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读孙犁作品记2

在我心中,孙犁是卓越的小说家,也是卓越的散文家。因为我也喜爱散文这个文体,曾经喜欢过不少散文大家,但真正对我具有持久魅力的作家,还是孙犁。

我常常以为,作家的创作实践一定是与他的创作主张和审美情趣紧密相连的,无论他在实践过程中,承认与否。孙犁的散文,毫无例外地体现着他的文学主张。他曾在《关于散文》中说: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可以多产,唯有散文不能多产。所有散文,都是作家的亲身遭遇,亲身感受,亲身见闻。这些内容不能凭空设想,随意捏造的。散文题材是主观或客观的实体,不是每天每月,都能得到遇到,可以进行创作。一生一世,所遇也有限。更何况有所遇,无所感发,也写不成散文。纵观孙犁的散文,可以说都是作家的亲身遭遇、亲身感受、亲身见闻的结晶。文革前,孙犁的作品主要是小说,散文作品并不多。这个时期的散文,除了屈指可数的《识字班》、《采蒲台的苇》、《游击生活一星期》抗日战争生活的题材外,主要是反映50年代初期和中期工人农民的生活。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孙犁的创作进入了他的第二个创作高峰期,基本上是写散文为主,内容包括他本人个人生活和文学思路的回顾与总结,如《保定旧事》、《平原的觉醒》、《在阜坪》等;对文坛亡友的痛惜与悼念,如《远的怀念》、《记田间》、《忆赵树理》、《悼画家马达》等;对现实生活中人生哲理的感悟,如《火炉》、《茶花》等《芸斋琐谈》的大量作品;农村凡人小事的素描,如《乡里旧闻》等;议论文坛现状,阐述美学理想,如《关于短篇小说》、《关于中篇小说》、《关于长篇小说》、《谈美》、《谈作家的素质》等;还有从古代典藉中探索人生与艺术的真谛,如40多篇的《耕堂读书记》,以及《关于聊斋志异》、《红楼梦杂说》、《关于金瓶梅》等等。这些作品,无一不是作家的亲身经历和亲身感受。可惜的是,文坛上也有人对孙犁坚持散文写亲身经历带有自传成分的这一主张不以为然,有的公然主张散文可以虚构。有一位名气不小的作家居然还嘲讽说:主张散文写实的,其实都是骗人的。当我再看这位作家的散文时,就感觉像吃饭吃到了苍蝇一样的恶心。这样的散文无论写得怎样细腻逼真,我是再也不会去阅读的了。

孙犁曾经说过:“作家永远是现实生活真善美的卫道士。”对于丑恶的人和事,孙犁避之而惟恐不及。因此,阅读孙犁的作品,你始终感到有一种理想的光辉照耀,深深地感受到真善美的力量。如《采蒲台的苇》,全文不过千字,作家先是写了苇的用途和品性,接着重点写了一个场景,即采蒲台的全村群众和十几个干部被日本鬼子包围以后,村里群众不惜牺牲自己,保护干部的英雄行为,深刻地反映了战争年代共产党与老百姓的鱼水关系。我每次阅读这篇短文的时候,都要被作品所散发出来的英雄豪气和美好品质深深感染。

从孙犁走过的文学道路看,孙犁特别崇拜鲁迅小说的白描手法。看得出,孙犁不仅写小说擅长白描手法,写散文同样也采用白描手法。如《张秋阁》尤其典型。作品一开头,就写正月十九,代耕队长曹蜜田拿着一封信,送给妇女生产队长张秋阁。曹蜜田告诉张秋阁一个不幸的消息:曹蜜田的好友——张秋阁的哥哥,在战场上牺牲了。接着写张秋阁的悲痛,写她拒绝领取县里的恤金粮。她说:哥哥流血是为了革命,不是为了换小米粮食。最精彩的是写她帮助一位年轻女子脱离消极落后环境,投入大生产运动的场景:

秋阁来到她家。在院里叫了一声,大妮跑出来,说:

“秋阁姐,到屋里坐吧,家里没别人。”

“我不坐了,”秋阁说:“吃过饭,我们去给抗属送粮,你有空吧?”

“有空。”大妮说。

大妮的娘还没有起来,她在屋里喊:

“秋阁呀,屋里坐坐嘛。你这孩子,多咱也不到我这屋里来,我怎么得罪了你?”

“我不坐了,还要回去做饭哩。”秋阁走出来,大妮跟着送出来,送到过道里小声问:“

“秋阁姐,怎么你眼里那么红呀,为什么啼哭来着?”

“我哥哥牺牲了。”秋阁说。

“什么,秋来哥呀?”大妮吃了一惊站住了,眼睛立时红了,“那你今儿个就别到地去了,我们一样做。”

“不,”秋阁说,“我们还是一块去,你回去做饭吃吧。”

作家写到这里,嘎然而止。作家始终躲在文字背后,写张秋阁的举止言行,并没有喋喋不休地对秋阁如何赞扬,如何议论,如何抒情,而张秋阁这样千千万万中国妇女,为了胜利,勇敢地面对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毅然决然地投身到大生产运动中的英雄形象,呼之欲出,令人感叹不已!像这种娴熟老到的白描手法,在《母亲的记忆》、《父亲的回忆》等大量篇什中,比比皆是。这种不动声色的白描艺术手法,对立志于散文创作的人来说,无疑是最有益的启示!

