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杨继盛数罪严介溪 张太岳得利做渔翁

皇极殿,红柱朱壁、灯火闪耀,五百多名文武百官和各路勤王头领整整齐齐地站着,心情激越地等待几十年未谋面的嘉靖皇帝闪亮登场,等待大明朝真金白银大赏赐和高官显爵大分封。

焦急时刻,一名方脑壳、泡粑脸、黄缸腰、白眉毛、长巾冠、紫红衣、玉腰带的臃肿老人,被四名花季少女牛儿一样牵了出来。黄中正要下跪三呼“万岁”时,被黄金拉着说,这不是皇帝,估计是严嵩。

黄中摇头说,不会呀,好多人都下跪了。

黄金笑着说,三十年未上朝了,很多官吏早就忘记了皇上的模样,新选拔的官员连皇上的脸面都没有见过,哪能不弄错?你看前面站着的那些大肚子官员,没一人下跪。就是站在中间的胡宗宪,不是也没有下跪吗?

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是以貌取人。一般说来,官有多大,肚子就有多挺; 人有多富,脸盘就有多圆,没见过枯瘦如柴的大官大爷和大富大贵人。第一排站着的是李春芳、徐阶、高拱、赵文华等一批当朝贵胄,个个都是大肚罗汉。黄中笑着说,是呀,皇帝出来应该穿黄袍,是皇家垄断颜色;应该坐龙椅,是皇帝独断座椅。面前这个人穿的紫红官服,坐的镶金楠木太师椅,显然就不是了。

先前跪下的人纷纷站起来,才知道面前坐在太师椅上的人,不是当今皇上, 而是当朝首辅。一名太监扯起嘴巴喊,太师上朝啰!

严嵩威风八面地坐在皇帝金黄色龙椅旁边的太师椅上,身边侍立花季少女, 前面站着锦衣卫士。这把太师椅,严嵩好多年都没有坐了,而是儿子严世蕃帮忙坐,帮忙发布圣旨,帮忙打理天下,帮忙管理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可是, 儿子不争气,花天酒地、歌舞红楼、亵妓嫖女,心胸狭窄、鼠目寸光、手段残忍,连朝廷的几个人脑壳都搓不转,蒙古人来了抱着脑壳四处逃窜,逼着他这个古稀之人出来收拾残局。严嵩到底老道,入朝四十多年,杀伐无数政敌,有丰富的理政治国经验和无穷无尽韬略。只见他启开乌黑嘴唇,声音缓慢而模糊地总结了这次各路大军千里勤王解危的劳苦和业绩,严厉抨击了一些官员和军队在蒙古人面前惊慌失措、畏缩不前、里通外夷的不堪乱象。最后他拍着文案大声怒吼,兵部尚书丁汝夔就是最大的叛国者,要不是被我及时正法警示,杀一儆百、激励三军,我们仍然不能打败蒙古军队。也许圣上早被蒙古人掳走, 学了宋朝钦徽二圣。

严嵩的话还没有全部落地,御史邹应龙跨出官列愤然而言,一派胡言,一通狗屁。常言“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你是臭屁也臭,响屁更臭。你蒙蔽圣上、残害忠良、祸国殃民,贪他人之功为己,掘国家之财为私,在这里大放厥词、大言不惭,大颂功德、大立己碑。兵部尚书丁汝夔,是你排斥异己早被诛杀,哪是蒙古大军围困京城诛杀震慑三军的呢?你严家父子才是大明朝最大的国妖、国贼、国奸。今儿我辈不除,将国无国、君无君、臣无臣、民无民!

严嵩气得把碧玉茶杯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斩!斩!斩!

