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离婚这个念头在金雁的脑子里开始发芽,蔓延,逐步付诸行动。

金雁不声不响,独自去了葫芦镇人民法庭,犹犹豫豫在门外站了好久,就是没勇气跨进门去。一个、两个,一对,两对……又一个离婚的女人走出来了,脸上的表情很忧伤;另一对男女是一前一后出来的,脸上都毫无表情,一直走出老远,也没有看对方一眼,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再后来出来的一对男女,看起来很高兴,像不是来离婚,而是来办结婚证似的,一边走,还一边交谈着……金雁站在法庭门外的台阶上,盯着出来进去的男男女女看,一阵风吹来,掀开她的裙子,露出她腿上的累累伤痕。 同时也把一个女人的声音带了过来: “金雁,是你吗?你,你要和贾宝离婚?!”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定定地看了金雁半天,才惊奇地叫出声来。

金雁的心怦怦乱跳。她认出面前的人是贾宝的表姐田谊谊。她先前听说过田谊谊在法院工作,但没想到会是在这里。她不好意思、有些尴尬地朝田谊谊看着,心里顿时乱糟糟的,不知道怎样作答,但也不便再退出去,就不自然地朝田谊谊点了下头。

金雁一直以为离婚是件不光彩的事,此时心里也是怪怪的,始终无法走出哪个怪圈。她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是来离婚的,甚至今天给贾宝也没有说她要来这里。她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同意,这婚就可以离了,从此就能与贾宝分开过日子。多年来,她就无数次幻想城里人的生活:夫妻都在各自工作单位上班,不需要整日死守同一片必须春种秋收的土地,不需要非在一个屋里吃住。如果那样,她就不需要整日和贾宝打交道了,她宁愿呆在单位多干些活,寄情工作藉以忘却心中的不快。每当这样想时,她好象才明白上大学的好处,就非常后悔自己没有考上大学,那份心境与落榜时竟不差上下。”唉!早知道就补习一两年再考呢!上了大学就会有工作,有工作就只干工作,就不想那些挨打的事,和贾宝不见面他还能打自己么?嗨,傻了!说傻话呢,如果考上大学现在还能嫁给贾宝?….“可眼下她要摆脱贾宝,就只有离婚这一条路了!

虽然离婚的想法有了,金雁却还是心里胆怯。不知怎的很怕遇见熟人,可偏偏还是遇见了,而且还是贾宝的表姐。她于是神情更加窘迫,头越发低了下去。

“咦!贾宝他怎么没来?”田谊谊四下看了一下,问金雁。”

“他在赌场,我,我没对他说。”

田谊谊听罢笑了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因为这个要和他离婚吧。不是我说你,为耍牌这点小事闹离婚没必要。你这么大年龄离婚有啥好处?人说朋友旧的好,夫妻原配好,我劝你还是回去吧!”

听田谊谊的口气明显向着贾宝,金雁倒想把她挨打的事说给这个亲戚听,让她评评理,毕竟人家是有文化的人,也许能帮帮自己。她抬起头刚叫了一声“表姐“,田谊谊就变了脸色,她大概误以为金雁不愿意听她的想为自己辩解,就气呼呼的一甩胳膊:“我不想和你多说了!你想离就离去!离了你能好过?……去那边排队登记去!”金雁看她的脸色不对,只好把已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工作人员来到前面的房子,房子里放着几个长条椅子,一排排都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听他们说也都是来离婚的。金雁见有好多要离婚的人,比自己年龄大得多,心里就很佩服别人的勇气。她走过去,挤了半天,才在靠窗的椅子边沿坐了下来。扬起头朝最前面的工作人员看了看,见全都忙着说呀写呀的,于是便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狂跳不已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随意把头转向窗外,就见正对着窗户的天空中,一片蓝盈盈的天正穿过那一团一团的乌云,渐渐露出脸来。房前,柳树的嫩芽也悄悄地从枝条上冒了出来,一旁的花坛里,小草偷偷地探出头,欣喜地看着刚露脸的蓝天微笑着。就连草坪上的小草,虽然被避荫的人踩得趴下了,但还是那么顽强地支撑着身子,生命力旺盛的绿着。好多不起眼的花木也都不甘于平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挺起身子,吐出片片希望的新绿。她深深吸了一口这新鲜清爽的空气,收回目光,扫视着屋子里那一个个渴望离婚的人们。

就这样排了几天队了,还没有轮到她。金雁心里莫名其妙地焦躁起来。唉!这离婚的人怎么这么多呢?

