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漫漫人生路》序

2007年早春,我以整整三天的时间,读完了父亲的回忆录《漫漫人生路》。真是百感交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父亲生于1927年,至今年5月,他就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从他的一生来看,正如哲人说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只一二。是的,坎坷和苦难是父亲人生的主旋律,但父亲还是把它一一记录下来,一任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感情,在历史的长河里汹涌奔腾。唯其如此,他的灵魂才得以安宁。

父亲披露的曾祖父、曾祖母、爷爷、祖母、父亲以及母亲大量的史实,是令我震骇的。比如曾祖父张开镗,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私塾先生,当年为贺龙将军及红三军筹集军粮,时间长达半年之久。为感谢曾祖父的辛苦,贺龙赠之以金,曾祖父婉言谢绝,表现出一位儒者的大义。曾祖母秦氏,是个遵循张姓家族“百忍家风”的弱女子,与人和睦相处。可当土匪持枪上门抢劫的紧急关头,她“巾帼不让须眉”,抛撒石灰,持棍棒予以还击。对生我养我的母亲,我是了解的。母亲1980年去世后,我曾写过《哭母亲》的悼文,表达过我内心的悲痛和思念。但这次,我看到父亲回忆录中的一个细节,我仍然止不住热泪直流。只因我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就受到男尊女卑之道的歧视。女儿几岁了,常常衣不蔽体,多次受到后祖母的毒打。在外求学的父亲回家后,一向坚强的母亲哭泣了一个通宵。那时,我母亲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生活在一个三代十六口人同堂的大家庭里,她是多么的孤独与无助啊!

我常常感叹,我无论是身体还是胸襟,是比不上父亲的。在我眼里,他似乎只有六十多岁。他走路敏捷、思维清晰、谈笑自若,和前些年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遗憾的是,由于父亲自解放以后,就一直在外地乡镇和县城上班,而在家滞留的时间很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光是我,就连三位哥哥和一位姐姐,对父亲实际上是有些膈膜感的。说白了,对父亲的人生风雨、心路历程和精神世界,是知之不多的。看了父亲的回忆录后,我才明白,父亲实际上是一个一辈子安贫乐道,奋发向上,把自己全部心血倾注在教育事业上的人。1950年,他亲手筹办了两所小学,随后,他辗转枝柘坪、资丘、龙舟坪、渔峡口等地任职,含辛茹苦,艰苦创业,这些事就不必说了。唯一让我感动的是,他在三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中,在“反右、反右倾、四清、文革”等历次运动的风暴中,宠辱不惊,从容淡定,正象孟子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试想想吧,他一手创办了小学,可临到开学时,却不能当校长。这就等于事实上已指挥打了胜仗的人,不能当指挥员!“文革”中,他已是县文教局的一位中层干部,被造反派扣以“历史坏分子”的帽子,把他一忽儿下放到中学,一忽儿下放到小学,这种对人格的作践和侮辱,换得是我,早已拍案而起了。可父亲毫无怨言,像没事儿一样,兢兢业业工作。我一向以为,父亲是有些书生气的,有时甚至是有一点儿迂夫,没想到,父亲这才是真正胸襟宽阔,心灵坚强的男子汉!正如鲁迅所说:他是个能笑到最后的人。

是什么原因能使父亲始终保持既有**又能淡定的心境呢?我忖度,可能来自于两个因素。一个是他在旧社会侥幸生存,亲身经历过黑暗势力的压迫,尤其是他年仅15岁时,被国民党抓去当过壮丁,九死一生。那种地狱般的生活,使他对1949年以后的新生活抱以强烈的热望和感恩之情。二个是他在曾祖父这位老先生的教育下,熟读并背诵了《论语》、《孟子》、《左传》以及《千字文》、《幼学琼林》等中国传统文化名著名篇。这些东西不仅影响了他的事业,也深深地影响着他的价值取向和人生态度。从事业来看,有一件小事是不能不提的。1983年10月,县领导抽调他去编《长阳县志》。面对一个全新的工作,他以一位儒者的担当精神,勇敢地奔赴了新的岗位。为了熟悉县情,也是学习编志业务,他耗费了一年时间,对清代康熙、乾隆、道光、同治等时期出版的4种用文言文编写而成的《长阳县志》,予以了重新标点、断句、注释。显而易见,如此的古文素养,完全是得益于小时候的童子功训练。前面我已提过,父亲在“文革”中虽然没有遭受家破人亡的厄运,但其人格也是受到了侮辱的,他都能视若等闲,坦然面对。这无疑是来自于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中评价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可父亲的《史记》既不是绝唱,也不是《离骚》,绝对只是他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他没有司马迁“上起黄帝,下迄汉武”纵横三千年的历史内容,没有司马迁的纪、表、书、世家、列传等那样富于开拓性的摇曳多姿的新颖文体,没有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恢宏气魄,只是以回忆录的形式或者说是以散文体的形式,记录了曾祖父、祖父、主要是父亲本人的生活轨迹和心灵史。不是我低估父亲的写作动机,他很大程度上只是自言自语的倾诉,打发时光罢了。司马迁的《史记》,气势雄浑,多慷慨之气;而父亲的《史记》,平和方正,多儒雅之态。司马迁是受宫刑而要“补天”,父亲则是辛劳一生而吐烦忧。总之,父亲不是伟人,他只是一位普通的人,一位善良的人,一位忍辱负重的人,一位有益于人民的人。

俗话说:知子莫如其父,知父莫如其子,这是对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们而言的。我20岁离开家乡,先是去省城求学,后是于宜昌谋生,很少考虑他的生存状态和他的喜怒哀乐。我常常是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的。坦诚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甚至想,天下父母凡是生儿子的,究竟有什么好呢?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如今我对父亲有了上述认识,完全得益于父亲的这部回忆录。我这也才真正体会到“史记”征服人心的力量!在父亲的回忆录出版之际,我便以《父亲的史记》为题,写下了我这个不是好儿子的廖廖数语,也算是与父亲的一次心灵上的沟通。

2007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