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弯弯
天时,地利。
如今柳河弯人欢马叫,燕舞莺歌,村前有一望无垠的米粮川,村后有漫山遍野的摇钱树,日子富足似龙宫的海棠一时一个样儿,近年来一直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豪富之庄。哥们娶媳妇,找对象,大都就地取材,不费吹灰之力。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全村有二十五名。娶了媳妇,寻上对象的已有二十四人。唯独柳二叔的独生儿子一柳成林,今年二十五岁了,连个对象影子也没捕着。
为啥?是他有先天性鼻塌眼斜症吗?不!他生得是眉清目秀,身材伸伸抖抖,举动潇潇洒洒。走起路来轻飘洒乐,文雅不俗,还具有一般小伙莫及的风度。可为啥姑娘们不找他?这不怨天,也不恨地,只能怨他自己:中学毕业之后,高考名落孙山。受不了世俗风语的袭击,便向天发誓,决心自学成才。于是乎,白天默默无闻地干活儿,到了晚上,头门不出,二门不踩,呆在自己小房子里耍笔杆。自己本来不善交际,又不肯出外活动;论家庭条件,虽然银行也存了一些钱,但世上山水有高低,比起村里的哥们还嫌落差。能有姑娘找上门?哼!此地的千金们,才不讲什么学不学文呐。有三条就行:一是家庭富裕;二是人好德善;三是能吃管做。至于有没有才学,多深的书墨不大追究。那玩意儿学出名堂就有名堂,学不出个名堂反而把人弄呆。当然,有福气的碰上个每月十五领票子、得奖金、旱涝保丰的人,哪怕是歪嘴郎,瘸脚虎也有人跟。
柳二叔曾托媒妁在一位姑娘面前介绍过,说成林这伢怎么好,学上进、守规矩。咨询姑娘意下如何?墙上挂门帘——无门。她细红嘴唇一掀,细白脖子一扭:哼!泥腿子靠在耕田做阳春。啃书本,做文章,黑字道道能吃顶喝?耍那种花架子,我不干!你听听,多晦气,不同意就得了,还遭一番数落。柳二叔白赔了五斤肉、两瓶酒。从这以后,再没人上过柳家的门槛。柳成林的婚事就这样像没主的狗娃,可怜巴巴地孤在一边,无人问津。
柳二叔急了,吃饭如嚼蜡——没味儿。睡觉如躺针毡——不安然。整天耷拉着脑袋,忧心忡忡,似大病缠身,无精打采。本来就是黄黑干瘦的脸,更变得像个核桃皮,皱纹深一道道,浅一道道。
这天傍晚,柳成林三下五除二地拨拉了两碗饭,照例又一头钻进小房子,借着摇曳的灯光,摇起了那支如有重负的笔杆。今晚些的题目《小麦的一生》。
柳二汉看到眼里,疼在心头。他靠在门外枣树上,慢条斯理地掏出旱烟袋,在白裹裹的烟云里,他思绪纷纭:老婆只生下这么个宝贝就一狠心黄泉去了,自己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将成林拉扯成人,盼望有个好后代。树儿长起来了,可是如今——如今树上不见鸟垒巢。村里连比成林小几岁的人都抱上了娃,而成林还是——还是独树条条,柳二叔想到这里,禁不住心一酸,眼发热流了一脸泪。
当爹做父的责任感又在大声疾呼他,儿子的婚事要管管。倏然,柳二叔冲进成林的房间,发疯似的嚷起来:天天写,天天写,鬼才知道你在画么名堂。画的花不香,画的女人不会活。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想。这怨声显得格外凄楚。
成林扭转头,见爹哭了,忧郁地站起来,不禁心里也阵阵发酸。人常说,养儿享福,可是我给爹爹带来的却是惆怅、忧郁、苦楚,甚至说是悲怆。他目睹爹爹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一时不知怎么安慰才是,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就撒谎说:爹,别急呀,这不,我正在给人家写信哪。
