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读柳宗元作品记
公元815年,柳宗元病逝后,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有一段文字,特别令人回味:“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意,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译成白话是:然而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如果被贬时间不长,穷困不致极点,虽然有可能出人头地,但其文学创作,必然不能自己奋发努力取得像今天这样肯定流传后世的成就,这是毫无疑义的。即使子厚能得到他所希望的,一时做到将相,文学成就与贵为将相对换,哪个是得哪个是失,肯定有能分辨得清的人。我是惊叹韩愈的话的。
我惊叹他的眼光。我们知道,韩愈的这一段话是他在《柳子厚墓志铭》中的话,相当于我们今天追悼会时的悼词。今天,凡参加追悼会者,大都知道悼词的谀美成分是比较重的。人死了,多说几句好话,或者说一些表扬过头的话,权当是对死者的怀念,对亲友的安慰,并没有人去追究的,这正反映着人类的一种良善和温情。而对柳的评价,韩并不是简单地迎合世俗的观点,而是大胆地肯定柳的作品“必传于后,无疑也。”按理说,韩愈与柳宗元都是中唐时期人,换言之,作为当代作家评价另一同辈作家的作品能够传世,只能是一种推测,不能说是科学的说法。为什么呢?因为文学作品是否传世,不是靠哪个权威评判的,就是皇帝老儿也无法钦定。而是靠时间和历史这两位无情的大师筛选的。譬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传世和伟大,是后代人评价的,当时的人怎敢乱下断语?相反有的书因其通俗被文人瞧不起,甚至还被当局列为禁书。可韩愈勇于打破文人相轻的陋习,赞美柳的作品,不能不令人起敬。
我惊叹他的预见。自唐以后1900多年来的历史,证明了韩当初说柳的作品可以传世的结论。果然,柳宗元的作品至今仍是我们的教科书。我特别喜欢他的诗文。我从大气磅礴的《封建论》中,看到了这位年轻的柳河东兼济天下的胸襟与见识。从江雪的诗中,感受到他坚守正义的孤独与清苦。然而,我最为欣赏的还是他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融情入景的散文。《种树郭骆驼传》,借郭骆驼顺其自然养树之道,讽剌时弊,以表达养民思想;《捕蛇者说》,直接揭露了苛政猛于虎的社会现实,表现了作者同情人民的情感。《永州八记》则是在赞美永州八景的同时,渲泻了内心的苦痛与苦闷。韩愈能于当时就下断言柳的作品可以传世,足以说明韩的眼光是何等的了得。
我惊叹韩愈对文学规律的发现。兵家不幸诗家幸,政治不幸文学幸,这似乎也是文学上的一个规律。凡事都有两面性。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王伾、柳宗元等人的改革,惨遭失败。这对政治家来说,无疑是坏事。但对文学家来说,却又是好事。王叔文、王伾等人虽有革除弊政的抱负,但缺乏张良那种高超过人的谋略和坚毅正直的品质。就说王叔文吧,为人颇是不慎。仗着皇上宠信,忘乎所以,随便许愿,说:“某某可以当将,某某可以任相。”用现在的话说,一个想搞大事业的人,毫无城府,如此轻狂,怎能服众?由于王叔文等领袖的天生缺憾,使得权倾一时、震撼朝野的“二王八司马”(“二王”指王叔文、王伾;“八司马”指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哔、凌准、程异),在保守势力宦官们联盟的反击下,溃不成军,流放的流放,病死的病死,柳宗元终生未逃脱被贬谪的厄运。正是这一厄运,柳宗元在永州接触了民间,知晓了民生,才写出了不朽的文字。于是乎,唐代历史上,少了一位叱咤风云的政治巨人,多了一位杰出的文学家!
英雄惜英雄。韩愈能对柳宗元作出公正的评价,归根到底,是他俩的世界观、文学观及过人的才华一致。否则,韩柳就不能成其为今天的韩柳了。
2006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