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调研(上)02

文明办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回答说,288个。

时宏图接着说,文明监督岗主要是以监督文明单位为主。国家规定,县级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市文明单位可以多发一个半月的工资,这都是有含金量的,哪个单位不重视?哪个职工不支持?既然是这样,我们要求每一个市级文明单位必须上网接受社会监督,每个单位上网费2——5万元不多嘛!这样不就抓住了财权,解决了你单位的财政困难?总比今天找市长批两万、明天找市长批五千要好得多嘛!“大腿跑成了小腿,小腿跑成了干腿,干腿跑成了火腿”,话也说生成了,领导也不满意,钱就要了那么几个,干部职工的福利没有搞到位,干部工作积极性怎么样调动!“要想马儿跑,还要喂把草。”

新闻网站主任赶快说,2万元多了,288个单位就有576万呀。

文明办设在市委宣传部,各种补助、奖金和宣传部同锅舀食,所以文明办主任抢白说,你老兄也太贪心了,总想逮独食,文明办不能二一添作五,也该七一一余三嘛。

时宏图没有评价他们的临时插言,而是继续说第三个问题,开通“市长热线”。为什么就是抓政治权呀,你们说说看。时宏图说这话,并不要大家说,大家也没哪个敢说,只是一种讲话调动听众情绪的手段。时宏图说,从某一个视角来说,党中央、国务院就是政治,省委、省政府就是政治,市委、市政府就是政治。为什么叫新闻媒体为“喉舌”呢,而不叫“抓手”、“赤脚”、“脑袋”、“心脏”、“衣服裤儿”呢?是因为党和政府是大脑,是智慧的大脑,大脑要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大脑想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你想吃大脑的“回扣”没门,你就只有变成哑巴;你想借题发挥不行,你就只有变成乌鸦!我们开通了“市长热线”,向市长传递老百姓想传递的信息,向老百姓传达市长想传达的政策。虽然说我们不是市长,但是我们的作为可以影响市长的决策。这种隐形的政治权力,是其他部门想得到而无法得到的,是我们新闻部门特有的独家资源。借助相应的政治资源,提高新闻媒体的社会地位,全力发展自己,构建和谐社会,是我们新闻单位当前必须认真研究的重大政治课题。

屁股墩墩圆溜溜紧绷绷的骆鹃,又起来续茶水了,时宏图假装喝茶,用眼睛的余光狠狠地瞄着,在心里悄悄地等着……

25

时宏图在市委大院从小车上下来,正碰上王成柱也从车上下来。

王成柱的车在前,时宏图的车在后。王成柱赶快向后转,握住时宏图伸过来的手说,部长好。

时宏图也说,王书记也来这么早上班呀。

王成柱赶快回答说,不,才下飞机呢。

自从选举过后,时宏图总有一些内疚,王成柱是一个巴巴实实的本分人,但也是一个古古怪怪的倔强人,却被他时宏图“三刨两爪”弄来吃了个哑巴亏,总觉得亏欠了他好多好多。但是,政治是无情的战争,政治是残酷的搏杀,政治是血淋淋的历史!李世民血溅玄午门,朱棣火烧紫禁城,武则天还手刃亲子呢。按照伟大导师列宁的观点,“政治是流血的”。时宏图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理就略有一些平衡了。时宏图又问,去省里了?

王成柱略一停顿后有些不自然地说,没有,去重庆搞个外调。

时宏图知道,王成柱是在撒谎,八成是去了省城,不知是哪一个干部的尾巴,又被他揪住了。时宏图不管纪检监察,问了他也不会说,问多了反而惹出一些麻烦来。时宏图正要说“王书记你去忙嘛”的时候,王成柱倒先开口说,部长,我先走一步,办公室还有人等着。

时宏图只好说,老王你先去忙,有时间来宣传部坐坐。

王成柱诡秘地笑笑说,有时间一定来的。

市纪委在一楼办公,所以,王成柱转身就进了办公,不见踪影了。时宏图还要乘电梯上17楼,然后才能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才能坐下来歇息。

时宏图仰靠在沙发上,想打个顿,清醒一下头脑,好三点钟去常委会议室开会。但是,眼睛一眯上,眼幕里老是骆鹃的俏丽影子。越不想,越要想;越挥之,越拢来。时宏图睡不着,干脆望着墙上巩俐影像的挂历出神,望着望着就变成了骆鹃,是骆鹃开着低低的胸口,是骆鹃咬着小巧的嘴唇,是骆鹃勾魂夺魄的眼神向他微笑着……

不知啥时,手机上的信息来了。时宏图一看,三四条,全是熊鸥的。第一条是“老公,哪时调我到奎州嘛”;第二条是“今天下午,县人代会和政协会报到”;第三条是“我有个人见人爱的表妹,叫骆鹃,去年才去新闻网站工作,请多关照呀。”时宏图对这条信息十分感兴趣,因为它是时宏图和骆鹃搭上热线的一条黄金链条。于是,时宏图马上回信息,乖乖,你的表妹,就是我的表妹嘛。

熊鸥回信息说,谢谢我的好老公,单骑走千里,心在奴身上。

时宏图改信息为电话问,是啥表亲,不会是认的吧!现在请人帮干忙,也就是不花钱不费色的忙,是很有讲究的。是顶亲顶戚的忙,别人是一心一意地帮;若是偏房远房亲戚的忙,别人是半推半就地帮;再若是野草野花野葛藤亲戚的忙,别人是三心二意地帮。所以,你要找人帮忙,先要看看你和被帮忙人的关系,不弄个野舅子出来,也要是个野姨妹。不然,人家是不会给你帮忙的,你会多怄好多酸气麻气辣气悔气冤枉气,划不来。

熊鸥十分明确地说,是我小姑的女儿。

时宏图又问,哪个学校毕业的呀?

