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使她赢得了什么

她,是某师范学院的一名学生。

姑娘们大都爱美,她呢?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她是在入师范院校以后才有了强烈的美的自我感觉。入院以后,她觉得面孔似乎突然美起来,但究竟是长相俊了许多?还是另有其敌?她却没有仔细思量过,反正她美了。

她第一次被美所陶醉的是在入校不久。

那天,她去城里水果店买香蕉。03号男青年售货员眼睛真好使,见一位打扮朴实利索,胸前佩着一枚闪烁发光的校徽的姑娘,规规矩矩地站在长长一列队伍里买香蕉,老远的又是挥手又是招手,示意她上前去买。在场数十上百名排队群众不但没有异样反应,反而向她投来喜悦、敬佩的眼光,甚至有人当面称赞,多年轻的高材生哟,是祖国的栋梁。起初,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继而看到前面那些顾客都眯着笑眼等她先买,她感激地推辞了好几回,后来还是走上前去过了秤。这事很快在学校同班同级的姐妹中传为佳话。无形地,她在一些大庭广众的场合之下,成了学伴们注意的人物,同学们同她谈话,她感觉她们那言辞似乎潜藏着自卑自愧,内心沾沾自喜地夸赞自己:这是被我巨大的成功深深折服啊。从此,她整天乐陶陶、笑眯眯,莫名其妙地自豪,偶尔男同学望她一眼,她几乎讨厌得要哼出声来。女友们问她到底乐的啥?她也只是骄傲地一笑,再不吭声,大家只好都不再细究根底,不多望她了,心中好像垒起一堵墙。当然,同学们心里都明白,自她考进师院后,六十分万岁是她内心的目标,学习成绩似流水,从高处缓缓流向低头。要有所求,必有所失啊。

美,是一个精灵,能唤起人们的羡慕和敬仰之情。从那次巨大的成功之后,她更注意美了,又一次烫了发梢,再一次卷了刘海,其实她相貌并非出类超群,正如同学们评论的越烫越不咋看。尽管头上翻起了浪花。一天十遍地在镜子里晃晃、笑笑满颊呈现出得意之色。尽管她常穿着托人从外地买来的时兴的羽绒服、直筒裤、弯勾儿高跟鞋。尽管她平时一皱眉,一撅嘴,一拍手,一举足学着某个女电影明星的样儿去做。

这一天,城里到了一批大鸭梨,这时节能吃上这样的梨那真是极大的快事。午饭后,宿舍里有几名女同学感叹地说起了这事,言语中流露出分明喜爱、渴望尝鲜而又怕买主多落了空的意思。

就是那个03售货员在卖?她放下手中的椭圆镜,不无同情地发问。

对呀!你们可认识?

她正希望她们说出这话来。是他?包在我身上。她若无其事地动了动嘴,听那口气,好像他们早就认识。把小刀准备好,不消30分钟,包大家吃上梨。说话时,她昂着头,嘴角不断地向上翘去,无不盛气凌人。

按规定,学生外出要穿校服,没有校服也一定要佩戴校徽。她换下佩有校徽的上衣,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能衬出线条的鳄鱼皮道道花衣服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很自然地把乌黑油亮的波浪式头发顺了顺,轻轻拭去刚换上高跟皮鞋上的浮尘,把自己打扮得俏俏皮皮,提着金黄色网兜得意地出发了。

她满怀必胜的信心。一路上钉了铁掌的高跟鞋嗒嗒嗒地敲击着水泥路面,听着声响,心里增添了无限的美意。平时她脑子里就常探索自己怎样在同学们面前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尽量在同胞们心中树起一尊可望不可即的现代女神的形象。一心要做天之骄子之中的骄子,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别看这买梨区区小事,能充分表现自己的不正是这些个地方吗?

渐渐离水果店近了。她把那次买香蕉的情况一一回想了一遍。她知道美的魅力,无论走到哪里她常被人艳羡、欣赏的目光追随。一路上行人有意或无意间地一瞥,在她心里就会变成这样的句式,那一瞥不正是对美的羡慕和敬仰?而享受这种敬仰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记得那次买好香蕉后,03号售货员就朝她点头微笑过一次,那笑将意味着什么呀?难道不是自己独有的美?作为一个开放的姑娘家最淋漓痛快的莫过于赢得小伙子们贪婪的目光。想到这些,她更加深信自己的魅力,觉得能稳操胜券了。到了水果店,她从排成长而弯似水蛇形的队伍间隙中,看到03号售货员正在忙着给顾客秤梨、收钱。她乐了,马上想象自己将一兜黄鲜鲜的鸭梨咚的一声放在宿舍桌上,同学们同时伸出拇指将她大赞大夸的场面,一个个钦佩得五体投地的样子。于是乎,她像一株亭亭玉立在队伍最后面的喇叭花儿,默等着那售货员像上次一样一挥手一招手,唤她上前去购买,她像上次一样,在人们喜悦、眯笑的目光中毅然上前去买过来。

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她只向前挪动了两小步。她没戴帽,太阳晒在头顶像淋热油般的难忍难受,她真想要做出一个明显的姿态,讨过那售货员的目光,刚惦了惦脚,不幸身旁的一位妇女嚷嚷开了,跳个啥子哟,不耐烦上屋里歇着去,脚差点儿没给踩烂。她踏上别人的脚背了,听到那妇女的责备声,倏然不敢再动。从那妇人的眼色上,她体会出一种不祥之兆,只要她一还口那妇人已经涨红的脸将会变颜色。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忍了。心里不免恨了起来,恨着售货员为什么眼睛只会从顾客脸上移到秤上,只顾埋头工作而不像上次那样发现自己的存在?

