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笛声声

玉叶有心事了,坐在门前的柴垛上,呆呆望着远方。

太阳刚溜进了大黑山那边,一弯新月挂在西山的天上。

落日,奶油色的余晖把大地涂得通亮,通亮。月儿啊!成了天边多余的光。你不能来得晚些吗?在落日余晖散尽的时候,在忙夜的人们需要你的时候,月亮却不见了,她被大黑山叼走,她被大黑山咽下。天上只剩下星星,无数星星,晶莹的星星,露珠儿似地抖动着,汇泛出融融的清辉,悄悄散满山峪,散满柳家寨子,散满人间,充实着静静的夜晚,装点着墨绿的田禾,抚慰着寂静的山林。天上的星姑姑哟,可真好啊。地上的人吗?

姐姐哟,就像那西山天上的月儿,欺骗了林子哥。在林子哥最需要的时候,像月亮一样坠进大黑山去了。

玉叶望着神秘灿烂的天际,凝睇着朦胧的远方,心里饱含着恨怜、怨叹,充满了无限的怅惘。

叶儿。

一声亲切地呼唤,把玉叶从万千遐想中惊醒。

她在这里坐了多少呢?送走了夕阳余晖,咒落了残月,等来了亮晶晶的星儿,却记不起自己是否吃过晚餐。听到父亲的唤声,玉叶噌地站起身来,走到父亲跟前,一头扑进父亲怀里,紧紧抱住父亲的身子,没有平时的娇嗔,失去了往常的自矜,摇了摇父亲那病后虚弱、略显佝偻的身躯,接下来是一阵无声的抽泣。

娘啊,您为什么要早早地离开叶儿呢?您一生辛勤的劳作,就像山溪的水一样奔流不息。您又那样的善良,从我们姐妹俩懂事那时起,您就教我们做人的道理,教我们要懂得山里人情的珍贵,懂得自身的贵贱、荣誉和耻辱。还有好多好多的话儿,您没有说完就悄悄地去了,带走了一身的劳疾。娘啊,您也想不到吧?姐姐已经洞房花烛了。您也动气吧?

她嫁的不是林子哥。

泪,也从父亲眼里流出。他明白叶儿心里正难受着。珠泪滚过面颊,滴在玉叶的肩头,也落在自己的心上。

玉娄逆儿,早知如今,当初没把那血泡掼进粪缸里溺死,没一扁担吹断你那双四处奔窜的小蹄子。他好后悔啊,后悔自己能整治住十几块责任田,却治不了亲生女儿。玉娄是什么时候开始滑过去呢?在她的身上失去了什么呢?自己在这块洪荒的土地里有过多少耕耘?现在他记也记不清,或者只记得影影绰绰。但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林子参军临走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的眼睛不像如今这样昏花,月光下亲眼看见是玉搂挽着林子的手臂,把他拉向寨子旁。都怪那不知世俗的夜风,把自己女儿的私情话都扔了过来:

到了部队,你说你还想我不?他听见这是玉娄调皮的调儿。

想。他知道憨厚的林子会这样诚实回答。

升了官儿变心不?

我不是那种人。

上有青天下有地,凭口说的不算,来,勾着指头赌咒。

别胡闹。

嘿,你不敢伸手?

我不敢,我是怕你,好,来。

来。

谁要变心雷劈火烧不如狗。

我若丢你死在路旁无人埋。

啊,多结实的咒语呀,出自女儿之口,顺着林子的心,一口一个应承,凭着就能夫妻偕老呀。父亲不为听了这儿女私情而羞恼,这位乡俗淳厚的老汉,反而心中**漾起快意。从实说来,打林子懂事起他就暗暗喜欢他,他喜欢这孩子沉着,厚道,精明能干。此刻,这水牯壮实的后生,放学回村路过他家菜园子帮他翻地,喊他大伯,替他挖山药,夜里给二女儿玉叶补课等诸多的举动,一幕一幕在他眼前展现。

他耐不住性子了,他甚至比女儿还要高兴十倍、百倍、趁着他俩不注意便轻轻溜回家,来到患病的老伴床前,时而低声嘀咕,时而大声说笑,忙把他所遇到的一切毫不保留地说给老伴听,乐得老伴拖着病身连夜摸到林子家,亲口许下女儿的终身大事。

山里人性情直,订了婚就似乎是了却了一块心病。女儿是有主儿的人,静等林子退伍回来娶亲。父亲整日在责任田离勾头耕地,从此,就很少过问他亲手播下种子的另一块土地。

林子来信了。听老伴夜里说。

林子立功了。是老伴夜里讲。

姐姐进城烫发了。这是玉叶报的信。

烫发?父亲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今山村的姑娘也有人烫发。可玉娄烫的是什么发型?当他发现玉娄头上成了一串一串鸡冠花,一缕缕狗尾巴时,几乎要怒吼,但他只是叹了口气,既然已烫了。