熊鸥回答说,新闻系,你的校友,你的小师妹呢。

时宏图还问,和菁儿是姨表呀!

熊鸥回答说,是沙,菁儿是大姑的女儿嘛。

时宏图玩笑着说,怪不得呢,三个女人一样乖的。

熊鸥在电话里说,管她乖不乖,不准你吃她的水豆腐。

时宏图仍然玩笑着说,你那一盘水豆腐我就吃不完,再去点一盘不是浪费了吗?

菁儿是时宏图打招呼安排在大西南大酒店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牛横中标开发浊江半岛,规划占地250亩,县委县政府要求打造奎州第一大楼盘、大绿化、大景观商住小区。但是,规划地中间有30户居民要搬迁,才能实现县委县政府的“三大”目标,同时开发企业也才能赚大桶的“金”。通过各种手段,采取各种措施,历时半年才达成29家的搬迁协议,唯独菁儿的老汉死个舅子也不干。说什么我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了上百年,想把我的祖业搞脱,就是补偿1000万也莫想。

西南人说“女人一吹枕头风,男人脑壳就搞蒙;男人一吹枕头风,女人兴奋像中疯”。时宏图特地把熊鸥从乡里召来,一边和她在****,一边安排工作说,你动员所有的亲戚到他家去缠去磨去软硬兼施,务必拔下这颗钉子。熊鸥瞪着眼睛说,我做不下来工作,你总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嘛,把我的课也下了嘛,我那姑爷是“茅屎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水沟里的螃蟹又横又霸”的。西南县委、县政府为了加快城市发展的步伐,推进城市拆迁工作,出台了一个“城市拆迁株连暂时管理办法”。即拆迁钉子户的亲友在行政事业单位上班的,包括在店铺打工的、在车行租车的、在大院看门的等等,一律不上班、不发工资、不发奖金、不评先表模,全部去亲友钉子户家中做工作,直到同意拆迁为止。

时宏图一边卖力地劳动,一边说,法律面前应该人人平等,你更应该支持县委、县政府的决定,支持我们这个城市的发展。

熊鸥就不作声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懑,身子比先前扭摆得更快更欢了。

**工作结束后,时宏图说,补偿按其他人的标准一样,我再给你10万元,叫活动经费也行,叫额外补偿也行,由你全权处理,反正今晚十二点钟以前必须把工作作通,十二点准时准点开始拆房。

熊鸥从时宏图的房间出来,立即带着二三十个亲戚前往菁儿家。菁儿的父亲坐在堂屋中间,胯裆夹着煤气罐,一手按着煤气阀,一手捏着打火机,双眼鼓得像牛卵子盯着门外;菁儿的母亲坐在屋角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叹气;菁儿的哥哥被县高中赶了回来,手里玩着一把弯刀,不知是防身,还是要杀人;菁儿自己也被县初中赶了回来,坐在母亲的旁边,出了流泪还是流泪。

熊鸥走的前面,手里提着一大包礼物,进屋一见这阵势,瞬间就想出了办法。她径直走到菁儿哥哥的身边说,弟弟,玩刀不怕割手吗?快给姐,把东西提过去!说着就左手拿过了刀,右手把东西放在了他怀里。

菁儿的弟弟也只好抱着东西走进了里屋。大家见没有了武器,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是菁儿父亲的胯裆里还夹着液化气罐呢,仍然不敢坐下。

熊鸥高着嗓子说,都坐下,怕啥?来的不是他的姨侄就是他的表侄,不是他的亲侄就是他的堂侄,不是他的内侄就是他的外侄,引爆了还安逸一些,反正我们都没有了工作,没有了饭吃,同归于尽,让几个家族也跟着毁灭,让别人吊起牙巴骨高兴,让全城人民歪起嘴巴欢呼,让全世界人民也来关注。

说到这里,菁儿的母亲就站了起来,但是还是不敢走过去抱走液化气罐。显然,这个家里她作不了主。

菁儿的父亲说,老子是个草民,不比你们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哪里也不去。

熊鸥走到他的身边说,您死了不怕,我们死了也不怕,您的儿子和女儿死了呢!您不想传宗接代了呀,您不想死了过年过节坟上没人烧钱纸嘛。您这一死,我们大家也跟着死,您这块风水宝地就一钱不值,全部无偿收归政府了,无偿地划归千刀万剐的牛儿了,多好呀!多安逸呀。

说到这里,菁儿父亲的双手就颤抖了。熊鸥趁机就把液化气罐拖了过来,旁边有人立即抱了出去。

熊鸥更亲近地说,是补偿不够吗,搬迁户都一个标准呢。

菁儿的父亲气愤地说,我就是不愿开发商赚老百姓的黑心钱。

熊鸥解释说,开发商依法开放,照章纳税,利国利民,只要您的利益不受损失,您管那么多!熊鸥接着又说,你看弟弟和妹妹也上不了学,多没面子,多划不来。

菁儿和哥哥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全屋的人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菁儿的父亲长长地叹一口气,这一口气就像穿透了几个世纪那样艰难,那样漫长。

