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欲写自传还说羞

2004年7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罗曼先生的函,说是湖北省作家协会少数民族会员每人要提供一份自传。在接到这份函的一瞬间,我怔住了。我平生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写自传。自传意味着回忆,自传意味着反思。于我而言,自传意味着痛苦,自传意味着羞愧,自传意味着遗憾。

有的人一定会说,你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作家协会主席,又是一家报社的社长,据说还是所谓的省管、市管专家。还说“痛苦”的话,是不是故作姿态?不是的。1955年10月,我出生于长阳清江岸边。转眼间,我就要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了。我们这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正是所谓“出生不久就挨饿,上学不久就停课,结婚后只准生一个”的那一代人。是的,1960年,五岁的我吃枇杷树叶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我亲眼目睹村里的伙伴,因吃树皮解不出大便的困窘。也许有人会说这就是痛苦。但我并不觉得这是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无书可读。这种无书可读的后果,像毒蛇一样至今折磨着我,纠缠着我。我1962年发蒙,1978年华师毕业,16年间有10年于文革中度过。十几岁的时候,我到处找书读,可惜“破四旧”,批判“封、资、修”,中外名著与我无缘。一部《金瓶梅》,我是三十岁的1985年才有幸阅读的。我以为,一个文科大学生,除了通晓中国历史(不是初高中常识)、世界历史、马克思主义哲学外,还应该精读《四书五经》、西方经典名著。对于一个立志于当作家的人,尤其要能够背诵诗经、唐诗、宋词、元曲、《古文观止》,精读《红楼梦》、《金瓶梅》、巴尔扎克、莎士比亚。没有这个童子功,谈何创作?现在书店里,新书林立,气象万千。但说句不中听的话,有的所谓的文学作品,既不见传承,也不见创造,如同垃圾,无异于谋财害命。由于错过了青少年读书的黄金时期,使得人到中年的我,一直都在“补课”。我预言这种“补课”,要持续终生。这难道不痛苦么?

说到写作,我的笔龄是很长的。我记得,我的第一篇铅字作品是在《宜昌报》发表的。那是一篇消息,说的是我老家施坪村办水电站的事。那是1973年,我刚满十七岁,正回乡务农,写作热情颇为高涨。第一篇文学作品《灯光闪耀在桂林深处》(散文)是在《华中师院》院刊上发表的。那是1977年,我也有了二十二岁。大学使我明白了,以前的写作全是胡诌。从此,断断续续写过一些作品。1981年,散文《大坝剪影》获《中国青年报》二等奖。随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大坝赋》、《葛洲坝湖》等作品。正待创作上有一些**的时候,1983年二十八岁的我,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乙肝病毒”。那时,我还未结婚,也没有房子,心情特别悲观。在疾病袭来的时候,我几乎停止了读书和写作,我甚至放弃了文学。1992年,我从宜昌市委组织部调至三峡晚报社任党委书记、社长以后,报社工作的性质,逼迫我重新拿起了笔。现在看来,这么多年,“乙肝病毒”并没有要了我的命,而是我意志薄弱,懈怠懒散,致使文学进步不大。因此,我常对年轻人说,文学是以生命为代价的事业。如果耐不住寂寞,耐不住勤劳,耐不住坚韧,舍不得感情和生命投入,不要搞文学。于我而言,写作三十年,作品没几篇,难道不羞愧么?

2002年,在填写市管优秀专家表的时候,其中有一栏“主要成果”我是这样写的:1997年出版散文集《张泽勇随笔》,我的老师华师大文学院博士生导师张永健,以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的名义召开了“九十年代散文创作及《张泽勇随笔》座谈会”;1998年出版新闻评论集《今日评论》,获宜昌市社会科学奖;2001年于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泽勇散文》,获屈原文艺奖。面对所谓的成果,我总有一种浪得虚名的感觉;面对文学经典和文学大家,我始终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文人常说:别人的老婆,自己的文章。可我对自己的文章有自珍之情,却无自信之感。我在《泽勇散文》的后记里面写道:“我国闻名于世学贯中西的大作家、大学者,他们的知识结构无一不呈现出东西方文化的杂交优势。20世纪的文化巨人梁启超、王国维、鲁迅以及郭沫若、茅盾、巴金、孙犁等,他们如果没有广博的东西方文化作支撑,其作品是不能长久地饮誉于世的。”如果说我的作品比较单薄的话,时髦的说法是缺少底蕴,其根源就是西方文化知之甚少,中国传统文化知之有限啊!这,对于一个即将跨入五十大关的壮年作者来说,难道还不遗憾么?

这便是我四十九岁时的自传。

2004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