姐姐买了高跟鞋。玉叶用不无告状的口气说:那是瞎花钱,上山过坎拐断脚。父亲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当他发现玉娄在山道上走路一拐一瘸时,又几乎要怒吼。但又只是叹了口气,妞她娘不在了,让孩子自己打扮吧,反正是有主儿的人,快出阁了。

姐,你不能乱来哟,犯军婚法哩。玉娄的行迹有些不轨了,玉叶实在看不过打扮得日益娇艳的姐姐了,毫不拐弯地警告她。

屁,军婚法保护的是结为夫妻的哩,未婚妻也管么?别吓唬,我查过书哩,《婚姻法》第二十六条规定现役军人的配偶要求离婚须得军人同意。配偶你知咋讲?玉娄唾沫溅到玉叶的脸上,砸得她眼睛一眨一眨哩:配偶是指给军人当了婆娘哩,我给林子当了婆娘么?玉娄还自我暴露地说:我早就听说了,如今当兵的升不了官儿,退伍回来还不是在这山沟里当农民,有多大出息。看,玉娄比妹妹精得多哩,她背得了法定的条款,讲得出其中的道理哩,玉叶的话她能听半句么?不如耳旁风呢!

对父亲来说,如今责任田里他获得了丰收,成了山里人家的冒尖户,人们尊重他,选劳模冲他直举拳头,可是在另一块土地上,他打了败仗,被山里人看不起。玉娄在默默流淌的日子中,在粗心的父亲眼皮下,从勤变懒,从烫发开始产生了更高的欲望,为实现自己的欲望,她丢掉了山里人的美德,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和贞节,伤败了山乡的淳朴风情。

也不能说父亲一点也不管事。去年他听玉叶说过,玉娄有些反常了。还有人亲眼看见过她把手臂挽在一个满脸紫色疙瘩,三十多岁的男人的手上。有人看见她抽烟吃酒了,一双蹄子不断地向大黑山那边跑。父亲曾质问过她,玉娄脸不变色心不跳,并厉声指出那是正经交往,还反守为攻地说玉叶是嫉妒,是败坏她的名声,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父亲的头脑被搅得纷乱,分不开是鱼牙利,还是网不牢。女大爹难当啊,何况又适逢田里生虫草?他这一家之主,山里人信得过的冒尖户,能因为这纠缠不清的事儿荒废了土地,失掉信任,打破他去省城参加劳模会的宏伟规划吗?于是,他又耕耘在产粮的土地上,而且夜以继日,不知疲倦。

等他忙了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农活时,不等他戴上去省城出席劳模会的大红花,另一块土地已经荒芜,达到了救药不及的地步,他惊呆了,慌神了。玉娄竟然在林子从部队复员回来时,提出废除婚约,竟毫不知耻地说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丢掉了山里人情的珍贵,被大黑山下那个黑汉子摄去了魂魄,被他一月四十块薪资,几十块奖金腐蚀了灵魂,玉娄竟自食那咒语,偷偷跑去过花烛之夜了。

当父亲的人啊,对女儿估计得太好,过问得太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哩,这是一种罪过啊,如今落得人们暗地里戳脊梁。一气之下,他气串满身,吃了数服药还不见好。

月亮早早消失,父女俩身上散满温柔淡雅的星辉。

父亲爱怜地望了玉叶一眼,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为姐姐怄气?还是怜悯远方归来的林子哥?

自从林子知道玉娄的行径,看不见他脸上有一丝忧郁,听不到他嘴上有半句怨言。还劝说老人不要伤心动气,一日三次沉默地替玉叶熬汤煎药,无声地为玉叶担水劈柴。他是用沉默代替语言?用无声来感受痛苦吗?看到这些,玉叶的心都碎了。雷劈电闪的姐姐哟,心真狠!林子哥,你为什么不骂、不吵、不闹?你只恨自己不争气吗?义务兵哩林子哥,保国为家安哩,人人都做官么?土地要人种哟。千万莫把怨埋在心底啊,那样会伤身,我心里更不安。

玉叶把身子紧紧地依偎着父亲。这几天来她吃不下饭,咽不下茶,像有满腹话儿要向谁来倾诉,像有什么事要与父亲商量,是那样的心神焦灼,缄默无声。父亲被玉娄摆弄伤了身子,昏了脑壳,有时竟点燃烟窝忘了吸,望着墙壁、冲着灶屋打起了愣怔。现在,他又抚摸着叶儿的手愣神。

倏然,悠悠的笛声,不绝如缕。多么熟悉的音调啊,是从寨子旁的树林间飘出来的。那是林子哥又在用箫笛诉说他的心事。他是寨子里有名的笛手。笛声哀怨、愤懑,如诉如泣,蕴藏着万千情愫,冲击着玉叶,撕咬着玉叶的心。听着,听着,她把父亲偎抱得更紧,泪眼儿一次又一次探询着愣怔变呆的父亲,父亲仍然是愣愣怔怔。