你少来这一套,整天从地里到家里,从厨房到歇房,鬼给你写来信呀?爹压根儿就不相信,可又打心眼里希望这是真的。如今的年轻人鬼哩,莫非成林也在搞“乱爱”(恋爱)
哪个庄上的?二叔试探地问。
成林担心说近了会给老人带来麻烦,三查两查露馅了。就把地址说成是城里的。
城里?二叔一听这个词儿顿时拉长了脸。这当儿寻个乡下闺女就不简单,怎么还是城里的姑娘?再说城里兴什么晚婚晚育的,早七晚八。他明明知道城里姑娘不好对付,他又不愿意阻拦,还希望成林好好哄着这姑娘。成林发现爹的这种矛盾的心理,一横心,干脆编到底。又说,爹,您放心,她是我同学,待我可真心啦。
人,人咋样?二叔急着问。
城里人,那用说。成林忙着答。
柳二叔像大病初愈,脸上绽开了九月菊,又像一颗石子丢到静水池,**起涟漪。他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拿起成林写的《小麦的一生》的科学论文,一个劲地咂嘴说,写好,写好啊!他把烟杆咬在嘴里,左瞧瞧,右看看,又拿下烟杆指点着,你看,别看我一字不识,这个字就写歪了,重写!恭正一点,别叫人家瞧不起。说着,他放下稿子,如同推翻了压在身上的铁疙瘩,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笑笑就走了。刚跨出门,又扭转身道,多熬点油没啥,只要把信写好!啊?!这才放下离去。
雄鸡唱了头遍,柳成林搁下这支沉重的笔,起身伸展一下身躯,把经过半年琢磨成的《小麦的一生》装进写有《农业科技》编辑部收的信封内,方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儿,还在疲倦地眨巴着眼睛。柳二叔就慌慌忙忙地穿衣下床了。虽说他昨夜兴奋得半夜没闭眼,可此时,精神十足,看不出一点倦意儿。他站在成林的门前,扯着嗓门叫喊,成林——成林——睡死啦!那痰在喉眼里作响,沙破的老声,不仅叫醒了成林和周围的邻居,就连他家的小猪娃、雉鸡、鸭子听到主人叫嚷也跟着呱呱,哼哼活跃起来。
成林一轱辘跳下床,拽开门。柳二叔身着一套黑色的、半旧的、干净的衣服,站在门口,开腔问道,信写好了吧?拿来!我到镇上去一趟。
爹爹白了他一眼,倔强地说,我有事,顺便带去。
成林一听那倔强的口气,便不好再搭讪什么,只好把稿件交给他,嘱咐一声,别让人看。
别让人看?哼!又不是刑书,讨媳妇是正当事儿,还怕人看?二叔悻悻地想。
哈,二哥?一大早儿上街里看媳妇去?瞧,连胡毛都顺理得伸伸抖抖。
柳二叔刚迈开腿,碰上了同辈排行老八去大路上拣粪,开了个玩笑。相好的弟兄就是这样,专拿对方的苦恼当笛吹。这样,苦恼者一赌气就不叫苦了,也跟着哈哈苦笑,嘿嘿苦乐。
二叔笑了,这回是真的笑了。他以为老八也知道成林找了对象,忙说,你呀,苍蝇爬牛腚眼总会找事,这不,发信去哩。
这下倒把老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勺,惊讶地问道,给谁发信?
嘿嘿,嘿嘿。看样子老八他还不知道。柳二叔干咳了几声,想故意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他。可又忍耐不住,成林这小子,在城里找了对象啦!说着,将手里的稿件得意地扬了一下。
哦?老八一阵惊喜,丢下粪筐,赶过来接过稿件,送到鼻子尖下,睬了半天,模模糊糊没辨清,好一阵子才弄明白,差点哈出声来。老八诡秘地摇了摇头,我的妈呀,墨水浅啰,认不了这简化字。