她很记事,想起了过去处理类似这种情况的方法。哈,她有意大声咳嗽一声。果然那03号售货员抬头张望的时候,猛地变了一下姿态,没趣的是那一瞬间焕发出的美的英姿,恐怕只有柜台上的一只烂纸箱看清,那多情的眼神算是白白递了一回。瞧,队伍移动了五小步。她在心里默默数了数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数还有整整四十名啊!怎么办呢?她又想起自己刚打过的保票,保证不出30分钟就有梨吃。按每人一分钟计算,也得误去几十分钟呀,这一失误将会给同学姐妹们一个什么印象呀?她仿佛听见同房的姐妹在议论怎么还不见人影,吹牛皮,和埋怨声。突然,03号售货员向后面一挥手一招手了,而且还喊了一声,学生同志,请到前来。她高兴得几乎要雀跃起来。到底还记得我啊。只见她急忙跨出队列,毅然前行,不料,站在她身后的一位佩戴校徽的男同学却走到了她的前面。是喊你吗?她想,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只见她挺胸昂首,脚步匆匆,当仁不让地抢到他的前面,第一个伸手要把钱给售货员。

谁这么不自觉往前凑。

插队不能卖。

糟糕,后面嘈杂的声音,乱哄哄汇成一片,犹如一股巨大的浊浪。

她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根本不知是冲她而来,反而在心里警告起那位男同学,你听见了吗!?

售票员瞟了她一眼,开口问,同学同志,要秤几斤?

五斤。

五斤。

她和他几乎是同时发出声音。

后面仍有人在谴责,她完全以为不是冲她而来的。

03号售货员飞快地朝她瞟了一眼,略显慌乱地从梨筐里抓梨。她用眼斜瞄着排队的人们。那些人都有一张焦急的脸啊,但没有人再表示抗议了。为什么?是被我给怔住了?还是因为我认识售货员?事情很正常嘛,在这个社会上人都会有点私人关系嘛,况且,社会发展史上也说明了人类生存的相互依赖性嘛。她又得意地想。

五斤,同学同志,六元二角五。

售货员已经秤过梨,唱出了钱数。

她急忙把钱拍在柜台上,慌忙扯开了网兜,还故意装出十分娇嗔的样子,要顾客们留下轻而易举的印象。让大家看着那售货员乖巧温从地把梨对准她的网袋口到将下去。

凭这架势,售货员准会立即倒给她的,她想。

万万没想到,她得意了半天,那售货员竟从她头上接过了那位男同学的钱,并把梨给他递了过去,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落空了。尤其可气的是,那位男同学在装梨时膀子竟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

太掉底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大街中被西瓜皮滑到那样狼狈,猛然间觉得自己刚才在扮演一拐丢人的角色。自来到这所学校,她这是第一次体验到羞辱的滋味。一阵无地自容的**使她险些歪倒了身子,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镇静,狠狠地扬了一下说,那样子好像要捏住那男同学细小的脖子,或者当众抓破他的脸皮出口气。不知怎的,她猫似的望着售货员嗫嚅着,你怎么不卖给我?

你?学生时间有限制,上街不容易,我们不能让他把时间耗掉在这儿。你嘛,请到后面排队。售货员平和地回答了她的问话,又按次序接过了另一位顾客的钱。

啊,噢。

她轻轻嘘了一口冷气,彻底是一个误会,但她没有离开柜台,试图讨得宽容。

对,对,售货员应该坚持原则,只照顾学生,优待军人、老幼,年轻人不排队坚持不卖。

这时人群里又有人叫了起来,表扬售货员做得好,甚至有人手指头直指她的后背耻笑。

她懵了,她觉得头颅里像灌了铅,上下失去了平衡,支持不住了。多少年来,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不,决不能咽下这口气,她站在柜台边,拿出最后的一点力量,又从嘴里冒了声,我也是。她企图以此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什么,你也是学生?!

03号售货员皱了皱眉头,轻蔑地打量了她一番,眼里透出满是狐疑的光,压根儿就不相信她的话。

正在这时,队伍里又传出几声不客气的议论,什么,她也是学生?

标志在哪里?

学生都像她那样不讲公德、不要脸么?!

滑稽,学生如今还能冒充么?

哎呀!她失算了,她估计错了,乾坤非但不能扭转,局势反而变得愈加紧张。几十双上百只大小眼睛在盯着她吐火喷焰,咄咄逼人,几十张嘴巴,上千颗牙齿里一齐发出声讨,痛斥她不要脸皮,有人主张要把她这冒充学生,有意伤败学生声誉的她扭送公安局。

她再也站不住了,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终于捂着脸在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她怨恨那03号售货员忘性太大,没有把她认出来,又怨恨自己没有佩上校徽。美,吞噬了她多少精力?美,耗掉她多少时光?

诚然,美是时新,美是精灵,可是这一回,美是她赢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