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酒

举头望界岭,陈汉田在那白秃秃的山脊小道上蠕动着,眼看就要攀到山顶的十七级台阶了。

这陈汉田,是东坳区梅村人氏,面山而居。因继承祖传酿造老米酒一业而誉满山乡,人们尊称他陈老酒。

陈老酒很好酿酒。但陈老酒的“老”字,只能将它当作老米酒的老字用,如用以代替他人老了,这对他必将是莫大的冒犯。尽管年岁已经七十有二,却十分不情愿人们谈论他满过了七十二,反倒喜欢后生哥们说他才满十二岁。年纪稍长一些的知道,过了六十花甲的人,岁数又从一岁开始数起,这是古代遗风,自不必究明道理。况且如果谁谁谁在谁的交谈中,说到他陈老酒才满十二岁,他知道后,便要硬拉上这个谁谁谁来家里喝上几盅他用纯糯米酿造的、真正的纯老米酒,让他神仙似的快活快活。仅这一项,一年下来他不知要白让人喝几多酒。似这等不顶钱买的乖巧话,谁不愿意替他说呢?

唉,人本来老了,忌人说老。就是白送人喝八壶子酒,那核桃子似的皱纹,也还是不见从他额头消失。那没了门牙的嘴,说话时照样跑着风。白发更不能因此变黑。真是个古怪的老人。

他望着界岭,那弯弯的山道,枯草乱石,不觉头昏脑胀起来,继而,怅然叹了口气。他站住了,手里的铁拐李已经拐不住他那发抖的双腿了。真是蚕先老嘴,人先老腿啊。

陈老酒常常眼睛发黑,脑发热,晕乎乎的。他知道自己患有高血压,这些现象是病变发作的前兆,每到这当口,他心里也常默算着这回怕是活到头了。怕是要与祖宗在地下举杯祝酒哦。他家酿酒绝技已传过七代,这第八代就是他陈老酒,扪心自问,他陈老酒没有愧对祖宗,发扬了陈家酿酒精神,也守住了陈家酿酒艺不外传的家训,死倒不怨。只不过要是真这样瞑目别世而去,他又有些惋惜,有些后怕起来,陈家老酒这个尊称来得容易吗?他不能把祖传的绝技随着朽躯带入棺材,那是他家几辈人遗留的财富,谋生的本事啊。每当想到此,陈老酒那浊浊似醉的眼里,总要滚出几颗浊浊泪来。

陈老酒的家族并不是没落了,并不是找不出第九代陈家酿酒的传人。他四十九岁那年讨过一个北方黑脸婆娘,人常说“七七肾气衰”,他竟致使黑婆娘怀孕了,不过,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不久老婆就暴病猝死。儿子活了下来,取名海波,海波在他的拉扯下,念过了乡里的高中,又当过两年兵,去年才从部队复员回来。他人高马大,有文化,体质好,坐似钟,站如松,灵秀聪明,若如父子比童年,那真是天壤之别,按说这小子,本是陈家老酒声誉永恒的延续。可是,陈老酒却见不得他,他常恨恨地道:见了那个卖祖宗的东西病就要生发。

这几年,技术人才越来越吃香,山民们生活富足了,除去宴席上的蒸糕味道,那就数他陈老酒的酒了。哪家办席嫁女不请他去酿制几斗米的酒呢?现在不是讲本事致富吗?那陈家的老米酒就是一本念不尽的致富经。糯米,山乡有的是,可是谁能把它酿制成又甜又好,喝起来沾嘴,嗅起来清香,划着火柴能燃起绿莹莹火苗的真正纯正的米酒呢?那就唯有他陈老酒了。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想起来令陈老酒发怒,乃至怒不可遏时,又不得不把儿子叫到他那墙角摆满大缸小罐,挖有大坑小窖的作坊里:海波,你谋思什么致富发家?