老八,在旧社会读过两年私塾。明明知道柳二叔是受了儿子的骗,却不声不吭,习惯地伸手在那光脑袋顶上挠了几挠,依然乐着拣粪去了。柳二叔更得意,他认为自己骄傲的时候到了,以牙还牙,哼,甭乐,不怕你龟孙想光了脑袋,有板眼也到城里讨个媳妇去?说完,大步流星向街上走去。
天大亮,柳二叔在途中遇见一对探家的城里夫妇,有说有笑地挨升擦过。那位秀丽端庄的年轻少妇,抱着胖娃娃得意得啥似的。柳二叔不时扭过头看望,直到这对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柳二叔这才收回羡慕的目光。
将人比己,将己比人,这大概是人之共性吧。柳二叔见到这对年轻的夫妇就心血**:我那未来的媳妇,也是城里人,一定也像她那样俊气吧。头发黑黑的,脸皮白白的,眼睛亮亮的,嘴唇薄薄的,走路轻轻的。他遥想着有一天,儿子、儿媳出现在村头,柳河弯的乡亲们惊得目瞪口呆。他忙奔过去接过儿媳那沉甸甸的提包,得意地向人们瞥着眼。还特别朝那曾笑话和嘲弄过他的老哥们狠瞥几下。嗯,成林这孩子到底有心路,自己寻的人,将来接进门,在全村,不,在这柳河堤两岸,不挂第一、二号才怪哩。然而,他脑海里一种自豪感、光荣感和尊严感油然而生。接着又默算起来,今儿取回五百元存款,给孩子置套新家具,整理一间像样的房屋。再给她买几套什么呢的衣服,买两双黑得发亮的鞋。如孩子有福气的话,年底就把她娶进门。正月、二月、三月、四五六、七八九、十冬腊月,嗯,要是不晚孕,到明年十月份我就该抱着胖孙孙走街串巷子。嘿嘿!柳二叔愈想愈兴奋,满脸**起了欣慰的笑容。等他从欢乐中醒来,储蓄所、邮电所早就抛在身后了。他停下脚步,摇头笑了,折转身来又往回走。
邮电所还没有开始营业,柳二叔小心翼翼地把信塞进信箱,心里不踏实地拍拍那吊在半墙上的小绿盒,好像一会儿就有人要从信箱嘴里捞走似的。当他认定邮箱确实把信吞到了肚里,才放心地向储蓄所走去。
女营业员见他这次取款比存款还高兴十倍,便笑着问,大伯,取款子办喜事了吧?
嘿嘿嘿。柳二叔笑得合不拢嘴,好半天才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连天上的事都晓得一半啰。他一边回话,一边撩起衣摆把钱送进衣兜,摸了摸,对营业员一点头,一咧嘴,一阵风刮出门,赶到了家。
柳成林正在吃饭,见爹乐颠颠地走进来,忙问,您办了啥事才回家?
柳二叔一听儿子这口气不顺溜狠白了他一眼,摸出五百元全是能切开蛤蟆头的票子,伸出舌头舔舔手指,一五一十地一边拨了十多张递给成林,你把这钱先给她买点衣服什么的。这还有一叠给你置家具。
柳成林哭笑不得,您急啥呢?
爹一蹙眉头,翻了眼珠,还不急呀?你当你是三岁毛娃娃?闺女们大了总不能圈在屋里,娃们到了火红的年龄总要讨婆成家,我,我。他差点说出,我当年像你那大早就讨过了你妈。
爹!
拿着!爹用威严的口吻道,一手还晃着那铁铸的旱烟杆。好像在说,你如不快接手,看我不一铁烟杆打在头上。
成林心慌意乱,万万没想到一句谎话闹出这么大的笑话。他接过钱,皱了一阵眉头,才渐渐镇静下来。心想,家具先置起来也好,等碰上桃花运,找上个不怕苦,有良心的免得那时着慌。说成也快,十天说好七天就结。买衣服的事嘛,对了,干脆说等结婚时再买。成林瞥了爹一眼,爹正在惬意地吃着饭,便试探着问,爹,家具可以置,衣服的事,我看——先别买。
为什么不买?柳二叔猛地抬起头来,两眼放亮,额上爬上了深皱纹。
成林支支吾吾地,还,还不知道以后怎样呐。
二叔听了这不吉利的话心里就窝火,睁大了眼睛,你说啥话?总不往好处想。买!他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成林心里一跳,但很快又镇静下来,爹,你不知道,现在姑娘家喜欢自己挑,咱买的她若不中意,那,那不是花钱不讨好?再说,还有尺寸,肥瘦问题,她是读书做学问的出身,长得苗条。