熊鸥见状,挥一挥手说,打电话叫拆迁办的人把合同和钱拿来,顺便把车也叫来,帮我姑老爷搬家。

电话一打,开发商马上就开来了三四辆大车和几辆小车,大车小车上下来几十个人。先签了一个30万元的拆迁补偿以及面积还建合同,再开了一张30万元的银行存单,最后几十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菁儿家的东西全部搬上车了。熊鸥高兴地对跟她一起来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说,都不走了,陪姑老爷去大西南大酒店喝杯酒。

大西南大酒店里坐了两三席,大家叙得高兴,喝得高兴。熊鸥趁着酒兴说,三国时有两个人,大家都知道,一个叫关羽,一个叫曹操,两个人都得了病,但是两个人的结局却不一样。曹操头痛要开颅,医生劝他他不开,朋友劝他他也不开,夫人们劝他他仍然不开。不久,曹操就病发头痛而死,后来江山也被司马家族抢去了。但是,关羽就不一样,虽毒入骨头,却忍痛刮毒,配合医治。不久,关羽的病就好了,身体就健康了,一家人也就幸福安宁了,为蜀国累立战功了,得到个封妻荫子的美好结局。

菁儿的父亲笑着说,你个妹崽儿是在说我呀!我也摆个故事给你们听。你们吃过藕吗?

大家都高兴地回答,哪个没有吃过嘛,你看桌子上还摆着呢,藕炖腊猪蹄子!

菁儿的父亲接着说,藕开的花叫荷花,又叫荷花仙子,是天上的东西。掌管花卉的花卉娘娘见人间的花卉不仅太俗气,而且还趾高气扬,目无天花,目无花神,今天搞什么兰花博览,明天搞什么牡丹大会,后天又搞什么梅花吟诗,于是就对荷花仙子说,你凡心已动,眷恋尘世,那你就下界去走一遭,让世俗的人们看看什么叫花仙子吧。

熊鸥插嘴说,没想到姑老爷还会摆文绉绉的故事呀。

菁儿的父亲笑眯眯地说,老子是生不逢时,祖坟没有埋好,我是正牌的初中生呢!接着又说,在一个月光像水银的夜晚,荷花仙子飘飘地来了,插在水汪汪的池塘里了,做着幸福的美梦。可是,第二天醒来,除了汪汪的一池水,周围什么也没有,孤零零地站在水中央,没有一点情趣。于是,晚上就托梦给天上的花卉娘娘,要求陪衬几片绿叶作伴儿。花卉娘娘就满足了她的要求,在她的周围陪衬了几片细如铜钱的绿叶。荷花仙子醒来一看,自己这样高拔俊美,铜钱大小的绿叶哪能陪衬得住嘛!于是,在夜深人静时又托梦,说陪衬的绿叶小了,不般配,我连花都不敢开了!花卉娘娘就依她,给她陪衬了大如碗口的绿叶。荷花仙子醒来一看又摆又哭,说自己好命苦,先嫁一个武大郎,再嫁一个鼓上蚤,不如弯腰在池塘里淹死了算了!花卉娘娘知道后,赶快给她陪衬了撑如雨伞、圆如锅盖、张如斗篷的绿叶。荷花仙子看见身边的大绿叶,高兴得又唱又跳,日夜疯长,越发美丽,成为花卉中的头名仙子了。

熊鸥听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说,原来姑老爷是说我们呀!他们是荷花仙子,我可没那样漂亮呀!说着,又给菁儿的父亲倒上一杯酒。菁儿的父亲也许真的高兴,也许是喝醉了,反正来者不拒,直喝到晚八九点钟才回到开发商帮忙租的房子里。熊鸥也跟了过去,悄悄地塞给姑老爷五万元钱说,您老只管用,别的啥也莫说。其他人完成了拆迁工作任务,也就“天上一朵云,地上一朵花,各归各的屋,各回各的家”了。

菁儿的父亲睡到半夜时候,忽然想起几百年的老屋要被拆毁了,祖传的家业要毁于自己之手,心里十分绞痛,大有愧对先人之辱。于是,拉起菁儿的母亲就去再看老屋一眼。他们在街上买了几捆纸、几把香、几把蜡,要祭拜先祖,要告慰先祖。走到老屋一看,还好,房子还没有开始拆,只有几台挖机摆在那里,碘钨灯打得贼亮,却不见一个人影。菁儿的父亲母亲就进了自家的堂屋,先点蜡,再点香,后点纸,然后双双跪下,磕头作揖,泣告先祖。一切礼节完毕后,开发商仍然没有开始拆房。菁儿的父亲就对菁儿的母亲说,今晚上怕是不得拆了,这是我的胎血之地,是我祖祖辈辈的生养之地,我们今晚上就坐最后一晚上吧!菁儿的母亲是个温顺的女人,也小女人们一样十分温顺地“嗯”了一声。于是,他们就在门槛上手挽手、肩靠肩地坐下了,在燃烧钱纸的火苗中回忆往事,在钱纸飘飘的青烟中述说着情亲……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吃饭的工人们回来了,开动挖机拆房子了……

菁儿的父亲、母亲虽然几经周折得到了妥善地安葬,菁儿的哥哥也去学校上学了,但是菁儿却心已碎情已飞,再不愿读书了,成天在街上瞎逛。熊鸥没法,只好找到时宏图帮忙找份工作,好把菁儿套住。菁儿虽然才16岁,但是身材高挑,容貌端秀。时宏图说,就到大西南大酒店作服务员吧。于是,菁儿就到大西南大酒店作了一名客房部服务员,一晃又是整整三年了。真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呀!在这三年中,时宏图总想找机会关照一下菁儿,但是她总是若即若离,不冷不热,从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从不给他一个笑脸。就是问她一件事,也是用鼻孔毫无感情地“哼”一下表示回答,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让你“一丈二的和尚,摸不到脑壳”……