陆炳长满黑色长毛的大手一挥,一群身披紫红长袍的锦衣卫立即饿狼一样扑上来,将邹应龙死死按住。在场的所有文武百官和蛮夷头领,心肺都提到喉咙坎上了,脚板心痒得就地打转了,仍然大气不敢出一声,响屁不敢放一个。只见身材瘦弱的邹应龙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说,放开我,放开我!严嵩国贼的鹰犬,不要玷污了我冰清玉洁的赤胆忠心。

陆炳皱着鹰钩鼻子说,放开他,死到临头了,还鸭脑壳梆硬,看他屙起三尺高的马尿。

锦衣卫刚刚松开手,邹应龙大声呼喊,皇上,以天下为重呀,少炼仙丹吧。说完,一步飞出去,一头撞在油漆殿柱上。顿时,一代忠臣邹应龙脑浆迸裂、鲜血飞溅,死于非命。在这金碧辉煌的皇极殿,三十年来,邹应龙是第十位以性命上奏谏言皇帝的官吏。

大家正在惊讶唏嘘,哀叹扼腕,黄中怒火中烧、双眼圆瞪、双拳脆响,正要上前找严嵩理论,只见御史雷士帧跳将出来,厉声叫骂,严党专权,以至于此,言路断绝、名士无路,朝廷不幸、百姓遭殃。海瑞乃清廉楷模、勤政典范、百姓父母,竟然拘押大牢,销声人海;兰谷乃言官领袖、朝廷柱石、国家长城, 也被逼慷慨赴死,血谏朝堂。严党不诛,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呀!

陆炳指挥锦衣卫正要上前捉拿雷士帧,只见武选员外郎杨继盛飞步上前, 高扬手中奏疏厉声说,未有内贼不去,而可安天下矣。严嵩国贼,罪有十焉。

其一,坏祖宗之成法。先皇罢除丞相,而严嵩以丞相自居,凡府部州县官吏题复,须他审验上奏。其二,窃君上之大权。严嵩借皇帝喜怒作威作福,文武百官感谢严嵩甚于感谢皇帝,害怕严嵩甚于害怕皇帝。其三,掩君上之治功。皇帝有善政,严嵩必令其子严世蕃广告天下,并刻《嘉靖疏议》一书行销于世, 使皇帝之功尽归于严嵩。其四,纵奸子之僣窃。皇帝令严嵩草拟文件批答之辞, 严嵩令其子严世蕃代朝代写,严嵩以臣子而窃取君主之权,严世蕃又以儿子而盗用父亲之柄,因而京城有“大丞相,小丞相”流言。其五,冒朝廷之军功。严嵩孙子严效忠、严鹄乳臭未干,未曾涉及行伍,却冒充征伐功劳,授锦衣卫镇抚和千户。严嵩既借私党让其子孙做官,又通过其子孙提拔私党,收罗干儿官员三百多人。其六,引悖逆之奸臣。仇鸾贿赂严世蕃三千金,推荐为大将; 仇鸾假冒擒获哈舟儿功劳,严世蕃得以增加官秩。仇鸾勾结严嵩父子升官,严嵩父子又勾结仇鸾发财,相互利用、狼狈为奸。其七,误国家之军机。俺答汗祈关互市、相邻友好之时,皆可允诺而拒绝,使京城无端被围三月有余;各路勤王解危之军合击俺答汗,溃逃斩尽杀绝之时,假传圣旨“让开大路,任其逃归。”其八,专黜陟之大柄。兵部尚书丁汝夔被顶罪冤杀,郎中徐学诗因弹劾被革任,中书舍人应裙带被排斥,给事中历汝进因进言先谪为典史,后被吏部以考查为名削掉官爵。内外大臣,被严嵩中伤、流放、斩杀者难以计数。其九, 失天下之人心。文武官员迁移提升,严嵩均以贿赂金钱多少而批发。将弁贿赂严嵩,不得不剥削士卒;官吏贿赂严嵩,不得不聚敛百姓。于是,士卒和百姓流离失所,官场腐败流毒遍及海内各地,使得皇帝失去天下人心。其十,敝天下之风俗。严嵩专权用事,社会风俗糜烂。因金钱贿赂,选拔之人如盗跖、赵高,罢黜之人如伯夷、叔齐;守法之人为曹杰,调和之人为栋梁;节操之人为愚顽,投机之人为聪慧。严嵩嗜好钱财,天下人崇尚贪财;严嵩嗜好阿谀奉承, 天下人崇尚谄媚;严嵩嗜好仙丹,天下人无分老幼皆风行仙丹好色。

