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
金牛寨有一口古井,传说古井里藏有一条龙。
丁卯年六月半,金牛寨从区中学毕业回来一个俏妹子,学名唤做柳春枝,寨子里的人称她春丫。
那春丫毕业回来第二天清早,迎着薄雾去龙井替父亲挑水,刚要弯腰打水,忽然看见井中有一缕金黄色的东西一晃,尾一摆钻进井底不见了。春丫长了这么大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吓得连水桶扁担一起丢了,哎哟,井里有个么东西呀,快来人。她呼天喊地,尖嫩的声音把整个山寨绿的叶、黑的树、褐的土都**动了。于是,早起下地的人们甩掉了手中锄头家计,未起床的忙着拖着鞋妇女们放下拨火棍细伢子捂着光溜溜的屁股,都循着喊声奔跑过去,如同救火一般。
发出这喊声的时候,祚庆老人在寨门口正碰上一堆新鲜猪粪,他已经从肩上放下了粪箕,伸出粪耙喜滋滋地要掏。他是这寨里辈分最高,年岁最大,算得勤俭的老人。特别是早晨,他往往是第一个享受这山寨最鲜丽晨光的人。但他却是一个知事佬,天上人间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晓的,在那个遥远偏僻的山寨,他可以大言不惭地对山人高谈那唐代李世民是孙悟空的干爹,王母娘娘是孙猴子的亲娘,他说那年王母娘娘坐在石头上梳头留下了经血,爱嗅骚的猴子爬上去尿尿结果石头怀孕了,过了几千年那石破天惊出了猴王孙悟空。寨子里的人随着他那摇头晃脑指手顿足的神态滴着涎水直点头。
祚庆听到春丫喊叫声,尽管一大早还没碰见过这么一大堆新鲜猪粪,但再也没有那喊声更新鲜的了。双手往后一扣匆匆赶了去,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井边已经人头攒动,井里的水恢复成一潭死蓝色,静静的,连一丝皱纹也没有给他留下,早来的人还说他们看见过被那金黄色动物搅动未平的涟漪。他脸上浮出一丝遗憾。不用任何提醒或暗示,井边的人不约而同地给他闪开一条道,他很是感激地左右望了望,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待走到春丫身边,他一把扯住她的手,终于张开了那缺落一颗牙的嘴巴,恭喜呀,恭喜呀春丫,你今年要中秀才上大学呀,你看见井里金黄色的东西,你知是么事?那是龙啊,那是好的兆头啊。接着他向井边聚集的人们讲起许多故事,那民国二十年,金牛寨出了个柳秀才,就是在赶考的那天早上看见井里有一团火样的东西,那民国二十九年驻扎寨里的一七一师师长升为军长前也是看见井里有东西闪过,还是夜晚哩,那东西通体发光,那民国。寨里的人平时就极爱听他谈古道今,一双双大大小小圆的扁的、充满稚气布满血丝的眼几乎都随着祚庆手挥手舞,银白胡茬的跳动而转动珠子。除了突然想起火塘里的烧粑快要变成黑炭,家里猪拱狗跳墙的家庭主妇们极不情愿地离开,再没有人挪开过脚步。有人甚至掏出烟卷点燃向祚庆凑过去让他提神。这里,山寨的人们正在尽情地沐浴着一种享受,那愉快的程度并不亚于城市迪斯科舞池中热血男女忘情的狂欢和拥抱。
自此后,祚庆老人看到春丫姑娘便把她当福娘对待,前一声细姑后一声细姐地尊称,全然忘却了自己多她四十多个年岁。自然寨子里的人也把她与那柳秀才,那高官厚禄的军长联系在一起不敢怠慢。家中父母更是对她珍惜万分,一顿一个鲜菜儿、针尖尖小的事也不吩咐她去做,让她在寨子里耐心静候着那高考中主的报锣声。老两口喜得逢人便说春丫腊月生人八字好。在祚庆的鼓动下,家里还陆续接亲戚喝了兆头酒,预祝柳家的千金发迹在望。