时宏图掏出手机,准备给新闻网站打电话,看骆鹃在值班没有,可是吴新进的电话就来了。吴新进说老书记呀,下午是不是要开常委会,研究我县的班子问题呀。

时宏图坐直了身子说,没听说呀,但是三点钟是通知开常委会的。

吴新进在电话里说,今天上午龙书记找我谈了话,再一次征求对西南县人事安排的意见。我还是过去的观点,没有任何变化,西南只有这样的格局,才会有希望,才会扛起奎州全市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旗。

时宏图高兴地说,好。

吴新进接着说,龙书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时宏图说,没否定,就是肯定;没有摇头,就是点头。在政治上,有时沉默就是最大的隐形支持。

吴新进最后说,要达到目的,还要老书记在会上努力呀!

时宏图说,那是当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先在宾馆住起,会一开完,我就告诉你结果。吴新进的家安在西南县,在奎州没有住房,所以只有住宾馆。

吴新进说,照老书记的指示办,听老书记好消息。

时宏图很满足很高兴,因为自己选对了接班人。虽然自己走了,有事就请示,有事就汇报,有事就跟你沟通,这样的接班人哪里去找呢?一个人,特别是一个领导干部,一生中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选错了接班人,不但感情俱无,还会整垮你呕心沥血打下的一片美好江山。你比如赵匡胤的黄袍加身,王莽的逼宫串位,司马昭带剑上堂,不都是心腹之人干出来的事吗?

时宏图还想聊几句,楼道里已经响起了一串串“咵呐咵呐”的脚步声,那是女人们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响发出来的。

下午2:30时了,机关上班了。

这时,时宏图才想起,他是要找骆鹃的。

26

时宏图第二站到的艺术团。

奎州艺术团的历史很早,早到明末清初。那时张献忠横眼入川,挥刀杀戮,鲜血成河,尸骨成山,鸡飞狗跳,人逃马逸,其中一批人翻山越岭来到了奎州避灾躲祸。他们不仅带来了妻离子散的悲惨故事,而且也带来了哭哭啼啼的川剧。据音乐史专家考证,川剧最早应起源于川江号子,就是在长江上行上水船时喊的号子。川江号子音尖而长,韵厚而苍,是老百姓典型地抒发内心深处极度悲壮情结的一种有效方式。在漫长的文化历史流脉中,川剧这种表现形式又引入到土家人的跳丧、哭嫁、狩猎等活动中了,尖酸的音调加上伤心绞痛的家事族事村事国事,场面就更感心感情感人了。所以,川剧很快在奎州扎下根了,无名无派、无风无味的奎州小调也就黯然消失了。逃川人见川剧有市场,就在奎州的一条老街上办起了茶社、剧社,一来养家糊口,二来弘扬川剧文化,坚持了几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京剧以强劲的政治态势席卷过来,川剧这朵民间小花才含泪而别,川剧团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叫化子,配个烂背篓”改成了京剧团。京剧毕竟政治色彩太浓,兴旺不到十年就在奎州“喊号子”了,也就是混不下去了。奎州人“烦着呢,别理我。”于是京剧就像一个出嫁到奎州的幺姨妈一样,哭哭滴滴地强烈要求回北京娘家,“不要房产,不要存折,不要孩子,不要公公婆婆,只要一本红色的离婚证书。”

赶走了京剧,奎州人本以为“新桃换旧符”,把打入冷宫十年的川剧扶为正宫娘娘。但是,“而今不比从前,今夕不是往日”,迟自强、那英、彭丽媛、宋祖英、刘欢、孙悦的流行歌曲都唱得大江南北一片红了,川剧还能回来上登大位,君临天下吗?都啥年月了,哪个还去看那“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扮相和变脸嘛,谁个还去听那“装腔拿调,无病呻吟”的哼唱嘛。为了抢救这一濒临灭绝的民族文化“宝贝”,市委、市政府发出红头文件,要求“每一名行政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每一月出二十元钱,看二场戏,受二次民族文化熏陶”,戏目由文化部门统一组织,戏钱由单位统一扣除,资金由川剧团独立使用;同时还规定,“市级干部带头看,处级干部跟着看,科级干部必须看,干部职工全部看”,这个行动的代号叫住“11222”工程。

开始一两个月还好,头几场演出的时候,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军分区司令员都去了,剧场门口还有武警站岗,街上还有民警巡逻,但仍然是人流如织,歌声如海。几个没有门票爬窗户的小青年,还被巡逻民警带去作了询问笔录呢。演出结束后,全场起立,拍着铿锵有力的手板看着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军分区司令员们鱼贯上台和演员们一一握手,然后合影留念。第三场演出的时候,书记就没有来了,说去京城开会了;第四场演出的时候,市长就没有来了,说去省城开会了;第五场演出的时候,人大主任就没有来了,说去国外考察了;第六场演出的时候,政协主席就没有来了,说去香港招商了;第七演出的时候,军分区司令员也没有来了,说去搞军事演习了……领导走了,干部职工们跟着走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敞开大门也没有人进去了。大街小巷都是送票声,“要戏票不,我请客”,“要戏票不,不要钱!”大多数人都是说“谢谢,我屋头几大码了,你要我给你送到家里来”。而那些年轻人特别是奎州人喊的“半截老辈子”,倒挖苦你一顿“说是看精华,我看糟粕都不是!上上下下遮得严严实实的,一场戏看完了,连演员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你看个么子戏嘛!现代戏就是好,真实亲切。你要看脸巴,她不化浓妆;你要看**,她不戴胸罩;你要看大腿,她不穿长裤;你要看胯裆,她连短裤都可以不穿。还有的演员还要下场来互动,拉你的手,搂你的腰,抱你的头,坐在你大腿上。老同志,你愿看哪种戏,咹?”