大殿里的人听得目瞪口呆,汗流浃背,毛骨悚然。不听,语言犀利透耳;想走,双脚定根难步;欲叹,鹰犬虎视眈眈不敢。严嵩气得趴在案桌上,口吐白沫、气息奄奄说,杀杀杀。

杨继盛,号椒山,容城人氏。只听他临危不惧继续说,严嵩国贼为掩盖罪状,玩弄五种奸术。之一,凡皇帝侍从,严嵩均以丰厚贿赂结交,皇帝举动和宫廷秘闻,均被严嵩先知。皇帝左右,变成奸贼严嵩“间谍”。之二,通政司为主管出纳王命之关节,严嵩长期让干儿赵文华为此衙门使臣。凡有奏疏送来,赵文华先送严嵩审阅再择要转送皇帝。王宗茂弹劾严嵩奏章,五天后才上报皇帝,因此严嵩得以多方反复遮掩,让被弹劾者销毁罪证,逃脱惩处。皇帝喉舌, 变成奸贼严嵩“鹰犬”。之三,严嵩让其子严世蕃与锦衣卫头目陆炳缔结童子姻亲,层层铺存关系,处处编织网络。皇帝爪牙,变成奸贼严嵩“瓜葛”。之四,严嵩害怕科举人讲真话实话,凡进士出身不是他私党,就不让参与中书、推举选官。推官、知县如果不贿赂严嵩,就不许参与给事、御史选官。如此, 选官进则以宴请结**好,出则以馈赠互相联络。皇帝耳目,变成奸贼严嵩“奴隶”。之五,严嵩让其子严世蕃大加选拔奸佞之徒,结成私交,化为朋友,安插各部各衙。凡有事严嵩先行知道预先布置,朝廷各部行政官署,大多为严嵩党羽。皇帝臣子,变成奸贼严嵩“心膂”。严嵩奸佞如此,误国如此,蒙蔽圣上如此,应诛灭九族,以正国法;缴其家产,以盈国库;清除余孽,以全国体。说完,一边慷慨诀别吟诗,一边器宇轩昂逼向严嵩: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来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黄中站在人群里,兴奋得大叫一声,好!

黄金正在暗暗着急,田九云、彭翼南、冉文屏一帮不知道朝廷凶险的土司, 也连连发声,说得好,说得好呀。

次辅徐阶、礼部尚书张居正等朝廷重臣,也纷纷站出来弹劾严嵩一党的飞扬跋扈、草菅人命、误国误民的种种罪行。

接着,大殿海潮般泛起叫“好”声和“啪啪”击掌声,以示对杨继盛的鼎力相助。

朝廷局面一时失控,只见肥胖的陆炳跳上前去,手起刀落,将杨继盛腰斩于严嵩脚下,正要指挥锦衣卫抓捕其他余孽时,黄皮寡瘦的蓝道行从皇帝上朝的专用通道出来,手捧黄绢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革严嵩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首辅之职,削为臣工,守护皇陵,家产全部收归国库。

革严世蕃工部尚书之职,削为庶民,遣回新余原籍,永不录用。革陆炳锦衣卫都指挥使之职,调胡宗宪帐下当差听用。

革赵文华刑部尚书、江南浙东总督之职,缉拿勘问,按律定罪。蔡伯贯、殷世元守城不力,调武昌水军任职。

封李春芳内阁首辅,主持朝廷大政;张居正内阁辅臣,协理朝廷大政。

封蓝道行缥缈太虚历练道德清心寡欲少嗔寡取扬教弘法护驾佑君安国保民定一真人……圣旨还没有宣读完毕,内阁次辅徐阶大喊一声,赏罚不公、路径不正,有人欺上瞒下、阴谋揽权,无视朝纲国体。

原来,在蒙古大军围困京城之时,次辅徐阶找御史邹应龙商议说,而今蒙古大军围困,官员怨声载道,京城一遍混乱,正是除去严嵩奸党的大好时机。你为言官,理应带头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圣上清除奸贼,为社稷请命求安, 为苍生请命求生。

邹应龙愤然说,大丈夫在世,理当如此,上为朝廷、下恤黎民,视死如归、死而后已。只是严嵩、陆炳、陶仲文一党盘根错节、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只怕凭借我一人之力,难救大明王朝呀。

御史本来就是被人当枪使的,只要有人鼓动,必然有所言辞;只要看眼不顺,定会慷慨弹劾。徐阶悄声说,武选员外郎杨继盛早就写好《国贼严嵩十罪五奸》的折子,只是苦于独木难成林、孤掌难起声,没有抛售出来。

邹应龙仍然担心说,就是把弹劾奏章抛售出来,也过不了严嵩那一关,更到不了皇上手中。

徐阶微微笑着说,陶仲文老道已去东海讲经布道,皇上身边由蓝道行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表示愿意和我们一起扳到严嵩一党。要知道,蓝道行也被陶仲文欺压多年,山野蟊贼黄金都被皇上赦封了真人,而他还是一个普通道士, 你说他有没有怨气,愿不愿意联手反击严嵩党羽?

