发现。这个经历告诉我,从外面看来越是能藏东西的地方,越是不能藏在里面。后来再躲迷藏,我就往伙伴意想不到的地方躲。比如坎下,紧贴石壁站在阳光下,也不一定会被注意。我曾在门前的石坎下藏过半个多小时,谁也没有发现。但这也有问题,伙伴们找不到,也就不找了,失去了玩的意趣。所以只有经历才能告诉我们很多经验,慢慢懂得怎么做人做事,掌握好尺度。

我的背篓比我肥,差不多能抵两三个我。本来是不需要我背东西的,可父亲在镇里上班,家里就我是男人,我觉得应该替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压在我稚嫩双肩上的,不仅是粮食和柴草,更是责任。

荆山起伏,山路崎岖,背篓是乡亲运送物资的最好工具,还能腾出双手,攀缘或者拿物。播种时节,背篓里装的是枯草落叶沤成的农家肥,热气腾腾,浸透农人的殷殷希望。收获时节,背篓里装的是沉甸甸的苞谷,那露出苞衣之外的金灿灿的籽粒,如同镶在老人嘴上的金牙,闪闪地折射着岁月的光芒。

记不清我首次背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很多。如果是粮食,一定只装了背篓底部一层,最多不超过喇叭颈。如果是树叶,轻轻飘飘的,倒可能装得满一些。树叶是用来垫猪圈的,给冬天寒冷的猪圈带去一丝温暖。等到了春上,这些混合着猪粪的树叶经过一冬的发酵,又变成上好的农家肥,不论肥庄稼,还是肥蔬菜,都比化肥好。长出的粮食和蔬菜,无污染,无毒害,绿色有机,不知比现在化学肥料催生的东西好吃多少倍,安全多少倍。

那时学校勤工俭学,有一次老师组织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背炭。印象中那个地方叫塔子坪,其实路一点也不平,甚至比我所住的那个山村更陡峭,穿山越岭,入涧跃溪。羊肠小道上,老师领着我们几十个学生,背着小背篓,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背回了几百斤木炭。烤火的却不是我们。

寒去暑来,四季轮回,放下背篓,小学毕业的我就走进了小镇,从此慢慢远离了那个童年山村。但少小乡村生活的磨砺,让我长大后再也不惧怕什么。再艰难的岁月,都坚强地生活。再难走的路,选择好的,都不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