看来川剧是演不下去了,但是百年剧场要人看,几十号演员要吃饭。于是,文化部门就“顺水而行,趁潮而兴”,把京剧团改为艺术团,以演唱流行歌曲跳现代舞蹈为主,看能不能找几个稀饭钱出来。团长说,能跳交谊舞的,去学现代舞蹈;能哼哼腔腔的,去学现代歌曲;能学猫叫狗叫的,去学小品曲艺;什么也不能学的,赶快找门子通路子跳槽子。团长人年轻,脑袋瓜儿灵活,领会邓小平“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理论内涵很到位,竟然拆去用了几百年的舞台和座位。歌唱的演员也到场地中间演唱,不再高高在上;舞蹈演员不再同伴相舞,而是拉着观众相拥而跳。你想呀,女演员那嫩嫩的脸儿就在面前,那软软的手儿就被捏着,有些胆大的还敢靠女演员那肉绵绵的胸脯呢,你能不去!封林的老汉时宏图的岳父就很去了几回,回来就一句话“狗日的,那硬是安逸!”不仅封林的老汉爱去,就是书记、市长、局长们也爱去,还进“舞蹈扫盲班”呢。市政府见挽救文化事业的机会来了,立即再发红头文件要求奎州市的“干部要四会,即一会写字,二会说话,三会走路,四会交际。”会写字,就是要学会玩电脑,实行网上沟通,网上办公;会说话,就是要学会外语,提高与外商交往的语言实力;会走路,就是要学会开车,适应未来经济发展的需要,特别是今后家家有小车的时候,同时也减少行政成本;会交际,就是要学会跳舞,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实现零距离接触,提高与他人交往时的行为实力。这样一来,奎州市艺术团竟然又一次兴旺了起来,不仅夜夜在奎州市坐演,而且还派出小分队去区县巡回演出,到市外交流演出,到非洲、欧洲出国演出,代表省政府参加了七艺节、八艺节呢!奖牌、锦旗都码了一间屋呢!但是,时间一长,奎州人就得了审美疲劳症,不愿看奎州人自己演的戏了。奎州人从来都是爱创新的,从来都是爱求异的,从来都是爱追求刺激的。比如进馆子,有人说牛鞭好吃,全市人不分男女老少,全涌去吃牛鞭,整得经营鸡杂鸭杂的馆子赶快改换门庭;有人说羊睾睾安逸,全市人又不分男女老少,又涌去吃羊睾睾,刚刚改成牛鞭的馆子又要改成羊睾睾馆子;前面的人刚刚吃了羊睾睾,后面的人才挤拢,又有人说乳猪舒服些,全市男女老少“哗”地一声又去吃乳猪了,弄得餐馆的老板们捶胸顿足,大骂“猴子的脸,六月的天,奎州人的习惯屙尿变!”所以,奎州人说奎州艺术团的演员也一样,“几个老姑娘客,叉胯叉胯的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哪个部位我们不熟悉,哪个地方我们没摸够?就连她们脸上的几颗麻雀斑斑,我们闭起眼睛都数得出来。”奎州人常说,“吃鸡吃个叫,吃鱼吃个跳;听歌听个闹,看戏看个俏。”几个老姑娘客,哪个部位还能俏起来呢?

“树会枯,人会老”,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任何人都不可逆转,你就是脸上天天贴黄瓜、夜夜洗人奶、时时抹**后的精液,或者像赵本山说的每月去做一回拉皮,仍然换不回你年轻的岁月和美丽的容颜。如果树不枯,人不老,这天底下的树真可能刺破了青天,这天底下的人也真可能压翻了地球。任何人不论皇帝百姓,都有生命的终极时期;任何文艺形式不论演唱书写,都有它的生命极限。汉代只流行赋,唐代只流行诗,宋代只流行词,元代只流行曲,明清只流行小说,没有哪一种文艺形式,可以“长命百岁,万岁无疆”的。衰老死竭,是历史的规律;新陈代谢,是社会的进步。而今眼目下,奎州艺术团再一次走入了历史的低谷,像一个在烂泥田里受苦受难的女奴,眼巴巴地盼着救星,盼着太阳,盼着雨露恩泽。

时宏图就在这时来了。三四十个不用化妆就可以演李奶奶的女演员们站在破旧不堪的剧场院坝里夹道欢迎,十几个老男演员敲锣打鼓地跟着欢迎。“人虽老精神仍在,屋虽破场子照扯。”时宏图微笑着照例说一句,大家好!

没想到女演员们声音洪亮地回答,部长好!

时宏图受到了感染,提高了声音说,大家辛苦了!

女演员们又齐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中国人虽然尚文,但是同样尚武,《孙子兵法》与四书五经一样,流传几千年,还被外国人用作教科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阅兵时朱老总和将士们的临时性四句礼貌性的对话,竟然成了我们现在一套上级和众多下级打招呼时的规定用语。老演员们的声音虽然比不上年轻力壮的军人气吞山河,但是和着锣鼓的声音也还是响亮震檐的,仍然让时宏图兴奋。

时宏图在女演员们的夹道里才走两三步,一个徐娘半老的女演员突然跑到他的面前,半低着身子用川剧的腔调说,献上一枝红玫瑰咦咦咦……

男女演员们齐声喝彩,好!