邹应龙半信半疑地说,道士鬼话连篇,妄议天象人生、糊弄官员百姓,没有一句人话,你也相信?老道士邵元节死后,陶仲文主政不是仍然飞扬跋扈、蒙蔽圣上吗?

徐阶继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利能让人舍命。”严嵩一倒,陶仲文必倒,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敕封真人,管理京城三观,主持天下道教,这样的好事他还不动心卖力?

邹应龙听了这话,忽然沉默不语起来,感觉徐阶饱藏私利、别有用心,想取代首辅,不屑与之为伍。

徐阶高声誓言,为朝廷为百姓请命,杀身成仁、流芳千古,后人敬仰、永垂青史。

邹应龙忧心忡忡地说,谁来做首辅,改弦更张、挽救大明王朝?

徐阶自我表白地说,我虽然是内阁次辅当之无愧,定然会以朝廷为重、百姓为重。当然,如果让内阁辅臣李春芳、高拱充任首辅,我也双手赞成。只要能清除严嵩一党,还政于朝廷,个人的损失和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邹应龙叹息说,党派严重、朝纲废弛,相互倾轧、才人缺失,兴政治国无门呀。

徐阶脱口而言,推荐翰林院学士张居正进入内阁。此人青壮稳重、学识渊博,智慧超群、灵活机巧,正是国家栋梁呀。

张居正,号太岳,幼名白圭,湖广江陵人氏,五岁始识字,七岁通六经, 十二岁中秀才,十三岁见乡试,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是名震江南的神童,也是朝中屈指可数的贤臣,更是徐阶主持科考的得意门生……邹应龙当然知道这些,也看好张居正,寄望张居正,因为他曾经提出过颇具影响的“一条鞭法”,遭到满朝文武大臣一致抗拒,更受到严嵩的严厉批驳。所以邹应龙慨然应允,为了天下百姓,死重于泰山,死也得其所矣。

徐阶捏着拳头说,我们双管齐下、双箭的一,保证万无一失。一方面,我们在朝堂上直接弹劾严嵩一党,让其罪行彻底暴露于天下;另一方面,抄誊一分奏疏由蓝道行相机送给圣上,让其罪行昭然于帝前,无处遮掩……当严嵩被锦衣卫副千户张简修摘取官帽、脱去官服的时候,他竟然孩子一样愤然挥拳、痛哭大骂,奸贼李春芳,你是我直接提拔进入内阁的人,这样暗箭伤人、阴毒害人,不讲良心,必然不得好死。我杀了恩师夏言,而今得到报应,你也会“黄巴郎养儿,一报还一报”,不得寿终正寝。

黄巴郎是武陵地区生活的一种飞鸟,有其特殊的生命法则,就是雀父雀母把雀儿雀女养大之后,必定被雀儿雀女集体分食,并且代代相传,辈辈不 废……无论严嵩怎样挣扎,还是被五大三粗的锦衣卫拖出大殿外。第二个被摘帽脱服拖出去的是严世蕃,他这个官二代、富二代、霸二代“死猪不怕开水烫” 地说,老子严东楼回到新余县城,照样是地方一霸、人中一龙。

最后被摘帽脱服拖出去的是赵文华,瘫痪成一堆烂泥,刑部尚书过去杀人不眨眼的威严凶狠,一点也看不见了。

满朝文武和各路蛮夷头领正在兴奋之时,蓝道行高声呼喊,退朝! 大殿立即像炸锅一样喧闹起来,赏赐呢?我们勤王的赏赐呢?

蓝道行见此情景,只好张开乌黑撮瓢嘴说,皇上口谕,赏各路勤王有功将领、土司金丹百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