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陈荣富,小陈庄人氏,他喜欢人称他老陈头,不论长辈晚生,但人们还是习惯叫他三爷。
三爷自从安葬了被病魔夺去余年的老伴以后,家里接二连三出现了奇事,他年岁大,想喝点补药什么的,唔!有了!在他渴慕之际,就会受到一个沉甸甸的邮包,包内尽是些补脑强身、延年益寿的称心药。三爷头上没了毛,光得锃亮,心想买顶合适的帽子戴戴,唔!有了!隔不多时,凭着老乡邮送来的包裹单,往邮局取物窗一伸手。物自何来?是我那宝儿邮的?不会,不会,他在大队企业当技术员,早不会面晚碰头!有东西不当面给老子?用得着去煞费那番手脚吗?老陈头独自摇头,不知,不知。他想起了听人讲过的电影《李慧娘》死而阴魂不散,复活报酬伸冤的故事来,不禁暗自思量,这会不会是那薄命归西的老婆子,在九泉显灵,报应多年夫妻之思。每想到这里,他就要去街上买叠火纸。赶夜里偷偷摸到老伴坟墓前焚祭起来。
三爷,细高个儿,背有些弯曲,黑紫色脸上,密布着潜水细波纹般的皱纹。额下倒挂着两簇粗眉,带几分凶相,嘴巴不涨则止,若一张口,便不难发现上嘴巴没了门牙,立即显示出几分丑陋,别看他一大把年纪,耳不聋,眼不花,终日勤扒苦做,在小陈庄的老汉中是最负盛名的持家手,三年前,队里选拔干部,还有人冲他举过胳膊。可他又有两点与众老汉不同。一是信迷信,在他看来,人世沧桑,皆有天定。尽管**拆神庙,砸菩萨,**涤了一切,听天由命,在他心目中却是根深蒂固的。你若要问他,三爷,鬼神、命运你是咱知道的?嘿,你们这帮二憨货哇,知道啥?他蹙紧了倒挂眉,痰在喉眼里响着又说,我六岁那年和哥哥一块在井台上玩耍,他不就因为在祖坟头尿过尿,得罪鬼神爷才掉进井里溺死吗?他拍着胸膛道,我老汉四十岁那年还是条光棍,不是命运的安排,四十一岁还能娶老婆,生宝儿?老陈头每次都争得面紫筋爆。尤其是那脖子上,聚满疙瘩,像一群跳动的沙包。如果哪位后生再多掏问一句,看来您老是真见过鬼罗?他便答不上来,上下翻动着他那双充血的、网着紫血丝显得蜡黄的眼珠,气得银丝胡子一翘一翘的,不哈不哼,屁股一撅一撅地走开了。
二是固执,人常说莫在一条道上跑到黑。他就有不到路断不转弯的固执脾气。
那一年,十五里镇上要在小陈庄招一名营业员。当时,村里只有三爷的儿子宝来,徐公老汉的闺女玉梅符合条件。两抽一怎么办?机灵的招工干部,便想出了让两家自个磋商、磋商的绝技妙方,三爷知道,这事稍一疏忽,以后一个月几十块硬朗朗的票子就会放进徐公老汉兜中。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何况是,恁大一笔活存款。他想求得徐公妥协,沙哑着嗓子苦苦地在徐公面前说情,他爹,俺就这么一个儿子,孩子他娘又瘫痪在病榻上,眼看只剩一丝气,你就抬抬手吧?徐公老汉也是个明白人,在那种惨淡的岁月,哪里肯放过这关系到女儿前程的大事?用比三爷还凄哑八度的腔调道,他爹,前世造罪,咱就生这么个女儿,俺体弱,她娘多病,还是您老行行好,把那指标让给咱妞?