时宏图接过红玫瑰高高地举着说,剧场虽然破旧,岁月虽然苍老,但是,我从这枝红玫瑰火红的色彩上,仍然看到了大家不屈的精神面貌,看到了文化事业的崭新希望,看到了艺术团美好的曙光。

女演员们都使劲地拍巴掌,男演员们就使劲地敲锣鼓。忽然,演员们的队形“唰”的一声拉开了,形成一个圆圈,又一位半老徐娘的女演员就在电子琴的伴奏下唱了起来: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追月的彩云也知道我的心,

默默地为我送温馨,

我心中只有你。

千山万水怎么能隔住我对你的爱,

月亮下面轻轻地飘着我的一片情。

真的好想你,

你是我生命的黎明,

寒冷的冬天也早已过去,

但愿我留在你的心……

一人唱,众人和,就连要老不老的团长也拍手伴唱。大家唱得如痴如醉,如诉如泣,如泪如雨,凄诉的歌声在百年斑驳的老屋里回**,在奎州蓝蓝的天空中激**,久久不愿散去。时宏图感动了,陪他一起来的局长、社长、总编们也感动了。

徐娘半老的演员刚唱完,就把无线话筒塞到了时宏图手里,大家拍着巴掌一起说,唱一个,唱一个,唱一个!

时宏图拿着话筒说,这种欢迎形式新颖别致,这种快乐精神也让我感动,但是我确实不敢在你们这些行家面前“耍大刀”。

女演员们起哄说,部长在西南县就有“男中音”的美名,我们就派一个与你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嘛。

时宏图一看,艺术团的都是额上起沟沟、脸上长斑斑、双腿打圈圈的老演员,实在是不愿和她们《夫妻双双把家还》。而同来的几名女记者,只有骆鹃让他心动,但是此时此刻,他能和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吗?弄出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时宏图要“吃不着,兜着走”的。于是就说,那我就献丑了,来一个独唱《愚公移山》:

听起来是奇闻,

讲起来是笑谈,

任凭那扁担把脊背压弯,

任凭那脚板把木屐磨穿。

望望头上天外天,

走走脚下一马平川,

面对满堂儿孙,

噢了却了心中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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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虽然同祖同宗,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但是,人群是分等次的,就像美国的白人和黑人一样。中国人首先参照秦汉以来“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的三分法,把国人也分成“上三流、中三流和下三流”,三三得九流,三九二十七等。上三流为全皇粮,中三流为半皇粮,下三流为供皇粮。全皇粮的为行政单位,分为官员、科员、职员三等;半皇粮的即为事业单位,分为全额拨款、差额拨款、自收自支三等;供皇粮的主要为纳税人,也分为商人、工人和农民三等。全皇粮的是终生制,除非你犯罪犯法,一般是不会被清除队伍的;半皇粮的是半终生制,单位聘用,双向选择,去留有规,保障生活,在上班期间还买有养老保险;供皇粮的不一定是终生制了,只要你努力,爱学习,通过考试选拔,也是可以进入皇粮队伍的,和上三流、中三流那些人物平起平坐的。当然,你如果像王亚丽、陈凤妮那样有靠山和背景,不需要通过任何考试程序,就可以直接进入上、中六流了,而且还有可能进入上流中的上流,成为高级官员的。不过,皇粮队伍也有变化,就看国家政策怎样对待,比如企业单位,早先是吃皇粮的,并且比行政事业单位的皇粮多、工资高,是“领导一切”的领导阶级。但是现在就不吃皇粮了,砸破了“铁饭碗”,取消了皇粮“最惠国”待遇,吃干吃稀、吃好吃差,自己全权负责。也就是说,企业已经不是皇亲国戚了,身份变了,入了下流。在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中,有半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有小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有大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有返还性拨款也就是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所以,门类复杂 ,行当众多,不是专业会计,根本是“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奎州艺术团是个半差额拨款的事业单位,也就是说,一半的工资由财政拨款,另一半的工资由自己找。这样一来,艺术团的人就不好归类了,你说他们是上三流嘛,他们的工资又没有拿完,大部分是自己去找;你说他们是下三流嘛,财政又发了一点点生活费,又沾了一点点皇粮的光。总而言之,你总不能说艺术团的演员们肚脐眼儿以上是上三流,肚脐眼儿以下是下三流嘛。