娘啊,您为什么要早早地离开叶儿呢?女儿的心事如今朝谁去倾诉?想到这,玉叶的心像蜂螯一样的疼痛,泪水又汩汩涌出了眼帘。

怔愣的父亲听到笛声也在动情,在感情上他不是铁心汉。

父亲的泪滴落在玉叶的脸上,像滴在娇艳艳的花上,花儿颤摇了,是那样诱人疼爱。满打满算起来,叶儿如今也满了十八岁。她出脱得像一支兰花,胸部在山乡的风风雨雨中悄悄地丰满了,青春已焕发出诱人的魅力。他这做父亲的怎么连女儿这人生最美好的芳龄时期也不曾注意到呢?他这样精明的老汉怎么不知道人世间诸多的事呢?难道他糊涂了么?玉叶呀玉叶,莫怪父亲糊涂哩,你知道么?此时此刻父亲正看着你哩。

笛声悠悠,如泣如诉。

悠悠笛声,如诉如泣。

夜风在山里轻轻地吹来,把笛声传得格外清脆,格外远。

玉叶,你,你去吧,去看看你的林子哥。突然,父亲捧着玉叶发热的颔儿,深情地看了看她,想作出一下重大的决定,拿出来最大的决心,嘴里挣脱出这句话来。夜色映在他那张粗糙的、轮廓分明的古铜色脸。

我去,去哪啊。玉叶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听了父亲的话,她心里一阵悸动,分明知道去哪里,可一时却显得慌乱了。微仰起头,装出惊愕的样子,望着父亲,结结巴巴地明知故问。心里希望他能把这话再说一遍,或者大声呼喊,喊得林子哥也听得见。可是父亲刹住了话头,什么也不说了。也许他猛然意识到儿女的事再不该由大人插手,但他早就窥破了玉叶心中的秘密。

病怏怏的父亲转身回到屋子里收拾着桌上不曾被动用过的饭菜。玉叶却不像过去那样总是尾随父亲去擦锅摸灶。此刻,她像一个害怕别人抓出心事而又被别人抓出了心事的落荒人,心里忐忐忑忑地跳着,脸蛋儿有一股火辣辣味儿,久久地停立在门前柴垛旁,双眼依然望着那远方。透过夜幕依稀可见远方,白云依恋着山岫,微风缠绕着柳稍。

笛声依然在飘**,伴着轻风飘进山峪,飘向那很远很远的地方。玉叶啊,你听到这笛声了吧?寨子里人们都赞你手儿巧,绣得出灵水仙,绣得出活鸳鸯,你能绣得拢林子哥那颗忧郁破碎的心吗?村里人都称赞你像荷花一样水灵,像荷花一样纯净,像小鹿一样温驯,像春柳一样飘摆在人们心中。你说得明林子哥那沉沉的笛声,为什么那么撩拨人心吗?

孔雀的羽毛长满了总有开屏求偶,姑娘长大了要嫁人成家,湖里的鸳鸯喜欢结对游,天上的比翼鸟喜欢成双飞。父亲叫你去哩叶儿,林子哥等着哩。

玉叶水灵灵的眸子,盯着那箫声飞出的地方,三年前,她常给姐姐当尾巴,不是常常坐在林子哥身边听笛声吗?不是常常伴随着姐姐歌唱吆?

可今夜笛声回**,玉叶啊,你为什么不快些去呢?你的脚叫土地爷爷扯住了么?你的脚被麻索捆住了么?林子哥三年没有听到你的歌声哩,那时候他就夸你的歌声比姐姐唱得更脆更甜。难道忘了么?三年前夜里林子哥常为你补习功课。烦了,他就吹笛驱闷。乐了他为你唱曲助兴。你不是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林子哥吗?你不是把自己绣起的丝线儿垫底送给林哥吗?啊,那一回姐姐发现了,她把你们的珍贵友谊歪曲了,她戏谑你说,你不知羞,乳毛毛未褪就瞟男人。你不是哭了吗?你不是被弄得像贼一样,在姐姐面前抬不起头来吗?林子哥也被你姐骂过哟,说他是小老鼠给馋猫猫当枕头,想找死。从此,你们再也不敢在一起。那时你的心里就烦姐姐,隐隐看到姐姐那颗用花言巧语,花容月貌遮掩着的肮脏的心。如今林子哥复员回来,姐姐那颗心终于露出来了。

久久仃立的玉儿,终于驱动了双脚,她决定去了,去坐在当年姐姐坐过的那块青石上,去把姐姐中断的歌儿接着唱,去把内心深处涌出的那情感,化作春雨洒在林子哥宽厚的胸脯上。叶儿向前走着,朝着那笛声响起的地方,那里有林子哥,那里有大青石。她要帮助一个复员战士,拉起生活的风帆,向着人生远航。

啊,头顶聚满皎好的星星,星辉洒在她甜甜的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