玉梅他娘枯皱着,一把接一把地抹着寒心的老泪在一旁苦苦央求,咱就一个独妞妞,俺也知道一口水一口饭地把宝儿拉扯大不容易,要不咱两家。没等玉梅娘说完,三爷见软硬不中便耍威风,如雷公发怒,老气横生,两道倒挂眉挤成了两小撮,脸色乌紫,大有一副闹天宫之势。这几年,农村斗资批富,乡下佬们富,袋里不能见钱,穷,房顶不能断炊烟。好不容易才碰上个机会。说啥也不甘心招工指标让徐公夺走。然而,胜败如何?在此一举。他动了肝火,徐公也不是软泥捏的?他最见不得人来这一套。别看他在旧社会上过三年学堂,性格温和,惧怕恐吓,并非裤裆里度过几十年,常言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双方文来文对,理来理答,你踢我一脚,我尿你一鞋的折腾半天,下不来台。人拗损财,牛拗损力啊,招工干部被闹烦了。简直无法无天,君子一言,姑娘优先。一口定下徐公闺女去十五镇当上了营业员。三爷抱不住佛脚倒摔了罐,大损了他在老汉堆中应有的声誉。
唉!徐公啊,徐公,从此一颗成见的种子,深深埋在三爷那颗枯老的心田。几年来不找徐公搭腔,甚至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就是徐公主动找他拉呱,他不过冷淡几句,不亲不热。后来,政策变了,农村实行了责任制,人们自由了,日子好过了,宝儿被安排进了大队企业,当上了陶瓷技术员。常劝他爹,爹,都一大把年纪了,徐公找您搭腔态度就缓和点呗,事都过去几年啦。(当初两家争执时,他就主动把招工指标让给玉梅)嘿,牛角光往外撇,你不当回事,我还恼着哩,一个闺女家,不替人家早去生儿育女,招个什么工?又不是守他徐驼子一辈子(徐公背有些弯曲),他这不是存心和咱家过意不去?就是临死,我还要骂一声那个绝户头。嘿,缓和,嘿,咳,屁!除非龙叫三声虎下蛋。每在这当儿,如果三爷手里拿着旱烟杆,就要在桌子边上敲个当当当的响,然后一扔老远,但是,他是绝不会折成两截的,如果拿着碗筷,他便轻轻放下碗,筷子摔在桌子上一蹦老高。但是,他是绝对不会摔碗的。只不过用这种方法来表示表示他的坚决,他的固执,有损家财的事儿他是绝对不干。
翌日,是清明节。下午,老乡邮又给三爷捎来一个邮包,他急切切地打开一看,人颤了,是件棉猴。雪白雪白的羊毛,摸着暖绒绒,细腻腻的。他穿着身上试了一番,合身极了。要不是春日下午,天气暖和,不然硬是不舍得脱下的。遇上老乡邮一走,他便又要上街买火纸。不用说,夜里又要去老伴坟上焚烧了。
三爷出了村。清明节下午,风和日丽。他步行利索,不磕不绊。俨然显示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气,活像一尊运动着的泥塑。不一会,走到了徐老汉菜园子边。不好了,他猛地发现,徐驼子正弯腰除蒜苗哩。三爷像突然发现饭碗里有一只苍蝇一样眉毛又凑成了两小撮。正要转身改道而行,却没逃脱徐驼子的眼睛,忙直起腰杆打招呼,咦嗬!陈哥今日个恁乐哩?走起路都转圈哩,是上街去的么?