柳二叔听了这话,又把拍在桌面的筷子拾起来。一思索,连连点头,嗯,这倒也是理儿,那就待你们以后一块去买。拿过来。说毕,伸手将钱要了回去。
柳二叔一口气拔完两碗饭。别看他吃得猛,心里却又想好了一个主意。他起身拿毛巾抹了嘴巴,这几天地里的活不当紧,你呆在家里写信吧。多写点信热着姑娘点,一天写两封也不多。得把自己放低点,到手了还不是你管住?我到肖河湾请木匠去。柳二叔真诚地开导儿子一番,一拍屁股一抬腿,跨出了门槛。
成林在家手足无措,只恨自己没上前一把拽住他,急得直兜圈儿。直说了吧,爹爹他会,一气之下,唉,后果不堪设想;不说吧,这,咋办呢?爹呀爹,您哪里知道那信是。唉!全麻头了。他一会坐坐,一会儿躺躺,思前想后,拿不出收拾这出戏的主意。
第二天,柳二叔请的四个木匠进了门。说来也快,一套家具,从做到上漆,只花费五天工夫。他那个小洞房里,无物不生辉,雪白的墙壁,铁青的地板也像城里一样打过蜡,照见人。大红的家具,还有一对坐下来一个窝儿,不坐一个凸儿的沙发,是用红花格布蒙的面,这是他另外取款添置的。加上成林一番精心调挪摆设,整个房间构成了一幅彩色立体图案。在全村也挂得上号了。成林的苦恼也添了几分乐趣,心里感到美滋滋的。因为这给他创造了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美哉!妙不可言。
柳二叔觉得现在应该抬头做了。他整天面带笑容,出出进进,走路生风,活似年轻了十岁。从早到晚,忙里忙外,空闲不住。屋里屋外,每天打扫两次,旯旯旮旮,拨弄得狗打滚儿不沾灰。东西摆放有条有序,像是那花媳妇已过了门。在外面与那些有孙儿孙女的爷们搭话时,腰板挺直了,口气也硬朗了。过去他常捧着一碗热水,边喝边叹气。现在他端着茶缸常常喝上一口水,要一仰脖子喝喽喽地簌几簌,然后一喷老远,要给人以畅怀开心的感觉。尤其值得骄傲的是,他的儿媳是城里人。有时老八嘲笑他,他以为那是别人在逗猴,耍弄他,甚至眼馋嫉妒他。心里说:咋样?你们蹦进跳出,还能寻得上城里的媳妇,找不着,嫉恨眼馋我二哥,嘿嘿嘿嘿。
二
话说这天,柳二叔下地干活去了。成林在家洗衣服。突然,一位姑娘闯进门来,你是柳成林同志吗?
是呀。成林丢下搓板,抬眼一看,打了个哆嗦,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窈窕的姑娘,身着翻领花格布褂,蓝色中长纤维裤子,脚蹬一双黑亮亮的皮鞋,掂着一只黑色的手提包。他再定眼看看那脸蛋,就像将要成熟的桃儿,蕴含着无限深情蜜意,那眼睛就像两颗熟透的葡萄,黑闪黑闪的慑人注目。成林虽然被她的美貌惊呆了片刻,但没有忘记把她让进屋里来。
姑娘挺大方,不问三七二十一,屁股就沾上了椅板,从提包取出一本杂志,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地区农业局工作,叫易晖。我们局里领导看了你这篇论文,特地派我来登门求教。
向我求教?成林像初来学校的学生与校长打交道一样,局促地递给易晖一杯茶说,不敢当,应该说是你教学上门来的。
哟,看来你还从事过语言研究,要知道谦虚过分就是骄傲哩!今天我分明下乡访才嘛。易晖呷了一口茶,那对熟透了的葡萄,配合着这风趣的话儿一齐冲成林而来,羞得成林抬不起头。
成林和姑娘打交道本来就少得可怜,遇上这么个厉害的闺秀临门,无不慌乱。他简直是一个被审的俘虏,紧张地应酬。他没有学那一套见姑娘绕弯儿说话,故意调笑的本领,只会对准要害处单刀直入,你想了解啥?
