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日头越升越高,正午的阳光强烈地炙烤着大地,倾泻在宫殿的墙基和屋瓦上,反射着近乎刺眼的光芒。可是,位于西昭殿东侧的天琼宫,空气却仿佛感觉不到温度,院子里,高大的榆树和槐树伫立其间,将后庭的寝殿掩映在一片乌云般的阴影之中。

偌大寝殿里,也安静得可怕。

见不到宫女太监,只有碧巧一人,茕茕孑立在殿中央,面对着隔绝在纱帐里面的主子司马显姿。从窗外投进来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使她的身形透明得就好像飘**在空气里的一抹灰雾。

纱帐里,司马显姿的声音沙哑得像从很深的地底发出来一样:“皇上已决定让她‘手铸金人’,这是真的?”

“启禀娘娘,千真万确!”碧巧的声音清晰地回**在寂静的寝殿里。

司马显姿挣扎着支起臃肿的身子:“难道就没有大臣反对?”

“除了高贵嫔的叔父高肇……”碧巧不安地顿了一下,“满朝文武,就连元禧、元详等几位王爷也都力挺她。”

司马显姿的声音按捺不住颤抖起来:“这些个背信弃义的混蛋!他们明明答应我,明明答应过要帮我的!”

“娘娘请息怒,或者……或者咱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办法。”碧巧有些慌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皇上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司马显姿强忍着溢满胸腔的恨意,一点点从榻上支起身,“真没想到,我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这样付诸流水,而且,竟是败在一个刚进宫的小贱人手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不知是悲哀、恐惧、还是彻底的绝望,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笼罩在她的头顶,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如海啸的巨浪一般翻涌着。

碧巧已经不敢去回她的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与地面平行。

就在这时,司马显姿的小腹猛地**了一下,剧痛顷刻蔓延全身。她心中大惊,赶紧按住腹部,可疼痛并没有因此停歇,反倒愈加频繁起来,很快,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不停地渗下,她缩紧的身体本能地一颤,险些摔落床下。

立在纱帐外的碧巧见状,连忙奔上前来搀扶:“娘娘,您怎么了?”

司马显姿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我好像要提早生了,快……快去传御医。”

听到这话,碧巧的脸色瞬间大变,顾不上许多,立刻狂奔着扑向门外喊人。

很快,便有很多人涌进寝殿。

有宫女、内侍,也有御医……

他们手捧着热水、剪刀,药箱,使原本寂静的寝殿一下子**起来,血的气息在空气里缓缓蔓延着。

两个时辰以后,承香殿里。

暖阁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刘腾面带急色地迈步进来。

坐在榻上,正和仙真品茶的元恪慢慢地转过脸,瞥了他一眼,发现了异样,却没往心里去,依然笑对着面前的美人问:“这是朕上回拿来的那些白茶吗?为什么觉得你这里沏的特别好喝呢,就连西昭殿里沏的,都是另一个味儿。”

仙真抬头望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道:“大概是因为皇上的心情吧。”

元恪目光一转:“此话怎讲?”

仙真一边他倒满一杯热腾腾的香茶,一边说道:“皇上在西昭殿的时候,忙于国务,哪有闲功夫品茶,就算是沏得再好的茶,您也只当它是解渴之物罢了,可是想要喝出好茶的滋味,却需要一种品茗的心境。”

“说得不错!”元恪的黑眸中掠过一抹亮色,“不愧是学佛之人,万物的本质,往往一看就透。”

刘腾在一旁听他们说了半天的话,早就按捺不住,索性扑通一声跪下道:“启禀皇上,天琼宫的司马贵妃刚刚临盆了……”

元恪怔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不过声音却很淡漠,甚至有种被扰了雅兴的不满:“我怎么记得,她好像还有阵子才要生呢?”

刘腾急忙回道:“是啊!莫名提早了一个多月,而且,折腾了半天,孩子怎么也生不下来,御医让奴才来问皇上,是要保大人,还是孩子?”

听到这话,就连仙真也震惊地睁大眼睛,赶忙道:“皇上,这么大的事,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元恪转头望了望榻边跪着的刘腾,又望了望她:“那你和我一道去吧!”

仙真立刻便起了身:“好,这就赶紧走。”

此时的天琼宫一片嘈杂,穿着不同宫服的人们进进出出,每张脸上都是大汗淋漓,司马显姿痛苦的叫声回**在寝宫深处,一声一声蔓延开来。

乌檀木的雕花大**早已是血水横流,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司马显姿在御医们的包围下,使出全身气力,一次次地用劲,可是无论如何,孩子就是生不下来。

她混杂着泪水、汗水的脸扭曲得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而且苍白得可怕,上半身也完全冰凉,就连大口大口地呼吸,都像是垂死的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痛苦地看着自己阵阵**的腹部,再一次惨叫起来。