三爷一听愤懑不堪,被迫又把半转过的身躯扭了回来,只哼了一声,心里却在骂:上街不上街,乐与不乐甘你什么事?狗他妈咬耗子——多管闲事。
徐老汉听到三爷的哼声,连连不迭地跑上路来,忙摸出了一支香烟递过去。三爷沾都不沾,连忙拒绝,嘴里念快板书似的还夹杂着那些一点双关语道,这有,这有,旱烟不比卷烟差,卷烟不如旱烟有来头。
边念边将手伸进自己才换上的棉布衣袋摸他那支一乍长的旱烟锅,谁知旱烟锅却忘在家里,伸进衣袋的手左右做了老半天只是不好缩回,脸上有了一些尴尬的颜色,徐老汉似乎已经看出,只是不去揭穿,左手把自己的卷烟杆举送到三爷嘴边。右手摸出了凤头打火机,发起火,可这固执的三爷却不屑一顾,推开徐公的手,鼻子里哼了几声谁也听不清、听不懂的鼻语,又向前赶路。
徐老汉气得轻轻哼了一声,把烟卷、火机装进袋里,却又追着说话,陈哥,啊嗬,请慢一步走,哈。稍停一小会就妥啦,有几句话。他恳求着,见三爷不理睬,便又自打圆场地,陈哥,您忙啊哈,那就等你一会儿回来时说吧。
徐老汉虽然念过书,可秉性足,涵养少,是村里有名的漏斗嘴巴。话到嘴边不说就像是憋出尿来似的。他觉得刚才话没说完,腔胸发胀,又趁热打铁忙喊一声,陈哥,晚上嘿。哈,和宝儿来咱家吃饭,我给你炸元宵吃。您可千万啊。哈,得来呀,俺在家等。吼,噜,吼,噜。喊话时他不幸吸进了一只小飞蛾,这个小生命竟在他一命呜呼时还要挣扎一番,害得他大声大声地咳唤起来。
三爷固执傲犟着一直往前走,任徐驼子喊去吧,嗓子眼喊哑才舒心哩。连头也不回一下。想起当年,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徐老汉一直望着他拐过山坳,这才叹了口气,这个犟老哥真是世上少见。又下地接着锄他那块蒜苗去了。
小陈庄离附近街道只有六、七里地,不费多大功夫就到了。三爷走进一家小铺子,很顺当地买到了火纸,刚出门,陈大爹。
突然听到一个姑娘在喊。扭过脖子眼中映出的是玉梅,徐驼子的女儿的面孔。她正骑着自行车飞来。不问便知,她是从镇上回家打这路过。三爷冷漠地望了她一眼,表示回应。只见她脸上笑露了两酒靥,停下车忙问,大爹是不是回家去的?说着,她毫不忸怩地脱下一件衣衫垫在自行车电镀锃亮的后架上。在这同时,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这是准备让三爷坐的。成语有其词曰:爱屋及乌。这当儿三爷却恨乌及屋,哪肯坐这车?心里不禁暗暗叫苦:真是出门碰着石头,一路不利索。他害怕玉梅姑娘再纠缠自己,便撒了个谎说,今日事未办成,上街里过夜,赶明个才能回家。玉梅不相信,他俩蹭磨了好一阵子,好歹算把玉梅打发走。
现在,日头西斜了,标示着下午只剩一半时间。三爷已走出街头好几步。忽然,他想到徐驼子锄蒜一定还未收工,回去早了碰上他,他要硬拉自己上家吃饭,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真是人不作美,路也有刺啊。
好在三爷还聪明,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到茶馆子里喝口茶,消磨消磨时光再启程呢?想到这,他折转身来,走进了小茶馆,摸出三分钱抖了抖,然后交给茶店主人买了一杯最次劣的茶水,捋一把胡子抹一把脸,慢条斯理地喝将起来。从茶馆里出来时,太阳已坐西山尖。走到村口,天已经黑下来,徐老汉果然已经收工,于是,他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东方,月亮悄悄露着玉白的笑脸。
三爷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自乐走到自家门口,抬头一看,烟囱未冒烟。偌大一把古铜锁还孤零零吊在门环上,像枚定时炸弹。三爷的自乐顿时消散了十分之九,心里袅袅腾升着一股无名之火。愤慨地责骂起儿子来,没孝心的崽子,就不知给老子烧火做饭?白养二十年。他忿忿然,一翻眼老脸一沉,出人意料地径直从家门前走了过去,似乎这不是家了。
当然,三爷有自己的打算。他打算先去祭老伴,心里还潜藏着两个侥幸而虔诚的想法:一来非逼着儿子烧火为自己造顿饭吃不可;二则饿着肚皮先敬神不是对老伴、对神鬼更有敬意吗?就这么办?
