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朱先生不该这么说

朱自清先生是现代散文大家,有相当深厚的国学功底,我是非常敬重的。我有他的多种散文选本,2003年干脆买了他的散文全集。我今天想说的是,对他评点诗经的某些说法,不敢苟同。

为了防止重犯他批评孔子断章取义的错误,我将他在《经典常谈》的《诗经第四》一文中的原文照录如下:

“到了孔子时代,赋诗的事已经不行了,孔子却采取了断章取义的办法,用诗来讨论做学问做人的道理。”接着批评汉代鲁国人毛亨(人称大毛公)、赵国人毛苌(人称小毛公)这两个人撰写的《诗序》,以及东汉人郑玄的《郑笺》,说他们接受了孔子的“思无邪”的见解,解说了《诗经》。

我以为批评一个人,要看一个人的全部言论,的确不能断章取义。而朱先生却恰恰违犯了这一点。凡是读《论语》的人都知道,关于《诗经》,孔子有多处精辟的言论,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处:《为政篇》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阳货篇》说:“小子何莫学《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季氏篇》说“不学《诗》,无以言。”

《诗经》共305篇,为了表述简洁,古人一般只称“诗三百”。它成书于春秋时代,反映的是西周初期(公元前1100年)至春秋中期(公元前700年)大约五百年的历史。就其思想内容来说,来自于民间的十五国风中的160篇作品,反映了人民反压迫反剥削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愿望,细腻地道出男女青年追求纯洁爱情生活的要求,也揭露了妇女在婚姻与家庭关系的不幸命运;小部分取自民间,而大部分内容由朝庭官吏及公卿大夫创作的“雅”105篇(大雅31篇,小雅74篇)以及“颂”(周颂31篇、鲁颂4篇、商颂5篇)40篇,是祭祀祖先与歌功颂德的作品,同时也有反映周族开拓疆域的史诗,更为难得的还有介绍夏及上古时代发展农业历史的篇什。正因为有了这些深广的内容,所以孔子说,《诗》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思想是纯正的,没有邪恶的东西。他把这样一句话放在为政篇的第二章是大有深意的。他认为一个为政者要行政,首先要把思想搞纯正,因而要学习《诗》。思想不纯正,执什么政呢?一个搞腐败的人,很难想象能执好政!而把思想搞纯正的一种途径,就是要学习《诗》。比如执政者如果不重视民生,想想国风老百姓的呼喊吧!

正如朱先生所说,孔子生于春秋末年,赋诗的事已经不行了。从诗最初的功能来看,它主要是为乐曲而配的歌词,也就是说是为了歌之舞之的。说白了,于百姓而言,是用于劳动后的小憩与休闲;于达官贵人而言,则是用于宫庭的娱乐与礼仪,但孔子,却从诗中发现了诗教于乐的功能,除了歌之舞之以外,它不仅能激发感情,培养观察能力,增强群体意识,还可以抒发怨恨不平。所以他竭力主张,弟子们要学习诗,从而培养温柔敦厚的性格。这种能举一翻三,从一件事物看出其它事物联系的能力,这恰恰是孔子的贡献,也是孔子之所以成为思想家和教育家的重要原因。而拘泥于词句,武断地给孔子戴上断章取义的帽子,只能说明朱先生的短视。

毫不夸张地说,《诗经》是一部百科全书。从内容来说,它是非常丰富的。这一点,前有叙述,不再罗嗦。从艺术来说,它有六艺:即风、雅、颂、赋、比、兴。所谓风,是指民谣,有教化讽剌之意;雅是指中原之正声,是“正”的意思;颂的本义为“形容”,又称“美盛德”。简单点说,是赞美诗的意思。赋,指铺陈,即叙物言情,直歌其事。比,指比喻,借物托情,意在言外。兴,指联想,触景生情,因物起兴。纵观《诗经》,无一不体现这六种表现手法和风格。《诗经》是为后代诗歌之源。再从知识的角度看,《诗经》引发了多种学科研究,一曰语言文字学。如后人的《尔雅》、宋代吴械的《毛诗补音》、清代顾炎武的《诗古音》等,专以《诗经》为对象,研究语言文字。二曰历史地理学。因《诗经》中有许多山川风貌、物产状况的记载和描写,汉代以降,有很多学者从《诗经》中研究地理。三曰动植物学。据统计,《诗经》中言草者有105种,言木者有75种,言兽者67种,言鱼者有20种。所以孔子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四曰名物制度。从社会状况来看,《诗经》还记载了大量的古代器物、家庭、氏族、政治制度等史料,为后人了解历史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此外还有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如记载日食月食地震等知识,我是非常惊讶的。正因为《诗经》有如此广博的知识,所以孔子才对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意思是说,不学诗,没有渊博的知识,则不能说话写文章了。显然,说这句话,正是孔子对《诗经》有了全局的本质的认识,才发出如此的感叹,我是丝毫看不出也不明白,孔子是如何断章取义的。

至于朱先生批评受孔子“思无邪”见解影响而产生的毛氏《诗序》和郑玄的《郑笺》,我以为就更不值得一驳了。本来,《诗经》特别是国风,极为朴素,有很多句子至今流传,如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历代青年男女所传颂。但也不必讳言,《诗经》毕竟是2700年以前的作品,尽管同属春秋,但到了孔子时代,也相差两百年的历史了,有些诗就不大好懂了。更何况随着历代语言的发展,《诗经》就愈来愈不好懂,需要学者对其文字作出考证和解释,或者说加以训诂,才得以明白。《诗序》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而郑玄的《郑笺》也是参考了各种解读《诗经》的注本,对《诗序》进行注解,可以说是对注解的注解。当然,诗无达诂,即对诗的注解没有一致的结论,比如对一首诗的某一句或者某一个词,两种解释会截然不同。但不管怎样,就大体而言,对《诗经》总的解释,都是一致的。如今数百种乃至于上千种关于《诗经》的注本,其义八九不离十。这怎么说成是受孔子“思无邪”的影响呢?如果是,只能说孔子的话是真理矣!正是有了《诗序》、《郑笺》之类的训诂书,后人才懂得了《诗经》。我们应该向毛氏郑氏表示敬意才是。

诗无达诂,我想文也是无达诂的。朱先生在概说《诗经》的时候,对孔子的话有不同的解释,这本属正常。晚辈后生也是一时忿然,写下这篇文字,一不留神加入了文无达诂的大合唱,还望朱先生海谅!

2009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