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承香殿。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淡淡地倾泻在寝殿里,四周出奇地安静,偌大的殿里看不见一名宫人,连守门的宫女都被驱到外廊上,低着头,僵硬得像一排木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捉摸的气氛。
仙真倚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望着窗外的庭院,半阖着眼。
没有风,一抹夏花轻轻飘下,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前。
元恪站在她身后阳光笼罩的阴影里,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许久,终于一字一句,低沉地吐出心底的声音:“从今往后,朕不希望你再随意踏出宫门一步,尤其是跟着元昌,那孩子太不知轻重,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危及你腹中的胎儿,就算抵上他的命也不够赔的!”
仙真静静听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还算平坦的小腹,又转而将目光抛向窗外,御花园的方向。
恍惚间,上午所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么多的突兀和意外,伴随着元怿吃惊而茫然的眼神,让她从心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应该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吧?
失去了这个秘密,她也无法继续再欺骗自己。是的,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属于自己的“胡仙真”,而是后宫里拥有封号的“胡充华”,是属于皇上的女人。
尔今,活在这世上的意义,除了为皇上诞下腹中这个孩子,她再也找不到其他,找不到了……想到这些,她的身子顺着榻角一点点滑下来,蜷缩在阳光的阴影里,将自己抱紧,仿佛就这样沉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次日早朝,一道高英将被立为皇后,择日举行手铸金人仪式的诏书被总管太监刘腾当朝宣读了出来,他独有的冗长声调久久盘旋在朝堂之上,然而四周却极安静,没有一个大臣发出异议的声音。
高肇一党因为要保持低调,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是元氏宗亲的王爷们竟然也肃立在旁,不发一言,这就不能不让高肇感觉奇怪,自他入朝以来,每每涉及到与高家利益有关的政事,还从未见元家人如此平静过。
转眼间,内心获胜的狂喜就被一股疑云笼罩住了。
事情传到高英耳朵里,她却显得不以为然,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升入云霄的喜悦抑住了一切理智,那一刻,她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老天终于还是眷顾了她,尽管迟了五年,可是这道诏书,依然让她觉得,这一生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权力确实使人着迷,神思回**之间,她似乎已经看见自己头戴凤冠,身披凤袍,与元恪一同高坐在龙座上,享受着百官万民的朝贺。
“赏!”当着叔叔高肇的面,她得意洋洋地下令道,“赏宫里上下每人一锭金子,连天琼宫都一并给我赏了,等本宫手铸金人之后,还要去冷宫好好探望探望她们的主子!”
这一天,天华宫里一片喜气洋洋,连打杂的小宫女脸上都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大家掂着沉甸甸的金子,都觉得自己在宫里运气十足,算是跟对了人。
在他们眼里,高英俨然已是大魏朝的皇后娘娘。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冷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几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的司马显姿听到高英将要被立为皇后的消息,竟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号啕大哭起来,曾经的冷静,睿智全都随着眼泪流走,远远地离开她,一去不复返了!
冷涩的感觉从眼底一直流到她的心脏,悄然漫过全身。
她知道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
自从入宫以来,她处处算计,步步为营,把周围的人都当成手中的棋子,却不想,有朝一日,成为这宫中权势争夺的一颗棋。
如今这颗棋,已被别人吃下,属于她的舞台也就宣告落幕了。
那曾经风华无限,呼风唤雨的司马贵妃,也就成了这宫里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一个笑话。
风冷冷的,像看不见的刀锋,窗外的白桦被吹得哗哗作响。
夜晚,天黑得像深渊一样,看不见底,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咸阳王府的灯火,因此更显得刺眼。
空旷的堂屋里,只坐着两人,一位是王府的主人元禧,另一位,则是他的亲弟弟北海王元祥。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却不发一语,只有布满皱纹的眼睛透着一丝心焦,仿佛正等着什么人。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兄弟俩都一阵神经反射似的抬起头,接着,便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从茫茫夜色中走进屋内,将头盖一掀,露出一张俊美却阴冷的脸,是元叉。
只见他环顾四周一遍,薄薄的嘴唇突然勾起一丝阴鹫的笑意:“十天之后,高肇老贼就要陪着皇上去邙山打猎,猎场之上,刀剑无眼,可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元禧先是一愣,随后与他对视一眼,转而会意地一笑。
不知不觉中,十日一晃而过。
这一天,风轻云淡,秋高气爽,皇帝元恪率领着大批亲随和倚重的大臣前往邙山狩猎,其中既有包括外戚在内的高肇,也有元禧、元祥等几位皇叔,和年轻一辈兄弟子侄,却唯独不见平日里最亲密的同胞弟弟元怿。
后宫中,他也特别挑选了一位随行,却不是刚刚待选为皇后,风头正劲的高贵嫔高英,而是承香殿里一贯低调的充华娘娘——胡仙真。
大队人马出城后一路向北,仙真坐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上,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骑马的元恪,不由略一失神。今日他褪去繁冗的皇袍,换上一身鲜卑的骑服,脚蹬长靴,骑在高高的龙马上,倒越发显得英姿勃发。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皇上。
渐渐的,心里那种说不清的滋味又涌了上来,此次狩猎,她本不愿随行,也搬出了自己有孕在身的借口,可皇上却执意要带她一同出来,反倒扔下即将册封的准皇后在宫里,这样的举动别说是自己,只怕连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也无法摸透他心里的想法。
就在她心思越沉越深的时候,不知何处一道精光闪过。
仙真察觉到异样,猛地抬起头来,突然,身后一匹高头大马上的人影映入眼帘,狭长如剑的眼眸,修长挺拔的身形,一袭戎装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在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仙真顿时怔在那里,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妹夫元叉。
很快的,对方意识到情形不对,也将目光缩了回去……然而仙真的心却依然惴惴不安地跳动着,元叉怎么会用那样侵略性的眼神望着自己,那黑潭般的眸子里就好像深藏着什么秘密似的,难道是自己错觉吗?