于是,三爷又出了村。
春夜,四野浮起一层稀薄的雾。虫儿在唧唧唧地叫唤,优雅动听。月亮这会儿躲在一片云朵中。
三爷一路行走,一路想着心事,一路怀念老伴,一路又责骂起儿子来,云云。忽然他想起儿子近来不断在他面前夸赞过玉梅姑娘这好那好的,联想到下午的事儿。这闺女嘴还蛮甜哩,待人也真心实意。要搁过去,这商品粮姑娘哪有到泥巴腿庄稼汉孩子夸的?嘿,现在就不然了,有些农村崽子们还瞧不起有的商品粮姑娘哩。为啥?嘿嘿嘿,说她们不会做饭。他抑压不住内心的喜悦,冲着天上晶亮的星星独自笑了一回。又怀疑宝儿是不是叫玉梅羊尾巴头卷缠住。唉,娃们到了年龄,话儿总爱往姑娘身上扯,他没多想下去,又转了念头。想这些干什么?好赖都是徐家的女儿,与咱啥事?一阵独笑,一阵猜疑过后,老陈头又自思自怨起来,有意放重脚步,试图搅乱自己的思绪。
月走星移,不知不觉,三爷已经离老伴坟墓不远了。巧!前面传来了说话声。三爷的心咯噔、咯噔的嘣跳,神经顿时紧缩起来,思绪又泛起了涟漪。虽说如今背地里信迷信的人多了起来,可政府并不提倡啊,来的要是干部,发现自己揣着恁大一叠火纸,盘问起来可怎么交代呀?做贼心虚,而此刻又火燎眉睫。在这危急关头,他又急中生了一智。忙溜进路旁一条埋入深的干渠里。他不管身上那地方在隐隐作痛,原来是这老屁股叫荆刺扎了几下,这算什么?俺图的是不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他忙摸出刚才溜渠时扎在老屁股上的几颗钩钩刺,连气都不让喘出声来,要在平常,雀鸟弄掉片树叶落在头上都要吼将起来。黄天老爷保佑,一片枯草,一颗荆刺正好遮在三爷的头顶上,路人行不易发现,只有那挂在天上、不会喊叫的星星在眨眼嘲笑着他,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唉!一松气反倒后悔了。原来,他辨出这说话的青年,走来的正是他刚才还想到的宝儿和徐老汉的闺女玉梅。
他俩是搞什么来着?咦!在诡谲地谈话哩!哼!怪不得常夸玉梅这好那好,不争气的东西,咋能跟徐驼子的女儿鬼混在一起?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啊,三爷这时突然觉得屁股、心口一齐发痛,刹那间他有一百个不满,气得脸上发紫,身体打颤噤。他想立即爬上去给宝儿点颜色看看,可人老力衰下得来,上就不那么容易。再说:自己这时偷偷趴在渠里是干什么来着?玉梅姑娘嘴甜,他马上想到哎哟,大爹您咋掉进渠沟里啦,摔得重吗?要不要送医院?只好老实听他俩谈论罢了。
那边一边谈着一边慢悠悠地走过来。
咱俩的事,你爹准会不同意。徐家女儿试探而娇嗔地说。
只听宝儿紧接着补上句,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如今自由恋爱,只要咱好,他不同意顶屁用。
野崽?渠沟里的三爷一听火冒三丈,他有一千个不满,偷偷搞姑娘,不但不与老子合计合计,还一点也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他篡了篡拳头,可尽管怒气冲腾,却好歹作声不得。
俺爹也真有意思。听玉梅提起徐汉来,三爷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压住心头火气,忙把耳朵对着上边注意听着。只听玉梅说,你猜他咋说,直说那年为招工的事对不起大爹,俺把咱俩的事告诉他,他和俺娘都乐得一夜没合眼,愁着如何把咱大爹的思想说通。俺爹是个老犟筋,说通说不通不碍事,反正俺是定了心,他不通顶屁用!宝儿又添了一言,而且又是一个顶屁用。