到了第五天,金雁早早就赶来排队,她希望能快点轮到自己。

等呀等,终于轮到她了。她低声对工作人员说:“我要离婚!”工作人员看了看表,抱歉地对她笑笑,说:“实在对不起,下班时间到了,您明天再来吧!”

金雁没想到离婚也这么的不容易,自己光排队登记就已等了五天了。这几天,为了和贾宝离婚,她饭也没好好吃,觉也没好好睡,体力已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身心疲惫的出了法院。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外的台阶上,感到一种澄澈透明的累。她的心态也像失衡了一样,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太愚笨、太无能了,认为自己什么事也干不了,也什么事都不想干。她捂住脸,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过往的人们,觉得人们的兴高采烈是对她的嘲讽。那刚露出脸的蓝天、那柳芽、小草和片片新绿也都像是在捉弄她,和她开着玩笑,她看起来是那样颓废、憔悴和衰弱,大脑混沌一片,心里空洞洞、惶惶然,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她强打精神,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走吧!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早点来。再要是排队轮不到自己,就算了,不离了!这么折腾也不好受咯。还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她想着,慢慢直着腰站起身,腰部很难受,背部、臀部撕扯着疼,胃也不舒服,“唉,这么点年纪就浑身的病,不中用了!”她叹了口气,晕晕忽忽、没精打采地朝家走去。

这天,金雁索性天没亮就来到法庭。上班时间还没到,她只好坐在那儿等着。

法庭的门仍紧紧地关着,太阳把她的影子映在地面上,斜斜长长的,颤颤悠悠地晃,好像一踩就碎。

腰都因为坐的时间长而感到疼了,法庭才开始上班。金雁用手支在腰上,呻吟了两声才站起来。今天她排在第一个,想到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她竟颤栗般的激动万分!

“肖金雁!”,听见有人大声地叫她的名字,金雁本能地舒了一口气,朝前面看去,她却惊奇地发现,那声音却是从门外传来的。扭头看去,见田谊谊在门外向她招手。她忐忑不安地跟着田谊谊来到办公室,忽然看见贾宝坐在里面,一旁还坐着他们葫芦村的妇女主任。金雁张口结舌,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这里,更不清楚他们来这里要干什么。

贾宝首先站立起来,冲着金雁直吼:你不在地里好好干活跑这儿干啥来了?甭给我丢人了!往回走!”金雁猛然觉得贾宝那张脸是那么丑陋,一举一动都让人生厌。她说话的口气里就有了种少有的果断和坚决:“我就是看不惯你整日赌钱!你不改了这毛病,我就不想和你过了!”贾宝立即脸红脖子粗,举手要打金雁,。妇女主任拉住了他,小声说道:“贾宝你咋了?刚才我们给你咋说的,你忘了?今日要不是你表姐把你叫来,人家金雁就把离婚诉状递上去咧。我看你不吃亏就不灵醒,等你灵醒了后悔就来不及了。还不快给媳妇说好话?”

贾宝去前边桌子上端来水杯,仰头喝了一口水后,他的脸色变得柔和,语气也变了:“金雁,你听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去赌了。咱俩女子也都长大了,欢欢今年还要考大学,你不为我想也得为娃想么。”

妇女主任接过他的话说:“就是么,娃正在念书的节骨眼上呢。再说咱村马上就要卖地分钱了,人家媳妇削尖脑袋朝这儿钻,撵都撵不走,你倒好,要主动放弃这块肥肉…..甭离婚!回!”她把贾宝朝金雁面前拉拉:“快让你媳妇回!”贾宝赶紧插话:“金雁,你现在离婚想干啥吗?你当你还是当年黄花闺女一枝花呢,你老态都出来了,能找个多好的男人?你都没想想,你离婚了,我能让你住葫芦村不?你没地方住,住你娘家时间一长,人家谁爱呀?你爸你妈操得起你的心么?”

提起娘家,说起父母,金雁的泪水便又流了一脸。见金雁抽抽嗒嗒的在哭,一直坐那儿没吭声的田谊谊站起身,从门背后拿过一把毛巾递给她:“不要哭了,哭啥呢?不是大家不让你离,走你个穿红的,立马会来个穿绿的,谁稀罕你?只是怕你离了不好过。你现在可不比当年了,已经人老珠黄,可以说是要啥没啥的了。我在法院见得多了,好多人离了婚照样过得不好,还不如不离呢。哦,对了,听人说贾宝打过你?嗨!贾宝,你过来!”

贾宝答应一声,迅速跑到田谊谊面前,一副毕弓毕敬的样子。田谊谊问:“你是不是常打你媳妇来着?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打来了你要的结果么?打只能让人嘴服,只有疼爱才能让人家对你心服口服,你应该知道的……”贾宝瞅了一眼金雁,摇了摇头:“谁打她?…..能听她胡说?”

