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吃过晚饭,元昌还是不愿回东宫,直抱怨那里冷清,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仙真就安排他在侧殿就寝,并哄着他沉沉入睡后,才从寝房出走来。

一整天没有休息,又在正午的骄阳下跪了那么久,她早已经筋疲力尽,哪怕朝前迈出一步也要使出全身力气,青莲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心疼得脸色都变了。

“娘娘,让奴婢扶您去洗个热水澡吧,这样身子会舒服很多的。”

仙真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淡笑地点了点头。

漂浮着水汽的浴房里,已有人盛满一桶的热水,又在桶里撒上粉、白、紫各色的新鲜花瓣和几味活血解乏的中药,仅仅是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仙真宽衣潜入水中,头仰靠在浴桶边缘,静静独享着此刻的宁静与温暖。水波流动,白腾腾的水汽轻轻包围着她洁白的身体,四周弥漫着香花和药草的气味,她紧绷得表情渐渐放松下来,甚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仿佛进入了梦乡。

朦胧之间,眼前又浮现出今天在天琼宫里,元恪怀抱着小公主,与司马显姿依偎在一起的那一幕……今晚的他,一定留在那里。

原本,应该为刚出生的孩子,和死里逃生的母亲感到高兴,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底会有点酸酸的呢,就好像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

身体一阵凉意,她猛地睁开眼睛,从水中直起身子,却发现桶里的水已经冷了,皮肤也被泡得微微起皱,她赶忙唤起青莲的名字,可是半天没人答应。

“青莲,替我拿毛巾来。”她又接连唤了几声。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块雪白的毛巾由她脑后递了过来。

她接过毛巾的同时也感到某种异样,青莲绝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地服侍她,想到这里,她猛地回身望去,瞬间,一张狰狞的鬼面具出现在眼前,是那许久未见的白衣女子!

身子一颤,心好像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可是下一刻,她很快又使自己镇静下来,装出一副冷漠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面具下的眼睛轻轻一转,语带讥讽:“难道你每回都非要问我这个问题不可吗?”

仙真的蓝眸静静地盯着她:“我最好永远不要问这个问题,也希望你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白衣女子依然笑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上回若不是我冒险来向你通风报信,说不定你早就进了地府的枉死城。”

仙真的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进去了倒好,不然活着也是受罪!”

白衣女子与她针锋相对:“你果真想得开,难怪,竟连送到你面前的凤冠也不要!”

听到这话,仙真的眼底顿时浮起一抹惊异的神色:“你连这件事也知道?”

白衣女子轻哼一声道:“这宫里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可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世间有女人蠢到你这个地步!”

仙真的花容一下子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白衣女子开始沿着浴桶四周慢慢地绕起圈子,一边绕一边说:“你知道你舍弃的是什么吗?是权力,是皇宫里,每个女人拼死也要争夺的权力!一旦拥有它,就意味着拥有在后宫呼风唤雨的资本,那是一把无往不胜的利剑!一旦失去它,就等于把这把利剑拱手让给别人,自己沦为待宰的羔羊,你现在,就成了被人赶进圈里的羊羔,等待你的,终究只有死路一条!”

仙真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雪白的胴体在浴水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落寞,绝美的面容也随之浮现出一抹哀伤的神色:“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入宫,不想为妃,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更不想被卷进这些不相干的漩涡里,我所希望的,也只是平平静静地活下去,难道连这都是奢望吗?”

白衣女子停下脚步,冷冷地回视着她说:“把你卷进来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的命!你命中注定要走进皇宫,唯一能选择的,也只有像司马显姿、高英她们那样,拼着爬上权力最高处,否则只有像于皇后一样的下场!”

“于皇后……”仙真沉吟了一下,“于皇后不是已经贵为皇后,这皇宫里,又有谁能高过她,可还不是一样死于非命!”

“于皇后犯的正是这个错误!手中明明握着剑,却把它当成了绣花针,到头来,自己命丧黄泉也就罢了,最可怜的是那个还只有四岁的元昌。”

提到元昌,仙真的目光一下变得柔软下来,眼底也感怀地盈满疼惜之情。

她叹了口气,就算嘴上没说,心里也无法否定白衣女子所说的话。

就在这时,白衣女子突然乘其不备,一把抓过她的手,掐住脉门。

仙真大惊,极力想要挣脱,可白衣女子的力量大得惊人,就像蟹爪一样紧紧地钳着她。

大颗的冷汗从她额角滚落。

片刻,白衣女子又似笑非似的说:“你好像也怀上孩子了,那么,就算不替自己考虑,也该替未出生的孩子考虑考虑吧,难道希望他将来也像元昌一样吗?”