这小子简直要反了,为讨女儿竟把老子不当个屁。三爷有一万个不满,气得脸上肌肉抖动了起来,差点没爬上去狠揍儿子一顿,当玉梅面显示一个他的权威。可又一想,又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只听玉梅又说,我说爹?您对不起人家陈大爹,咋不去低头认个不是呢?爹说,俺咋没去哩,俺几次摸黑里走到他家门口又转了回来。俺怕,怕你大爹不给面子。唉,都怪那几年乡下日子紧巴,咱家境拮据,人穷志短伤了老哥的心。要搁现在农村形势,俺舍让你离家吗?俺人老珠黄,眼不管用,老陈哥又只字不识,要不然我就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去说开心里疙瘩瘤子该多好哇。我说,你一生就爱面子,都叫五经、四书萝卜经灌的。古代赵国的武将廉颇错了还能背上荆条到文臣蔺相如家去请罪,现代有的干部办错事还能在大庭广众中作自我批评,您就不能拿根麻绳扎住手,去大爹家道歉?作个检讨?玉梅说完嘻嘻哈哈地笑了。
听了这甜甜款款的话,三爷也偷偷笑了,心中像喝了一勺蜜似的浮起快意,一万个不满一下降到了九百九。这闺女好一张巧儿嘴,湖里鱼娃娃都能让她哄得上山坡。这里,他对徐公老汉倒有些同情了,人家也是六、七十的人了,在那年代不都是为了孩子有个出息、吃顿饱饭吗?不过你徐公也太不顾面子,俺虽然固执,话是开心斧、解愁药啊,你来家门口怎不该进屋转转哩,就是一回不通,来两回,两回不行来三回。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下午见到徐老汉时自己的态度,心里又惭愧起来。他默认了刚才儿子的话,自己的确是个老犟筋。
正想着,只听玉梅又说话了,小玉(这是她对三爷的儿子的称呼)俺给大爹邮的东西他收到没有?大爹都一大把年纪了,大娘又不在世。虽然性格怪点,可终日勤扒苦做,怪叫人心痛的,咱俩要勤照看着点。
老陈头一听怔了一下,但更吃惊的是听到有人在心痛他,在夸奖他,内心**漾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感动得差点要滴下几滴老泪。至于什么东西不东西,他倒还没在意,也许没有反应过来。
俺爹也真有意思。宝儿又接茬说。三爷神经又紧缩起来,忙耸耳细听,好像他这回要仔细听清,牢牢记住宝儿又是怎样在女人面前贬骂他的,到时好算账。毫不马虎。只听宝儿说,每次你给他邮来的包裹,他都当是从天上掉,地上冒得哩,哈哈。一丁点也不让我知道呢,真是越老头越昏。
哈哈哈,嘻哈哈。
哈哈哈,嘻哈哈,吭吭。玉梅听后笑硬住了,宝儿也前俯后仰,笑了个扭腰揉肠,使整个春夜**漾着快活的音波。只有那躲在渠槽里的三爷哭笑不得,心里滋生了一种不明的滋味,等他反应过来,嘴里像嚼碎了一颗不太熟的葡萄,又甜又酸,还挟着苦涩味儿,感到无可形容的意外。他张大了缺牙少齿的嘴巴,瞪圆了布有血丝的眼睛。星光下变成一尊目瞪口呆的泥塑,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那里。一对恋人从他头顶走过去,他竟然不知不觉,刚才的一万个不满又降到了九十九。
月亮从云缝钻出来,给大地涂上了一层银光。春夜啊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故事,实在太意外了,简直像一场蓄意调戏他的恶作剧。三爷犹如在五里雾中,犹如大梦初醒。定了定神,想再听到点什么,可惜,他和她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什么也听不见,不过他不听也会知道孩子们在议论的什么,他从渠沟里吃力地向上爬,脚蹬烂石,烂石塌,上上下下,跌跌摔摔好几次才爬上路来。揉揉被摔伤的膝盖,拍了拍被弄脏的衣服。沉闷地摇摇颠颠地向老伴坟墓走去,他似乎要把一肚子火气和奇遇向老伴说一番。
吠!他几乎惊呼叫起来。坟包上刚刚添了层新土,黑鲜鲜的散发着泥土气息。这才记起今天是上坟的日子——清明节。耳边又想起玉梅和宝儿的声音。
俺给大爹邮的东西收到没有?