孙犁散文之所以有如此隽永的魅力,我以为这主要是与孙犁长期的学习与修养有关。他曾是一名中学生时,读报纸、读杂志、读社会科学、读自然科学,但读得最多的是苏联、英国、法国、印度等国家作家的小说,他特别喜爱普西金、屠格涅夫、高尔基、契珂夫、果戈理、梅里美、泰戈尔等人的作品。他以为他们的作品“合乎我的气质”;其次是左翼作家的作品,如鲁迅、冰心、朱自清、老舍、废名的小说,以及当时文坛论战的文章,如鲁迅与创造社一些人的论战;另外读旧书,即《四书集注》、庄子、孟子选本,楚辞、宋词选本。到老年以后,孙犁主要是学习古典文学作品。他特别欣赏欧阳修、柳宗元的文章,对欧阳修有着精辟的见解:“欧阳修的文章,常常是从平易近人处出发,从入情入理的具体事物出发,从极平凡的道理出发,及至写到中间,或写到最后,其文章所含蓄的道理,也是惊人不凡的。而留下的印象比大声喧唱者,尤为深刻。”总之,孙犁特别强调学习与读书对于作家的重要:“文化修养,是成为作家的基础,没有很好的文化环境,不认真读点书,是不能成为真正的作家的。”由此可见,孙犁的散文朴素单纯而感情真挚,语言简练而内容深厚,决不是偶然的,是他长期细心体察生活,师从古今中外大家艺术手法苦心经营的结果。

2006年春节期间,我读到孙犁的一篇短文《读冉淮舟近作散文》,很是让我吃惊。这篇文章,让我感受到了孙犁的迂执、直言与真诚。

冉淮舟何许人也?冉淮舟是一位孙犁研究专家,一位地地道道的“孙犁迷”。他13岁时就迷恋孙犁的作品;在南开大学读书时就开始撰写《论孙犁的文学道路》,曾经发表过《论》、《欣慰的回顾》、《美的颂歌》、《读》等多篇关于孙犁作品的研究文章;作为责任编辑,编辑出版过孙犁的《津门小集》、《白洋淀之曲》。文革前,孙犁曾给他通信六十六封,足见他俩感情之深。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对孙犁有情有义的人,孙犁竟在《读冉淮舟近作散文》中,不客气地说“他的文章,我只是看了很小的一部分,就我看过的来说,也还不少不足之处。”接着孙犁细致入微地剖析,写旅行见闻之类的作品易犯的毛病。本来这篇文章只有八百来字,孙犁几乎没有肯定过冉淮舟散文的优点,结尾仍尖锐地指出:“每一篇要有一个主题,一个中心。淮舟这次写的文章中,有些是太松散了。”其口吻,似乎在批评一位初学者。我心里暗暗嘀咕:孙犁太不给冉淮舟面子了,难道他就是这样无情地对待热爱他的朋友的吗?

待看了孙犁大量的读作品记和郭志刚撰写的《孙犁传》后,我才明白,敢于直言,坚持对文学的真诚,坚守艺术规律,是孙犁一贯的创作态度。为了这一点,他常常是对事不对人。

刘绍棠是孙犁的得意弟子,他出名很早,著作等身。1978年底,孙犁去北京开会,刘绍棠去拜见孙犁。应该说,这是20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寒喧,聊思念之苦,是有说不完的话的。可孙犁却对刘绍棠提了三条意见,其中有一条就说:不要再骄傲了。并对他主张的乡土文学提出了中肯的批评。令刘绍棠终生难忘。

还有一位诗人,是孙犁的老朋友。他接连写了两封信,求孙犁为他的诗集写序。孙犁满口答应了。对这位老友的诗稿,他也没有能够通读,只是就昔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一些话。对诗本身,虽无过多表扬,也无过多贬抑,只说有雕琢之病。这也是他一贯的看法,认为“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序者视为乐俑。”谁知,这位老友不理解孙犁的真诚,竟立即给孙犁发加急电报:万勿发表。否则,会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此次写序的后果是,孙犁发誓不再给人写序了。

如今文坛上有两种评论:一种是投其所好,互相吹捧的文字;一种是称之为“酷评”的文字,似乎认为文坛上没有什么好作品了。我以为,这两种评论都是有悖于孙犁关于文学要遵循艺术规律的主张的。就我个人而言,对于陌生人或者不认识我的人,尚能正常表达自己的好恶。然而,对认识我的文友,我是只敢说优点而不敢道缺点的人。

孙犁从事文学六十年,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人民文学出版社和百花文艺出版社分别出版了他的文集和全集。他是我们现当代文学史上,能够将毕生作品全部收入文集的屈指可数中的一位。有多少人到了晚年之际,由于极左政治、道德良知和艺术等原因,敢于把作品全部亮相的呢?看了孙犁对冉淮舟实事求是的评论文字,我终于明白了孙犁成功之道。

2006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