局里认为,你能写出这样有分量的,有价值的论文,一定不是初次。我直说吧,局里派我来,就是要把你钻研农业科技以来写的所有文章都拿去。
成林本想拒绝她的要求,又发现她那不饶人的眼睛正睥睨着自己。只好改口道,近几年来,我是写了一些东西,但谈不上什么论文,看了别笑话。
拿来吧。易晖冲着他偏头一笑,伸出了手,以姑娘的尊严命令他。
此时成林乖巧极了,像一名服令的战士,急忙不折不扣地把他几年来所做的一百零七篇文章,毕恭毕敬地呈到易晖的眼皮下,还生怕责备动作慢。
易晖瞧着这一大沓稿件,打心眼里佩服成林的恒心和志向,亲切地问,这么多,成林同志,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易晖的问话,像一根钥匙,捅开了成林锁闭的心。积郁几年的话儿,可怜他曾对谁讲过?又有谁愿听他那一套?今天他才找到了知音,内心话儿一涌而泄,这怎么说呢?他坐下来,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来,几乎忘记了世间的一切。也竟忘记了和他讲话的是位姑娘。也可以说是逼出来的。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有人说我枉读十年书,白吃娘茶爷饭,我非常憎恨这种观点。难道只有考上什么大学、专科,上什么学院,才算是没有白读书吗?农村就无所作为?有的人读书升高,脚也长高,就不想再回乡下来,还废婚啰,不认亲啰,什么样的人都有。真是一年土,两年洋,三年认不清爹和娘。我看这种人才是白读书。读书读成了白眼狼。为了驳倒她们那种狭隘的见解,我下恒心要在农业方面搞点名堂出来。我国是农业国,农业是十一亿人民的命脉。没有粮食,工厂就要停业,城市就要衰落,学校就要停课,大学生照样要去挖野菜吃。他简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向亲人诉说自己的衷肠。刚才的慌乱、拘谨,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世间仿佛只剩他在发表演说。
这么说,挖苦讽刺,往往会变成前进的动力啊?易晖无不同情地说。她被成林博大胸怀和卓识远见、朴素的真理所折服。
是的,不过也有人经不起这种打击,我的两位同学就是这样的,他们一赌起气来,就与别人搞经济竞赛了。说什么:你有花那钱买书本呀,不如搞我们生意行——挣钱。成林有些愤愤然,几乎是声讨,怒吼。末了,他又从那叠稿件中找出一篇《花生的秘密》递给易晖,你看看这篇有价值没有?
易晖有礼貌地接过去认真地看起来。
太好了,现在农民们把我们搞科研的称为财神爷。你才是真正的财神爷。扎根在他们身边。只怪没有及时发现。没看完,她就叫了起来,兴奋得像记者猛地发现鸡蛋开花,巴望在几分钟内把这则消息告诉人们。她向成林表示回去向领导汇报,装起这叠手稿就走了。
成林送她出了村庄。她走到河畔一棵嫩绿的柳树下停住了脚步。回头告诉成林,五天之后,可以得到好消息。并羞怯地给他一笑。这一笑,笑得好动人哟,笑得成林的心扑嗵嗵地跳,手不自觉地搔起后脑勺,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三
五天,人生一瞬间的五天,像电影里忽闪的一个镜头,成林却觉得那么漫长,竟像前些年乡亲们绝粮断炊闹春荒一样难熬。
五天过去了,成林盼长了颈,望穿了眼睛,可什么也没有得到。六天、七天、一直过了十天还是杳无音信。
天哪,莫非她是个骗子?前不久就听说有城里商贩到乡下骗花生米,骗香麻油的。这可恶的骗子,怎么该骗我呀!骗走了多年所花的心血呀。他心里像塞进了一把草,神情有些发暗、发呆。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他要上农业局去找了。吃罢早饭,急急告诉爹爹,我到城里去一趟。
八成是去看老丈人的。爹喜滋滋地放下手中活计,去吧,稍点什么?嗯,对了,城里花生少,你就带上些吧。我说这小子这几天怎么老大不精神哩,原来是相思媳妇。柳二叔猜疑着,上西屋楼上装花生去了。
柳二叔在西屋折腾了半天才出来,一进东厢门,嗨!他大吃一惊,成林和一位秀气的女子正比比划划,说笑着哩!惊愣中,他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奔上前去。
成林害怕爹爹误会闹出笑话,赶紧介绍,她是——。不料,她抢过话头,大爹,我是打城上来的,叫易晖。
柳二叔以为这就是未见面的媳妇,心花怒放。连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成林常念叨你哩。这不,正准备上你那去。说着,将花生抓了些放在桌上,让易晖吃。成林在一旁搓手动脚慌了神,爹,您这花生不熟。先吃着,一会儿我就炒熟的,生花生吃着更甜哩,你知啥!父子俩差点要争吵起来。
易晖拿起一颗花生放到嘴边又放下来说,大爹,我今儿是来向您老道喜的哩。成林可是个难得的人才呀。他写的书,经过鉴定就要出版了。
柳二叔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夸奖儿子,而且是一个姑娘,他的心像成林一样在**漾,美滋滋的,说话的胆子也大起来。他根本就不瞟成林一眼,激动地说,孩子,这些天你没有回信,把我和成林都急得要死呢!前几天给你们做好了家具,你去看看那样式行不行吧?