刹那间,仿佛有一双从地狱伸出的利爪扼住了仙真的脖颈,她无法呼吸,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与身体一样冰凉。

“你胡说,我哪来的孩子……”她面色煞白地辩驳着。

白衣女子直视她道:“有没有孩子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迟迟不敢去请御医,不就是心虚的表现吗?不过,这事情是瞒不住的,很快元恪就会知道真相,还有那些在你周围下毒的人……”

“你不要说了!”仙真用力捂住耳朵。

“你就认命吧!”白衣女子静静地望着她,浑浊的眼眸里透着复杂的光芒,“今生的纠缠是前世的宿缘便已注定的,没有人可以逃避,既然如此,还不如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全在这一念之间!”

说完,白衣女子又一声不响地消失在浴房的阴影处。

仙真呆呆地注视着墙角,看着淡淡的烛光将四周摆设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如鬼魅般摇曳变化着,心里说不清是迷茫还是绝望,只是久久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的天琼宫,也沉浸在一片寂静的氛围之中,只是这寂静,不似别处那般灰暗寂静,而是透着一股安然,就连月光撒落在地面的银辉,也比平时显得更美。

没有了白天的哭叫声、呻吟声,没有了汗味、血腥味,也没有了来往奔走的人群,华丽的寝殿被布置一新,换上了新的床帐、被褥,刚降生的小公主在摇篮里睡得香甜,嘴角淡淡的笑容和她透明的皮肤一样纯净。

就在这时,床帐里忽然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元恪从乌木雕花大**坐了起来,瞥了身边闭眼安睡的司马显姿一眼,突然披衣下床,朝外面走去。

哪知,刚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皇上——”

元恪定在那里,就算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司马显姿,他轻叹一声,说:“朕实在是睡不着,这几日政务繁忙,西昭殿那边还搁着好些折子没批呢!”

司马显姿半坐在**,隔着雪白的纱帐,望着元恪的背影,一种凄凉的感觉突然溢满胸腔,尔今的她,竟连一夜也留不住这个男人吗?

即便是在自己经历了无间地狱般的痛楚,将他的骨肉带至人间……即便是煎熬地度过数十月的分离隔绝……

即便是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欢愉恩爱……

也始终是留不住吗?

男人的薄幸她早已看透,身为帝王的男人她更不敢寄予过多的希求或奢望,可是,她竟没料到他会冷漠至此,即便是躺在同一张**,她也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度,或者说,他所有的温暖已经留给了另外的女人。

沉闷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司马显姿的眼眸中一片黯沉,心也凉得彻骨,可是残存的理智还是将这一切感觉硬生生地压抑下去:“即是如此,臣妾不敢相留,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元恪转身望了她一眼,点头:“我会。”

更衣,梳洗。二更时分,元恪又走出了天琼宫。

在迈上龙辇的那一刻,刘腾照例走过来问:“皇上,这是回西昭殿吗?”

原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使元恪沉吟良久,最终,将目光抛向远处深不可测的黑暗,和黑暗中轮廓若隐若现的宫殿:“不,摆驾承香殿。”

深夜的承香殿,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之下,寝殿前的庭院里,鲜艳的蔷薇和淡雅的木兰花起伏地漫延开来,将精致的寝殿掩映在一片花海之中。

元恪让左右不要惊扰任何人,独自推门进去,看见昏暗的灯火下,床帐没放,**的被褥也铺得整齐,一个娇弱的身影却背对自己,独坐在南窗前的长榻前,面向窗外的明月,盘腿诵经。

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她身上,就像为她披上一层透明的纱衣,使原本就已绝美的背影,在月光下更添婉丽柔美的韵味,散发着夜来香般的气息。

元恪望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语气甚为低柔:“今天在天琼宫诵经诵得还不够吗?深更半夜的,只怕连佛祖都已休息了,你竟还不知道休息。”

仙真闻声转头,看见元恪,如水的蓝眸中出现惊愕的光芒,也是怔了好久才道:“皇上,您怎么在这?”

“朕……”元恪顿了一下,硬是将吐到嘴边的“想”字咽了下去。

“朕回西昭殿,路过这里,看你寝宫的灯还没熄,就进来看看。”他表现得十分随意。

“是臣妾惊扰了皇上圣驾,臣妾这就安置。”仙真低声说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等等!”元恪急忙就唤住她,“既然你也没睡,就陪朕下盘棋吧!反正朕就算回去,一时半会的,也睡不着。”

“是。”仙真没有抗拒,让青莲取来棋盘,摆在榻上,俩人相对而坐,开始对弈。

其间,元恪发现仙真目光黯然,拿棋的手指也有些微微颤抖,在棋盘上盘旋了半天,也不知该往哪放,看来是藏了什么心事。

他静静凝视着她,落棋时不经意地问道:“今日你在天琼宫,为贵妃祈福得那般虔诚,怎么后来竟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出来寻你,也寻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