“娘娘,您别紧张,越是紧张,孩子越出不来。”御医在一旁也急得满头大汗。

“这是个来讨债的冤家啊!难道这就是我司马显姿的下场吗?难道我的罪孽,真的有这么深吗……”司马显姿流着泪,猛地甩开御医的手,拼命想要坐起身。

大床四周顿时一阵慌乱,人们使劲又把她给按了下去。

这时,又一条刺目的血线从司马显姿的下身缓缓渗出,像一条游动的,红色的蛇。

突然,一个宫女飞奔进寝宫,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着:“皇上……皇上和充华娘娘驾到……”

在场的众人全都在刹那扑身跪地。

没见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却已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平身”,接着,就见元恪携同仙真,大步迈进寝殿。

人群无声地让开一条通道,他们径直来到床前。

浑身虚脱的司马显姿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皇上,心中百感交集,几乎使尽全身力气伸出被汗水浸透的手臂,缓缓伸向他。

“皇上——”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泪水缓缓流过苍白的脸颊。

“放心吧,朕在这里,你会没事的!”元恪接过了她的手,“听御医的话,照他们说的去做。”

仙真站在元恪身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贵妃娘娘,望着眼前这幅酷似人间地狱的景象,她的蓝眸中一点点泛上泪光,身体就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不停用力冲撞着。

虽然没有过多的好感,也没有任何交情,她却毫不犹豫地脱口道:“我去门口,为贵妃娘娘祈福,这个时候,念地藏经最有用,地藏菩萨一定会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向门口。

正午的日光下,她连蒲团也没要,就扑通一声跪在外廊的石地上,微闭起眼,双手合十,专心致志地诵起了《地藏经》。

不久之后,这件事就被人悄悄地传到天华宫。

躺在软榻上,正在让小宫女捶腿的高英从面前的盘子里拈起颗葡萄,缓缓送到嘴边:“她为司马显姿祈福?”

说到这,她的话突然停住,暗沉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投向窗外。

“这个女人,若不是真的单纯,就是藏得太深了!”

天琼宫的上空,太阳已过中天,正静静地滑向宫墙的另一端。

仙真依然跪在宫门前,双手合十,眼眸紧闭,口中喃喃不断地念诵着经文:“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

身后,内殿里的挣扎和哭喊似乎已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她静得就像一尊玉雕,连灵魂都是透明的。俗世中的痛苦、绝望、仇恨……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冲破她内心的结果,此刻,她空****的心里也只剩下那些经文,那是她全部的信仰和寄托。

她坚信诸佛可以救度任何人,包括自己,也包括世间苦难的众生。

更包括眼下躺在寝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司马显姿……“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她继续虔诚地念诵着,希望地藏菩萨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前额便流过一阵麻麻的疼,像有什么砸了她的脑袋一下。

她猛地睁开眼睛,放眼望去,只见一颗白色的小石子弹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更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人影躲在殿阶边的石狮子后冲着她笑。

是元昌。

“你这个小坏蛋。”她脱口而出。

元昌笑嘻嘻地从石狮子后面跳出来,一蹦一跳地来到她面前,说:“你干嘛跪在这里念经啊,又不是尼姑!”

仙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刻意板起脸反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元昌漫不经心地说:“我刚才去承香殿找你玩,可是青莲姐姐告诉我,你和父皇都到司马贵妃这边来了,所以我也就过来了。”

仙真微微蹙起眉,压抑住紊乱的心绪说:“这会儿可不是玩的时候,你赶紧回去吧,别在这里添乱。”

元昌探头望了望黑幽幽的寝殿深处,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的声音,吐了吐舌头:“里面出了什么事?声音好恐怖。”

仙真也回身望了一眼,却不愿多说什么,只是搪塞道:“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突然,“哇”的一声啼哭划破长空。

那一刻,原本嘈杂的天琼宫反倒一下寂静下来,接着,就见一名宫女兴冲冲地奔出来,边跑边喊:“生了,生了!贵妃娘娘诞下一位公主,真是菩萨保佑!”

听到这话,仙真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听见了吗?你有妹妹了。”她笑着抱住元昌。

“妹妹?”元昌怔怔地睁大眼睛,一副茫然的神情。

“是啊!”仙真站起身,拉过元昌的手,“走,我带你进去见见小妹妹,同时向你父皇贺喜!”

元昌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有抗拒,乖乖地随仙真进了寝殿。

没走几步,就远远地看见床前,元恪正抱着刚出生的小公主,轻轻地晃动着手臂,额前的几缕碎发,半掩着他溢出微笑的鲜红嘴唇。

司马显姿躺在他的身边,身体虽然虚弱,可是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满足的笑意,她静静地望着元恪,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户,静静撒在他们之间,宁静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仙真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这幕景象。

“你怎么不走了?”元昌疑惑地抬头望了她一眼。

“嘘。”她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改变主意了,咱们还是别打扰他们了,让他们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吧!你跟我回去,我让青莲做梅花糕给你吃。”

元昌望了望床边的父亲,又望了望她,大大的眼睛里快速地划过一丝落寞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带着几分调皮的神情取代,面对仙真,伸开双手道:“好哦!不过我要你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