这村里同期从县里重点中学毕业回来一名学生算跟着倒了血楣,寨子里人们对他冷漠不提,还有人不知所以然地冷眼斜视,似乎他不曾读过书,甚至其父母长辈成员中对他也显示出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着实委屈,他的X分数曾在全县三所重点中学竞赛中名列榜首,作文也在全校巡回展览过的啊。尽管他对祚庆老人关于龙的故事大有看法,但真实探究起来却无能为力。与这种坐井观天独尊一寨的老人争论高下又值几何?何况他深知在这个连县城地图上都需要拿着放大镜极细心地去寻找金牛寨的地方,要说那古井切切装不了龙之类的解释话,立马便会被山人横顶竖扛地弄个哑巴唱戏,有理也气得胀鼓鼓的说不出。他知道祚庆的威信是高的,年岁是一种因素,更重要的是他真说准过几件事:文革开始不久,寨子里还安安静静他就预言过:不出两年,寨子里就要闹事,弄不好要见血光之灾啊。果不其然,第二年全寨子人分成两派,在一个绰号独眼龙的操纵之下搞起了武斗。那位中过秀才的后代被架土飞机吐血死在寨门口。80年代分田地,也是他先提供的消息,当时许多人吓得直吐舌头,随后就应验了。尽管寨子里都知道他有个女婿在黄州,年年都要来看望他一两次,却没有人去怀疑那在黄州的女婿会不会告诉他一些国态信息。也难怪,这祚庆老人的确非同一般,他能忍。一般山人送走了远方的客人转了背就会竹筒倒豆子地向人们抖擞那客人捎来的种种消息,连家私也不会漏掉。而祚庆老人却不如此。他要过许些日子,待人们慢慢将那贵客遗忘,他便会源源不绝地将他所拥有的新事物,很有立体感的一一诉诸山汉们,这就吸引着健忘的山人,山汉们不惜烟火一支接上一支地赐给他吸着,就着天上的月儿,颇有滋味地听他谈论百里千里开外的世事,有意无意间,祚庆那三寸短舌一搅动,不论白黑便一律是寨里人们最最信任的。
转眼开学时间到了,却不见报锣敲到金牛寨柳春枝家里来,反到对面垸里响得火热。那县重点中学毕业生被武汉大学录取,打点起行装被一串串的鞭炮催下了山寨。祚庆老头觉得很是不对劲。这是他敏锐地从众人眼瞳和对他微微表露出的态度中意识到,他很是精明,他能从细微变化中猜得透山人的心思。那柳家正窝着火,柳姑娘急得想跳崖,几次在井边转来悠去,谁知她是不是要跳井呢?几回回差点没指着他祚庆的老鼻子骂他当初不该扯着她的手。柳姑娘要是真的寻死或者成了疯人该怎么办?祚庆真有点小庙着火——慌了神。但他并不特别的惧怕,他深信他的那张嘴、他那张嘴山雀都哄到手上来。果然,只经过一夜的潜心苦思,他祚庆那秃了顶朝天**着紫红色的脑瓜尖上就会蹦出一个主意来。这样的事他过去是见过的,哪一回他错过?他决定架起抽水机把井水抽干,看看井里到底有没有龙,没有龙,那说明那天早上柳姑娘望花了眼,兴许还蹭在井边的一只蛤蟆见她走来一蹦跶落在井里,然后双脚一蹬钻到水底一场虚惊,柳姑娘弄错了子丑、自己也随错雌黄瞎说一通。这样一来既保住柳姑娘不再感觉到无颜于世,自己也好顺坡下驴。弄不好还能倒甩一耙,说那柳姑娘昏了头,连累自己也差点丢了名气。如果真的有龙,那龙他绝对相信山寨里谁也没见过,连自己也不晓得龙究竟是黄色还是红色,是长有鳞甲还是生有牙齿哩一轰而过,万事大吉。想到这些他得意地笑了。