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几天后,金雁在几个嫂嫂的提议下,拿着父亲爱吃的食品去了父母房间一一她今天要给父亲赔罪了!

父亲正斜躺在**休息,墙上的小喇叭里正播放着秦腔〈三娘教子〉,声音不大,却听得十分真切。

“……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换左边,左右两边齐尿遍,抱在娘怀娘暖干。你奴才一夜哭得不合眼,抱在窗前把月观,三九天冻得娘啪啦啦颤,你奴才见月拍手心喜欢……金雁心里酸酸的,感觉好像是父亲专门挑拣来放给她听似的。她听母亲说过,小时侯她吃糖水泡馍,总要父亲把她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走一圈,然后她才肯张嘴吃。冷冬寒天,父亲的手都冻麻了,她还骑在父亲脖子上不肯下来……此时,斜躺在**的父亲嘴上叼着一只短管烟锅,见金雁进来,没起身,也没吭声。

……

常言道抓儿一尺五寸真正难

日日夜夜受熬煎

你奴才今日长大了

把娘恩典一旦完

……”

小喇叭还在墙上一个劲儿地响着。金雁从睁眼看世界的第一天起,它就在那儿又说又唱的。”小喇叭里大世界“,金雁慢慢跟着学会了好多儿歌,听到好多故事,从里面也学到不少知识。她因此开始对广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常常会看着它出神:“这么小的小的东西,唱歌说话的人藏在哪儿呢?”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恨不能把喇叭看穿,一只只可爱的小手伸上去把喇叭摸了个遍,要不是大人赶来阻止,差点就把小喇叭给弄坏了!

这种有线广播在当时很普及,贫穷的年代里,它的确给庄稼人带来了不少欢乐。

金雁扬头朝墙上的喇叭看了一眼,喇叭中间的小圆点好像眼睛一样,也在威严地看着她。她赶紧把食品放在床头,低着头:“爸,你娃知道错了……“一句话未说完,金雁已泣不成声。

父亲仍然一言不发,躺在那儿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烟斗里的火一明一暗,不时有烟气从嘴边升腾,一缕缕飘过父亲脸面,慢悠悠地向空中翻卷。金雁猛然觉得那烟火似乎成了缭绕的香火,父亲像是香火中一尊让她顶礼膜拜的神。金雁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曾见好多人跪在父亲面前,磕头如捣蒜,像膜拜神灵一样拜谢父亲。其中有一男一女金雁印象最深了。

金雁现在还记得那男的是村里的马玉轩,女的是住在马玉轩对门的寡妇方英。

方英守寡七、八年了,独自拉扯三个儿子艰难度日。有一天提水时突然晕倒在大街上,碰巧被对门的马玉轩看到了,马玉轩想都没想就把她扶进屋里,又把那桶水从大街上提到她家厨房。马玉轩的媳妇水莲是个小心眼的人,知道后开口就用极难听的话辱骂马玉轩,说马玉轩早就和方英勾搭上了,还叫来马玉轩的两个兄弟,到方英家里闹事。水莲指着那桶水哭闹个没完:“这水都给提回来了,谁知道他们背地里都还干了些啥?”气得马玉轩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不几天,水莲的娘家人和马玉轩的弟兄们联合起来,收拾了马玉轩和方英-顿。马玉轩当场头破血流,晕死过去。方英的下身也被踢得疼痛不堪,脸也被抠得不成样子,幸亏儿子起来相救,她才得以脱身。

马玉轩被赶出家门,他在父母坟前搭起一个草棚,一住就是几个月。

几个月后,水莲和他的几个弟兄请他回家时,他却再也不想跨进家门半步了。

他住在草棚里,难过时就爬到坟头哭几声,直哭得天昏地暗,哭哑了声,他虽是个七尺男儿,可心里也有冤屈呀。

他脑子里也没有停止想事情。想着想着,他真的就想和水莲离婚,想和方英好。他想:“反正自己被逼得无路了。干脆和方英过到一块算球了!”

于是他和水莲离了婚。

离婚刚一星期,思考再三,就壮着胆子,去找村里他最崇拜的人肖华义。

他对肖华义说了想和方英结婚的事。肖华义听后,想了想问:“你能保证让方英跟着你享福,不受罪?”马玉轩急得像要跳起来:“爷呀!我都这把年纪了,现在被水莲弄的一名二声,没脸没皮的。村人都说我和方英好,反正已经说不清了……我肯定要待人家好哩…….