海波眨了眨眼,目光在父亲作坊里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喜滋滋地说:酿酒。

酒呼,你晓得酿酒?父亲嘴里直漏气。

我怎不晓得酿酒,酿酒有三种,只怪你只授了一种,而且是最容易的那种。

怪谁,怪我不授你?呸,你个卖祖宗的东西,我么敢再传授给你。

海波内心窃窃地笑了,他知道父亲话里的那话。陈老酒不再说什么,默默地立在房里,任嘴里的粗气冲进冲出。海波知趣,只好默默地退了出去。

自从责任制来到山区,自从电喇叭里天天喊允许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山里人有多少两腿夹辫子似的跑生意啊,有山林的巴不得一天之内砍掉所有的林木,换回一叠五彩灿烂的票子。有资金的立即下湖广,过长江做起大经营,恨不能一夜之间变成商贾巨富。可是,山上树木,经不起三挖两掏,底子树木搬完,只落得一时得意。山里人,财心高,见识短,精明不过城里人,跑经营的,风餐露宿,也没有人弄得亏本而归,吃不尽后悔药。唯有陈老酒,稳稳当当,他重操旧业,酿起酒来。酒、水、米合成,一斤米能酿出三壶酒来,一壶酒重量不过一斤,便卖一元七角,而且不需要他在门前叫卖,街上林家酒店包购包销。米酒不像城里烧出的白酒那样贼冲贼辣,它兼有开胃健脾之功能,进山来采购药材,洽谈生意,或是城里来办事的人员,总要喝上几杯,尽管那酒中兑过水,价钱也高,那酒清雅的香味而总还是诱人的。林家酒店也因此生意兴隆起来。店主尽管吝啬,每当顾客问到酒的来历时,他还是毫不隐瞒地将功劳记在陈老酒头上,碰到兴头,还要将陈老酒的老祖宗抬出来吹嘘一番,于是客人听得入迷,陈老酒这名字也随着客人的脚步走出了很远很远。

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名声大起来,曾在某国营厂家盘过烧酒的江茂老汉见他格外亲热几分,陈老酒也从人们见到他显露出的热情态度上已经分明感受到了这一点,有一天,他在村里转,遇到外出贩木材丢了本的后生海志,恳求他收他做徒弟,不仅烟卷递到他嘴边,打着火机子也要先朝他嘴边凑过去。村上人,不论村内村外遇上他,总要亲亲热热地论几句什么话,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村民们也常常显出无主定夺的样子,要他“唔”上几句,他知道,这时对他的信任和尊重。

还有多少人渴慕他的技术,甚至有人愿意出钱买专利,但都被他拒之千里。

其实,米酒在东木山区,在许多生产糯稻的地方不是没有人做过。可做的不是酸叽叽叫人摆头,那就是淡白白没有一点酒气,至多制出一两斤甜酒,那就很不错,他知道这是蒸米时火候不到,或是入缸时温度掌握不准。唯有他的酒,要甜便甜,要醇厚便是醇厚,要浓抵得上山西老窖,点火就能燃烧。更叫人羡慕的是他酿酒的高超技术,已为山外县城“四美酒楼”酿造老米酒,一纸红字聘书上用黑墨水写着月工资三百元。正因为这样,对他尊敬的人更是迅猛地增长起来。

这是生铁砣补锅——硬本事。他常常对那些天天在喊着酿酒,但酿不出好米酒的婆婆们自诩道。

势头越旺,他越是珍惜自己的声誉,也希望把这套技术亲手传给自己的儿子,特别是“四美酒楼”来人后,越盼望着使这种希望尽快落实,哪晓得儿子竟“出卖祖宗”。

年前,海波曾恳求过他传授酿酒术:爸爸,开年后你要去县里工作,你把酿酒技术授给我嘛?

听了海波这话,他该有多么高兴啊,他开年就应聘去了,陈家酿了八辈子老米酒,有谁被政府重用过,只有他,只有他陈汉田。月薪三百,我还活得了几年?酿得了几年酒,这技术能不传给儿子吗?海波当兵回来,寻不上个可心的工作,只有成天与泥土作伴,实在委屈了这根红苗,现在好了,老天右眼,他谋思着把技术传给儿子,她们想着将来自己退休子顶父职,他对如今这世道非常感激,重操旧业时,他就想把那套酿酒本事交给儿子,只怕他漏斗嘴巴,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好,今夜吧,今夜教你第一法,酿甜酒。

儿子欢喜了,父亲也乐裂了嘴,露出幽深的黑洞。

陈老酒的甜酒赛过甜蜜,林家酒店仅此一项日收入达50元之多,眼下天不热,到了伏天这项收入更加可观,学会酿甜酒,也是笔诱人的收入哩。这一夜,陈家父子几乎闹了个通宵,三斤糯米蒸熟又凉,凉了又蒸,你一遍,我一遍,盘酒容易吗?火到,手到,心到。儿子稍有疏忽,他就抬出祖辈学艺传艺的遗训,吼吼骂骂教训他。

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把上劲火,二遍水。东方欲晓,陈老酒收拾炉灶,考过了儿子,显得异常兴奋。他一头扎进堂屋里,望着香案上祖辈的遗物,遗像默祷着:甜酒这一绝技,我已未负上辈所望,传给了陈家后代,杨梅村从此有了第九代陈家酿酒人了。