于是他亲自下山请一台抽水机,接上三根吸水管,断断续续地抽了一天一夜,结果发现一条形似黄鳝而比黄鳝粗壮的一条黑黄黑黄的鱼,奇怪的是它竟生出一对小耳朵,像小老鼠耳朵般地单薄细小,当时有一圈正拖着鼻涕的小孩喊叫了几声,无法捉拿,在井边守候了一天的春丫娘也见到过,她像那绝不是龙,是条黄鳝罢了,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半天没有说话。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那柳姑娘没有中举的原因就这样被证明并没有见过古井中的真龙,那生着薄雾的早晨发生的一切,自然要归咎她眼花所造成,后果自负。祚庆老人的声誉依旧,甚至更加巩固,山人能彻底谅解他,他对此是绝对深信不疑的,夜里还打来二两酒,为了他的又一次成功独自饮了一回,躺在**想到那一个个忠实于自己的山人,笑得连蚊帐都摇动起来。
没想到事刚平息不几日,祚庆老人四处借款支付了抽水钱,金牛寨突然响起了报锣声,二踢脚也随着人声炸得地动山摇,柳姑娘也接到了一张录取通知书,她被一所师范学校录上了。这实在而突然的消息弄得祚庆半张着嘴合不拢。考上师范难道不算是中秀才?她进了师范门槛就等于甩掉了泥砣子饭碗吃那官粮,吃了官粮算不算是发迹呢?那么那古井里的龙毕定要先知先觉及早报兆了。他推理着,他推理着,他长长嘘了一口气,春丫的眼睛那天没有花,他这回该怎么去编造一个令山人信服的故事呢?祚庆这一回可作难了,古井干了并不见有龙,连龙虾都没有一只。夜里,他张开五指用力地掐在秃头顶上,他狠狠剜着头顶那**的紫色头皮,又在重新思考新的说法来维护他在山人中崇高的形象。第二天他又在寨子里活跃起来,到处响着他那喉眼里带痰的声音:柳姑娘到底是看见龙了,那龙是怪物,我干了水井它变了,变成一条长有耳朵的鳝鱼,不信去问各家的细伢们,还有春丫的娘,我祚庆哪回说话失了真?他说话时银白的胡茬照样一翘一翘的,吸引着山人又一次投来无比信赖的目光。
不料想古井出了条长耳朵的鱼,引起柳姑娘的兴趣,她很花了些功夫,终于从字典书上找到了这种动物的注释,它叫做鳗,又称鱑鱼,是一种珍稀鱼类,生长在深幽的水中,它只在雾雨时偶尔浮现在水面。其实这种鱼古代就有记载:鳅短鳝长鳗有耳,龟驼鳖扁螃无头。说的是旧时一位教书先生好吃鱼虾鳖鳝却不舍花钱,常卖弄自己的文才讨得渔人的便宜,后来有一位渔人捕了鱼虾便出了一副上联,挂在学堂门边,既是那鳅短鳝长鳗有耳,他要让那先生对出下联,并许下对了下联保证先生天天吃鱼不花钱,可是那先生从冬天想到春天始终没有想出下联,最后郁闷而死,死后学堂门边那副上联笔墨犹新,乘风起舞,一天一位县太爷下堂私访,走到此地突然一阵大风吹落了轿顶,老爷走下轿来便发现这上半边对联,当即问明来由,便随笔写下了龟驼鳖扁螃无头的下联,并谩骂那先生如此无能之辈,误人子弟,该死。
临下山寨,柳姑娘当众把那种带耳朵的鱼给山人们描述得有声有色,有底有据。金牛寨的人们静静地听着,他们过去听祚庆讲古时,还有人咳嗽,这一回山人们连鼻息都敛着唯恐听露半个字,那一双双眼睛充满着羡慕,充满着希望。
祚庆老人也听了这个故事,他当时就觉得很不自在,多次想动口接下来说下去,像过去一样毫不客气地指责别人是胡掐乱造,山人立即有人出面请他讲,烟卷凑到嘴边,他还要卖弄一番,可这回他却不敢,那是书上读得来的,那是。他是扒开那紫色的脑顶也讲不出根据来的。他气得三天没有下床,今后寨子里听不听他嚼经呢?他知道,这样下去要不了几个年辰,山汗们便会将他彻底地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