肖华义让人叫来方英,把马玉轩的想法对她说了,方英一听,倍感意外和震惊之余,却不免顾虑重重。

“那不是明摆着和人家说的一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原先真的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了!”

肖华义说:“最关键的不是假的真的,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眼下最重要的要看你俩乐意不乐意,是不是真的能过一块……事情反正已经弄到这一步。”

方英想起马玉轩落到如今这地步都是因为帮自己,再说自己眼下还真的要找一个男人一起过光景。就咬了咬嘴唇,点了下头。但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问肖华义:“万一人家又来寻事咋办呀?”肖华义拍了拍桌子:“由了他了!世上还有个说理的地方呢!你们也不是不合情理,有啥事我一人顶着,叫他们来找我,就说是我让你俩结婚的!”

马玉轩和方英很快结婚了!

不久,果然有一群人怒气冲冲来找肖华义。肖华义稳坐在炕脚地的椅子上,神态坦然地捏弄着手里的烟袋,看不出一丝慌乱,象没有发觉屋里来了人似的。稍顷,他才朝来人瞅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开了。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屋里弥漫的紧张气氛开始随着他的话音消失殆尽,那些人脸上的怒气也开始随着话音开始消退,心悦诚服的点头称是。为首的一个红脸大汉临走时说:“叔,你说的对着呢!确实闹起事来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也就不闹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了,肖华义这才重新点燃了一锅旱烟,津津有味地吸了起来。

不多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肖华义一愣:“把他家的,又出啥事了?”他朝外看了看,见马玉轩和方英带着一大群人来了。马、方二人一进门就“扑通”跪在肖华义面前:“爷呀!爷!你才是真真正正的神灵爷呀!你把我俩都救了咯!”肖华义忙过去扶二人起来。俩人却固执地就是不起来:“今日不是你,早出人命了!”

…….

多少年来,乡间遇到类似的“桃花事件”,必然引发一场暴力冲突,双方厮打一片,直打得血里捞骨头,其情其景惨不忍睹。可如今,肖华义却制止了一场悲剧的上演!马玉轩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指着身后一群人继续说道:“今天人家叫了一帮人,我也把方英娘家这些人叫来了,准备拼个你死我活。但我们谁愿意这样呀?多亏你了,爷!人家给爷烧香磕头,今儿我们要给你下跪呢!”……金雁想到这, 为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惭愧,也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倒在父亲面前。看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和内疚弥漫全身:“爸,你娃一定要找一个比他张涛还好的女婿,一辈子都不让你和我妈为我操心!”说着说着,金雁忍不住哭出了声,眼泪滴答着,正冲刷着她心中无比的懊悔。

父亲一推被子,烟袋一抡,忽地从炕上坐起,他仍然不看金雁,只是面朝窗户向院中喊道:“你妈!一一你妈人呢一一你还不快哄哄咱这歪女子!”

金雁妈正端坐在院中的小凳上,一边想着金雁退婚的前前后后,一边纳着鞋底,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刮一刮滤一滤。她瘦瘦的身材,穿着一件蓝色的偏襟褂子,看起来清洁利索。和许多关中妇女一样,她的头上顶着一块绿方格子手帕,腰上系着一条绣花的粗布围裙,身旁的小簸箩里放着针线布头,她把针在头发上擦了两下,使劲扎进鞋底,然后又使劲从另一边抽出,猛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便停下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娃以后能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对象就行了,管现在人家谁说啥呢?”听到丈夫在叫她,她赶紧在绳头打上一个结,迅速从小笸箩里取出剪子剪断线头,把鞋底朝笸箩里一放,匆匆起身,急急忙忙往房间跑。

…..

后来,金雁在床头的本子上发现了父亲写给她的话:

心强命不强

万事看开想

糊涂实难得

宽容记心房

这件事过去已经好多年了,却像烙铁一样永远在金雁的心中留下了印记。最终,她是带着对父亲的悔疚和因此许下的承诺重新走入婚姻,开始她苦痛的婚姻生活的。多少年来,她总是抱着绝不能让父母为自己操心的信念,在沧桑尘世中艰难地生活着!

人啊,有时是会认死理的!往往为着一个信念也会付出自己毕生的精力,甚至生命的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