金雁闻听,一种激愤的情绪便从心涌起,脸上的泪立马被激愤的火烧干了。她举起手把右鬓边上的头发朝上一捋,露出一大块伤疤来:“我胡说?你看看这是谁打的?……我,我不和你过了!谊谊姐,你给他说,让他和我离婚吧!”

“说啥话吗?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都老夫妻了,离婚都不怕人家笑话你——”贾宝不等表姐开口,过来扳着金雁的肩头继续说:“两口子不打架就不叫两口子。以后谁打你谁是猪!”

金雁狠狠扭了一下身子,将贾宝放在她肩头的手甩利落:“你甭碰我!我不听你说,你说的话那一次算数?”有田谊谊在当面,金雁竟然觉得有了胆量,说了平时单独面对贾宝时轻易不敢说的话。

“这次算数!这次咱说话绝对算话。金雁,你没听人说,打是亲,骂是爱,气急了,拿脚踹。我打你是在气头上,一时糊涂了嘛!”

“哼,你说我哪一次气你了?你说…….”金雁情绪激动起来。田谊谊见状,狠狠剜了贾宝一眼:“去,去!贾宝你还惹金雁生气?金雁这样的媳妇你哪儿去找?她如果和你离了,那个女人敢跟你?想打光棍咧?莫说金雁是个好媳妇,就是个恶婆娘你离了又能找怎样的呢?你看好多男人离婚,最后还不是走了个孙悟空来了个猴么?你对人家金雁好好的……”

她和事佬般,又转过来对金雁说:“两口子谁不打架?我和你姐夫杨平也三天两头的闹别扭。再说你现在又没被打的缺胳膊少腿。就是要告,连虐待也算不上。还是听我的,甭离了吧!让贾宝给你赔礼道歉。”

贾宝马上对金雁说:“好我的娃她妈呢,人说打死一家亲,咱关起门来不还是一家人么,家里的事要在家里说,说出去人家会笑话的,把人可就丢大大的啦。好不,跟我回,不离婚行不?”

“不行.”金雁声音很小。

贾宝好像没听见,他继续说:”离啥婚呢?再说你妹子离婚了,这你还敢也离吗?你爸你妈都老了,咱不想让老人安宁吗?我以后坚决不打牌了,也不打你了,要打你就把我的手给剁了。”说到这里贾宝停下来,高高举起自己一只手,继续说:”金雁,你就把我这只手给剁了行不?手剁了你说我还能打牌不?太阳叔缺一根手指照样打麻将,我没手了,没手就是连一根指头都没了,你说咋打?就打不成么!”妇女主任见金雁不言语,拉起她就朝外走:“走,回家!女人出一家进一家不是容易的事,咱不离婚了,回家做饭去,好好供咱女子上大学,就让贾宝回家给你跪上三天三夜还不行吗?全当看嫂子脸面,走,回家!”

金雁迟疑着,不肯迈步。田谊谊大声朝她喊:“咦呀呀!金雁,今日姐给你说的话当真的就搁不住么?你难道非要伤了人家妇联主任的脸?行了,行了!不要硬气了,给我俩人面子,今日就和贾宝回去吧!贾宝你也听着,回去不准打金雁,记住!“金雁此时心里如同有一只猴子在上下左右翻腾,感到强烈的郁闷和沉重,她恍然,她无奈,她觉得自己被爱情冷落了遗忘了。她恨自己很难也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所有女人一样,她也需要人宠需要人疼,有时也想被安慰,她曾经做梦都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来陪伴自己一生, 做梦都想有一个男人可以让自己寄托灵与肉,她希望这个人能给她温存和支撑,可命运却偏偏让她和赌徒贾宝结合在一起。后来她又是那么渴望和贾宝缔结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可贾宝却又偏偏让她伤心透顶,动不动就打她,不是打得她伤皮破肉就是骨断筋折。现在她想竭尽全力改变这种状况,却一开始就困难重重,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容易,像粘在蜘蛛网上的一只蝴蝶,无论怎样挣脱,始终摆脱不了蜘蛛网,任凭怎样的抖动翅膀就是难以脱身。自己现在好累呀,已经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她感到自己不堪一击,又一次想起了父母送她出嫁时的情景,心中就又疼痛万分。离婚的决心便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一下子松了劲。

算了,不离了!离了真的能好么?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是活鬼弄世事哩,假得很呢!一晃就是几十年,最难过的时候都混过来了,现在娃慢慢长大了,难道就混不下去了?混吧,跟着贾宝混光景吧!

这样想着,金雁就被妇女主任推搡着,不由自主走出了法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