可是,陈老酒年岁大,已多年未熬过通宵,竟病了一场,这一病竟是半个月。白天只见海波忙得连饭都未按时做,只是晚上夜夜不离地陪伴父亲,还常常向父亲讨教几句已学过的技术知识,进一步巩固基础,对这一勤学勤问的态度,陈老酒甚是喜爱。

谁知,等半个月陈老酒病情好转,在村里溜路时发现竟有几家向外出售“陈家老酒”,一壶酒还比自己多售出一角二分。谁敢打着我的招牌,挂羊头卖狗肉?他糊涂了。

他有意绕到曾向他赐教过酿酒法的海志家酒摊上,用手点尝那酒,竟和自己酿出的甜酒一样甘甜,一样味色,他惊呆了,两眼骨碌碌地转,谁授过他海志了?

“狗杂种”精明的陈老酒明白了,急忙回家。“咣”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脑瓜上,像怒狮般吼道:那海志家的酒是你酿的?

他诚心要学嘛,你没有听广播上说,一家富带动一村富吗?

“咣”又是一巴掌,幸亏海波闪得快,只扇在耳朵边上,火辣辣的。

狗杂种,卖祖宗的东西。陈老酒气得站不稳脚跟,差点栽倒在地。

儿子卖祖宗的行为,足使得老人伤透了心,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两样酒的制作法没有及时传授给儿子。从此他再也没有向海波透露半点酿酒技术。

当然,那绝技是一定要传授给儿子的。他决定等自己到四美酒楼扎稳脚跟,创出名望后,再把儿子叫去,让儿子身不离他左右半步,再伺机把这全部本事授给他,使家传宝不至于中断。

他在界岭的羊肠道上足足站了十多分钟,终于又驱动了双脚。他这是去山那边为一家办婚事去酿喜酒的,主人一家请过三次。陈老酒过不几天便要应聘去县“四美酒楼”,临走前一些家务总是纠缠住他,更烦恼的是近来请他酿酒的,向他恭喜的人多得叫他支不开身。姜子牙八十二岁得运,他比子牙还年轻十岁,亲朋好友能不恭贺,能不为他高兴吗?上界岭,这就是他最后一次为山民酿制老米酒了。想到这些,他冲动了,忽然觉得浑身像增添了一股神力,颤抖的脚杆劲足了许多。他干脆收起铁杆拐杖,落下身价,匍匐着向山顶攀登,活像一只扑水的老鸭。

来到半山腰,他已经大汗淋漓。

终于,他攀上界岭顶上十七级台阶上。这是一段险要的山道,两边数丈高的峭壁,石阶凿壁而上,攀上石阶向下望去,奇形怪状的山峰就在他脚下,山脚那一簇簇农房显得低矮而凌乱,往日村头学校里旗杆上鲜红的五星红旗,在村子里要数它最高,他站在旗杆下不敢仰望旗子的飘动,如今也变得瘦小孤独了,简直是瘦小得像根线,由远及近,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空中的云。突然,他的心壁变得空虚起来,兀自跳了,一拽一拽的,脚下的山石像在晃,而且摇晃愈来愈厉害,一阵老北风吹来,使他顿时感觉脚跟站不稳了,拐杖也失去作用,一瞬间心惊胆颤,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明白,他的高血压病又复发了。远方的山,远方的水,好像在跳,脚下突然旋转起来。他想一鼓作气扑上山顶,可是一抬腿支撑不住,身体重心向后,他急忙收回脚,右手伸进怀里使劲地捂住胸口,再一次要向山顶扑去,又吃过一阵老北方,他眼发黑,脚跟不稳,只觉得身子向路侧歪了过去,他从石阶上滚了下来,翻油条似的接连翻滚从山腰一直滚到第一级台阶。

有人落崖,有人落崖。山下人惊呼起来,当即有几个后生不顾一切地向山下冲去,这里有海波、海志。

但是已经晚了,当人们找到陈老酒时,他已经断了气。他右手捂住是不是胸口,是县饮食服务公司发给他的聘请书。

他的口大张着,像是断气前还喊过什么或是想喊什么又终于没有喊出来。没有门牙看上去黑洞洞,那样子像是后悔得永远也合不上。

他的眼睛微闭着,几根黄白的眉须朝天翘着,额头上的深纹清晰可见。还算他有福,没有破相,只是看上去表现出无比遗憾的模样。海波跑到父亲身边,好久好久没有哭出来,出棺那天,不知为什么,没见一个人为他落泪。

怪的是陈家的酿酒术并没有从此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