俺爹真有意思。
俺爹是个老犟筋。
哈哈哈。
他有些羞愧和内疚了,他的一万个不满已云消雾散,自己觉得自己像只弥头猴现世宝,活让孩子耍了一回又一回。他想起了玉梅,这姑娘不仅嘴甜,人好,心更好。还没进门就先孝起了老公公。他想起了徐公老汉。这几年对不起他啊。想着,想着,他的心开始发烫了。他仿佛觉得在众老汉面前,自己不小心踏上一块西瓜皮,摔了一个大跟斗,大家都望着他,一种空前的屈辱,和一种莫名的悲伤交织一起,冲击心胸,震撼周身。他又闹又羞,是徐公老汉,还是玉梅向他伸手,要把他拉回队伍中,可是一时又气恼,又嫌丢脸,赌气要自己爬起来追赶队伍,谁知西瓜皮还粘在鞋底上,一起步又摔了个大跟头,锃亮的光头竟被小草划了一道口子,流着血,更是追悔莫及浑身生满气,像一个膨胀的气球。想到这里,他不禁眼有些湿润了,破天荒地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多么可悲的角色,发烫的心席卷起一股热浪,使他滚下了一串串老泪。他弄不清是被姑娘的心灵所感动?是被徐公的话儿所触动?还是被宝儿的言中所激怒?此时,只觉得胸腔像堵着一团东西,喉咙更是哽塞了。
圣洁的月亮跃了三竿,照得大地明晃晃的。田野葱绿如茵。薄雾纠集成一条白带,在大地上滚蹿飘舞,虫儿仍在亮着嗓门唧唧地歌唱。
三爷内心深沉作痛,无心欣赏这美好的夜景。聆听大自然动人的交响乐。此时,他思绪万千,那滋味就像有笔账翻来覆去算不清,他恨自己,拼命在脑海里寻找自己缺点的根源。啊!他似乎悟出了道道来:
是穷字残杀了老兄老弟的情感!
是富字吸引着邻居团结!
是鬼神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是孩子们纯洁的爱情,美丽的心灵酿造了自己晚年的幸福。
烈马回头金不换三爷要思变了,瞬间他变了许多许多,他要变得立即与徐公亲近起来,像孩提时一同放牛一样亲,像过去一同种地一样热,现在,他在竭力思考一个新的问题,搔头抓耳地寻找解决新问题的好主意。这就是如何去见徐公,望星星,星星在烁笑,观月亮月亮似玉盘,他想吸烟,一触衣兜,蓦地,他想起了下午徐公追着邀请他父子俩吃晚饭的事儿。心里豁然开窍。难道还让亲家等着吗?想到这里,他不再敬神祭鬼了,乐颠颠地朝村子奔去。走到家门口,烟囱仍未冒烟,门环仍吊着定时炸弹。管它哩,他只顾往前走。这时,他仿佛看到徐家院里,狗儿摇着尾巴跑,老母猪扭着屁股走,徐公笑容可掬地把炸好的一大盆香喷喷的元宵端到桌上,拱手递给他一大个,彬彬有礼地叫道,亲家,啊哈,吃!吃!那眼神里简直都冒出了渴求不已的光,玉梅娘高兴得啥似的,脚尖顶脚跟的绕着自己转。那脸上的皱纹好像久旱逢雨的树叶,一下子舒展开来,宝儿、玉梅已双双坐在一起,神气得像牡丹仙子,水灵灵的四只眼睛在望着他,他心里明白,这是期待的目光,期待自己先张口。于是,他拉了拉衣袖,干咳一声,郑重其事地将元宵送到嘴边。刚张口,骤然,他发现玉梅在笑,大家都笑了,他忸怩了,怀疑是否是在笑自己没门牙。
当他幻想与脚步齐驱的时刻,徐公正立在家门前。仰首盼望,殷切等待他到来。一阵热呼呼的招呼在徐家门口响起,旧怨将随着这声音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