奎州人有一句话,叫作“天生我,必养我;不养我,必死我”。也就是南方人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者北方人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奎州艺术团的演员们就是这样,工资拿得少,班也就上得少,“一分劳力,一分代价”嘛。他们一年只有两季演出,一季是正月初七到十五,在奎州广场上开展春节文化活动,扭几段秧歌,唱几曲民歌,舞几盘狮子,玩几套彩龙船;一季是四五月份,响应党中央、国务院的号召,在梨花白桃花红的日子“送戏下乡”,要到各乡镇演出三五场;其它时间就没事可做了,也就不用上班了。这样,艺术团的演员们就分成了五大帮派。一派发挥自己的专业长处开办各类少儿艺术班,教声乐,教舞蹈,教二胡、笛子、提琴、手风琴,一年下来少者七八万元,多者一二十万元!二派发挥自己的音乐天赋办乐队,什么穿山甲、地牯牛、雁老鼠、野豹子、龙船调、浊江龙、花狐狸等十几家,遇到人家办红会就跳叉跳叉地唱《今天是个好日子》《有缘千里来相会》《青藏高原》;遇见人家办白会就披麻戴孝假扮孝子孝孙哭灵,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倒地抽筋,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孝子孝孙们不哭也得哭,一场哭下来可有几百元呢,还搭一顿晚饭!三派发挥自己的手工长处,编笸笸、篓篓、筛筛,还扎花圈、扎灵屋,听说哪里死了人,就摆在路口上卖,一次少者两三百,多者上千元呢!四派发挥自己的经营长处,开百货店、杂货店、专卖店、连锁店、小吃店,加上自己的老关系,少税痞费,一年也可以净赚几万元。五派是什么也不会的逍遥派,不会花钱,也不需要花钱,早年和自己搭档的情人们都老了,都跑了,都走不动了,都抱子抱孙了,只好形影孤单地早上去广场舞剑弄扇,白天去茶馆打牌消遣,晚上又去健身房压腿锻练……

时宏图和艺术团的一帮人还在座谈,就有人在门缝里看了几遍。时宏图说,“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一是我们党始终代表先进力发展的要求,二是我们党始终代表先进文化前进的方向,三是我们党始终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你们看我们的演员在街头卖唱,在孝堂哭灵,在炸粑粑搓汤圆,扎花圈扎灵屋,又怎么能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呢!又怎么能担当起建设文化大市的重任呢!又怎么能满足最广大人民群众精神文化消费的需求呢!同时又怎么能推动奎州市的经济社会又快又好又健康地向前跨越式发展呢!当然,街头演唱、孝堂哭灵、纸扎篾糊也是一种文化,但那是群众文化,是基层文化和民间文化,不是艺术团从事的专业文化,更不是财政花高价供养的代表民族前进方向的先进文化!我们的演员,我们的老艺术家,我们民族文化的先进代表,披麻戴孝,装子扮孙,喊爹叫娘,哭祖泣爷,谁看得下去?谁忍心看得下去?这是文化主管部门和领导部门的严重失职。中央早就提出“提高文化软实力”的战略,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一严肃的政治问题,并尽快得到解决。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市委市政府对我们的信任,才对得起这些待遇不公的艺术家们对我们的期盼,也才对得起全市人民对我们的深切厚爱。

一起来调研的局长、社长、总编们沙沙地记着笔记,只有电视台、报社和新闻网站的记者们,一会儿记笔记,一会儿拍摄镜头。这中间,最让时宏图注目的还是骆鹃,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梁,飘飘的肩发,高高的短衫,最让人心猿意马的是她那优美弧线的屁股墩墩!时宏图对女人很有研究,并且研究得很有心得,很有感悟,也很有成就。他曾经还写了一个提纲,想出一本书,题目就叫《关于女人》,共12章。但是,他写了一两章后就再也不敢写了。你想,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不去研究马列主义的精髓实质,而光研究女人的全身部位,你不是想改行做学问,就是想下课当流浪汉儿!所以,他赶快把《关于女人》的写作提纲放在屉子里了,等退休了再说嘛。

时宏图借喝茶的机会,又狠狠地剜了一眼骆鹃弧线优美的屁股墩墩。这时,又有人在门缝里看了。时宏图问艺术团长,他们有事吗?

艺术团长说,再大的事也要等把会开完了再说嘛。

时宏图很体贴下属地说,既然找来了,肯定有急事,让他们进来就是!在关心下属上,他时宏图是做得比较好的,不然,群众也不会把他这个陪选人选为正式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

艺术团长提高了嗓子喊,进来嘛。

随即进来一个五十几岁、背有些驼、个子不高的瘦老头儿,远看就像一根弯了腰、枯了水的干柴棍棍。时宏图忽然想起奎州的女人们给驼背人编的歌罗句,“偷人莫偷驼背腰,好像河上架拱桥;两头压得绑绑紧,中间还在半天腰”;好事的女人们又给干柴棍棍样的男人编了歌罗句,“偷人莫偷干柴棍,好像扳来做柴烧;灶孔还没塞进去,早已灰熄火尽了。”进来的干柴棍棍驼背男人十分恭谦地说,想请个假。

艺术团长眨眨眼睛说,请假去哪里呀?

干柴棍棍男人说,去西南县双河镇,那里请我们去哭夜,镇长的妈死了。晚了,我们就要摸路了。

时宏图看看手上的金表说,快四点了,那你们就快走嘛,路上小心一点!

干柴棍棍驼背男人转过身来,哈着腰说,谢谢部长的关怀,谢谢部长的关怀!

见干柴棍棍驼背男人出去后,艺术团长解释说,都是没办法呀,孩子读不起大学,就是在家待业,几个死工资,哪里能养活一家老小!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团长,也无回天之力呀。说这话时,艺术团长就带了一些哭音。

时宏图肯定地说,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一阵风雨之后,总是阳光弥漫!这是自然运动的规律,也是社会发展的规律。

艺术团长有些兴奋地说,有部长的话,我们心里也有些底气了。这时,时宏图的手机信息来了,是马天梅的:我当选为县政协副主席,谢谢你的眷顾!