她迅速将车帘放了下来,坐回车里,不敢再探头出去。
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缓慢,直到夜幕时分才抵达目的地,便暂时在山脚下安营扎帐,等到明天一早才正式进山狩猎。
位于营阵中央的主帐刚一安好,元恪就立刻派人来请仙真。
当她在青莲的搀扶下,走进宽敞明亮的大帐时,一大桶的热水已经摆放在面前,头顶,大簇的火把温暖地燃烧着。
“赶了一天的路,一定累坏了吧?”元恪从大帐深处走出来,俊美的面孔上泛着温和的笑容,“先洗个澡,一会儿用膳完早点歇息!”
仙真的心像被什么给拨弄了一下,表情也动容:“皇上不必过分担心臣妾,臣妾不累。”
元恪没有马上回她的话,而是走到浴桶边,先替她试了试水温,才缓缓说道:“朕知你这次并不想出来,不过,朕还是想让你亲眼看看如此难得一见的场面,毕竟,咱们鲜卑人的根就在这里,即便坐了天下,也不能忘本!”
话说得在理,仙真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
元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又说:“另外,朕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现在,只要一天见不着你,这心就放不下来!”
皇上的话比浴桶中热气腾腾的浴水还要暖,就连仙真也不得不承认,她对自己的周到体贴,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曾经,在几个瞬间,她都觉得自己都快要被这股暖意给融化了。
然而,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忐忑地说道:“臣妾知道围猎是皇室一年中难得的盛事,只是照规矩例来是皇后与太子随行,皇上为什么不带太子和即将册封的贵嫔娘娘?”
元恪从浴水中抽出手,定定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却变幻不定,如同闪烁在头顶的火把,忽明忽暗地摇动着。
片刻,他回答道:“元昌那孩子,生性原本就顽劣,倘若带他出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至于高贵嫔,册封为后与带她随行恐怕并无什么必然联系,至少在朕看来是这样!”
这话说得并不算重,却让仙真的心突地一震,不敢再多说一句。
元恪脸上微微透出不悦,转头对青莲说:“小心侍候你家娘娘沐浴,朕去巡查营帐,一会儿再回来!”
“是!”青莲赶忙跪地应了一声。
等到元恪掀开帐门走了出去,连脚步声都消失在营阵深处,青莲才舒了口气,对着仙真说:“娘娘,皇上带您出来围猎,真可以说是天大的恩典,咱们谢恩都来不及,怎么好再去提太子跟高贵嫔呢!这不明摆着惹他不高兴吗?”
“我就是学不会后宫女人的那一套,有什么,便说什么!”仙真说完,便慢慢步入浴桶,温热的浴水升腾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一寸一寸漫过她雪白的肌肤,她觉得浑身紧绷得神经都松弛了下来。
青莲在旁,往水里慢慢地撒着香花,她微微地闭上了眼。
然而电光火石的刹那,黑暗中突然又出一道危险的,弥漫着戾气的眼神。
是元叉!
白天所发生的那一幕情景,依然在脑海里徘徊,不知怎的,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相距不远的另一座帐篷里,几丝月光透过毡门的缝隙流泻进来,在地面上形成深浅不一的光斑,四周很安静,却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因为,原本就不大的空间里,密密麻麻挤满一排全身披甲的黑衣人,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是训练有素的武将。
在他们正前方的虎皮椅上坐着的是元禧、元祥两位王爷,他们同样沉默着,半边脸沉浸在烛火的阴影里,更显得阴森不明。
就在这时,帐篷的毡门被人掀开,元叉从外面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望着坐在帐篷里的人,挑唇一笑道:“怎么,都准备好了吗?”
“是!”元禧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表情,“这些全都是我府中最精干的死士,做事从来没有过闪失!”
元叉随着他的话扫了面前的死士一遍,瞳仁骤然一缩,嘴角泛着修罗般的笑意:“那么,明日可全看你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