啊,他这是说的哪桩子话呀?易晖愕然了,脸上现出忽白忽红的颜色。
爹。成林急得手心渗汗。这下子可要出大丑了。他心里好像十五只桶大水,忐忐忑忑,好不尴尬。
柳二叔眼皮子一睁,差点没把儿子大骂一通。转身对易晖轻声说,孩子,你自个去看看,怕什么,又不是甚丑事。
聪明的姑娘,一转眼就猜出了八、九分。脸上更加火燎燎的。她有意要让这出喜剧继续演下去,竟自觉不自觉地走进了内屋。那步履,风吹似的轻盈。
你傻啦?柳二叔乐坏了,反而嗓门嚷得更响。成林只好颤颤瑟瑟地跟进内屋,易,易晖同志,请原谅,这,这是我爹的误会。易晖没有理睬成林,倒真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观察了这套家具。然后坐在沙发上试了试才问,是怎么回事?
成林靠在自己的床边,羞涩地将事情的原委毫不遗漏地叙述了一遍。
真想不到。易晖听了咯咯地笑起来。末了站起身来问,你导演的这场戏打算怎么收场?
成林觉得站在房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盆火。他向一旁移动了一下身子,红着脸,低着头,发呆地站着,半晌说不出什么。
易晖起身踱着步,又一次观察着房内的摆设。
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味,钻进了成林的鼻孔、汗毛,从头到脚。他从来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在自己的屋子里闻过这种香味儿。这时少女们特有的气息呀。顿时,他感到阵阵的昏眩,沉醉,又似隐含着辛酸苦辣。
成林正沉浸在异性气息给他带来的享受之中,柳二叔又进来了。手里捻着一把票子,径直走到易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家底还单薄,别嫌少,先拿着添件衣物什么的。成林说过,让你自己买,这样好,自己挑的合身些。说完硬性把票子塞到易晖手中,转身就朝厨房走去。
易晖捏着钱,哭笑不得,对着穿衣镜看到自己窘得连颈脖子都羞红了。心想:我要接过这些钱干什么?再看看成林那模样,比自己更狼狈。她把钱放在沙发上,倏然起身出了门。见柳二叔正在忙忙碌碌地烧火炒菜。
人就是这么怪,哪怕自己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也还要拿出点当地有名的食菜款待客人。柳二叔就是这号人:平时抠抠省省,现在却准备了十几个在柳河弯这一带负有盛名的菜肴,今天全部炒完还嫌这菜太少。
你走吧,成林很不好意思地对易晖说。易晖瞟了成林一眼,好像是故意戏弄他,一扭身段又回坐在沙发上说,大爹做了一盘又一盘的菜,我还没有尝哩,怎么,想把客人撵跑么?她故意扮了个俏皮的笑脸手拍着自己的衣袋又以玩笑的口吻说,你如怕我吃了心痛,我付钱。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成林脸上忽地**起一种甜蜜的微笑。难道她?不,这是不可能的事。麻雀跟凤凰比,土八路坐飞机,他不敢想象,不敢高攀。喃喃地说,那您可别见怪啊。
易晖看他那窘样儿,全不像有的小伙子见个姑娘挤眉吊眼,露出贪婪相,满意地笑了。
成林绯红着脸,谁也猜不着他心里事。
四
吃了,喝了,易晖同志要走了。她特意同大爹热情地拉了一会话,接着和成林握手。柳二叔放声地笑了,但柳二叔不知道那姑娘在握手时,还暗暗使了劲。成林顿时感觉浑身血液不寻常地奔流着,心口突突地跳起来。她的手是热是冷,是软是硬。这个老实厚道的回乡知识青年没有及时感觉。待易晖骑上飞鸽消失在远去的一片树荫里,他才爱惜地看了看姑娘捏过的手指。他的心里虽醉,但他仍然不敢有过多的幻想。
柳二叔送走了易晖,急匆匆地向村中走去,不知道他又要怎么在乡亲们面前炫耀儿媳了。柳成林后悔当初不该欺骗爹爹,可事到如今。他久久凝睇着富饶的家乡,望着曲曲弯弯的柳河,双眼湿润起来。易晖还来吗?他多么盼望她能和自己一起研究农技呀!他坚信她是会来的。既然东方已经发亮,离曙光就不会遥远。
(注:本文发表于一九八三年河南《春草》文学季刊,合作者战友占利方,六三年生,现在湖北麻城市财办任金融科长,热爱写作,喜交朋友,为人厚道重信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