时宏图觉得牛横又横又霸,但很可爱,很忠心,很机灵。不然,时宏图早把他清除自己的圈子了。

夏兰兰能投入他时宏图的怀抱,就是牛横的功劳呢。

那年的一个初夏,夏兰兰带着几个姐妹兄弟来演出,第一站就选在了西南县。说是演出,事实上是走穴,也就是演艺界说的走穴捞几个外快。演艺界常说,“北京虽然城市好,就是票儿有点少;一月工资五六千,不够一夜泡个澡。下去走穴唱首歌,少也几万活票票;如果运气碰得好,还可把个款爷靠。”又说,“真唱不如假唱,假唱不如走穴,走穴不如傍爷,傍爷不如上床”;“傍导爷,红得快;傍款爷,富得快;傍权爷,啥都来得快。”当然,这个价是指那些还没出道或者正要出道的演员们的。如果你成了专业歌手,出场费就要一二十万了;如果成了“家”字号,出场费要在三五十万了,并且,这些都是税后价,文化部门都明码标着呢。夏兰兰从县艺校毕业后参加了全国青年歌手大赛,可惜没有进入前十名,按分数排列,为二十四名。夏兰兰“名落孙三,无颜见江东父老”,不想回四川老家发展,一心想留在北京,就在一家民办文化演出公司就职,喊天喊地天天唱,唱得颈项脖子粗,唱得汗水和尿流,一月工资不过一两万元。看着演艺界那些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夏兰兰越来越觉得自己过得窝囊、过得羞愧。于是,就串着十几个姐妹兄弟组成“文化自愿者,送戏下基层”的演出团体,实质上就是走穴团体。走穴也有学问,到省城不行,因为这些地方的人见得多、看得多,文化水平也高,不容易糊弄;到乡镇也不行,因为乡镇人穷困,出不起钱,糊弄不倒钱。只有市、县城好糊弄,这里的人见过一些小世面,有几个小钱,又爱绷虚面子,“癞蛤蟆戴眼镜,假装有文化品位。”不是吗,就连有些市、县政府也不管自己有不有实力、合不合实际,也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扯五邀六地写着“送出去,请进来,倾力打造文化大市(县)。”你说,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莫说北京的演员,就是省城的演员下来,也可以弄几十上百万走!夏兰兰找来一张地图,摊在**研究了几天几夜,先看东北,再看西北,又看东南,后看西南,都觉得不合适,不容易弄到钱。最后,她选定了中南,选定了奎州的西南县……

夏兰兰在西南县人民体育场唱的压台歌,唱完后刚刚走下舞台,妆都没有来得及卸,几个戴税务大圆帽的干部就围了上来,要求交税。夏兰兰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见过这阵势呢,再说钱还在经纪人手里呢!她脑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人掏出手机说,联系公安局经侦大队,有演员偷税漏税。

夏兰兰像看到救星一样,泪水唰地就滚下来了,十分委屈地说,我们是送文化下乡嘛。

税务稽查大队长凶狠狠地说,送文化下乡还卖门票,不是走穴就出了稀奇!

牛横挤到夏兰兰的面前矮着身子说,这是夏大明星嘛,老大正找你呢。

稽查大队长不解地问,牛总,哪个老大呀?

牛横就转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说,西南还有几个老大?

在西南有两个老大,一个是红老大,一个是黑老大。红老大就是县委书记时宏图,掌握着地上红色政权;黑老大就是街上混混庹老幺,掌握着地下黑色政权。稽查大队长就不好再问了,哪个老大都得罪不起。得罪了红老大,要下你的课;得罪了黑老大,要砍你的人。稽查大队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牛横把夏兰兰带走了。

牛横把夏兰兰塞进宝马车里拉起就走,在街上转了两圈后,才发现谎扯大了,脱不了爪爪了!在西南的地盘上,牛横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两个老大的菜。想着想着,他就把车开进了大西南大酒店,直接送到了时宏图的房间。牛横说,夏大明星送文化下基层,繁荣基层文化生活,遇到一点小麻烦,想找大书记帮忙解决。

像这种民间演出,一年有好几趟,不仅有北京的、深圳的,还有香港的、台湾的、韩国的、日本的、俄罗斯的,时宏图一个大忙人,一个共产党堂堂的县委书记哪能随便去看这些无名无姓的杂牌演出呢!所以,今晚的演唱会他也就没有去看。夏兰兰听说站在眼前这位高大、英俊、和蔼、相貌堂堂的人是县委书记,眼泪就像春天迟到的雨水一样,哗哗啦啦地直往下淌,连高高挺起的胸脯也弄得湿漉漉的了,白衣衫里的两个红兔兔像要跳出来要时宏图抱一样。

时宏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在胃里,于是劝导夏兰兰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有事慢慢说,有事慢慢说嘛!

夏兰兰抹了一把眼泪开始诉说“文化自愿者,送戏下基层”的事……

牛横见夏兰兰说得动情,说得认真,说得时宏图听得津津有味,就想借故走开不打扰书记大人的好事,于是就说,我去安排其他演员!

时宏图兴奋地说,牛总想得周到,不能让京城来的文化工作者受冻受饿,更不能受委屈,要彰显西南人的胸怀和热情,要让外地的文化工作者来得了,住得下,留得住。接着又给税务局长打了个电话,要求凡到西南进行文化活动的各类团体,一律按照《中共西南县委、西南县政府关于招商引资、人才引进优惠政策十八条》执行,免征“文化个人所得税”,以推进西南县“文化大县、经济强县”的建设步伐。

不知什么时候,夏兰兰小小的手儿却放进了时宏图能握世界乾坤的大手里,夏兰兰圆圆的头儿也靠在了时宏图能行车走马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