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女儿欢欢三岁时,二女儿乐乐出世了。乐乐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欢乐,也没有使金雁的命运发生任何转机,相反的,倒是让她尝尽了苦头。

那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村子里谁家生了个男娃,立马全村如同过节一般,皆大欢喜。传言曾经还有把人高兴死的。

说村东头想弟她妈,人称林嫂,一连生了九个女娃,第十个是个男娃。刚剪断脐带,林嫂便不顾产后疼痛和接生婆的再三劝阻,提着裤子跳下炕,赤脚就往门外跑。边跑还边喊着:“想弟她爸——-,这回我给咱生下带把儿的了!”人们好不容易把她拉回屋,她一纵身跃上炕,脚上的泥污也不擦,抱起婴儿又哭又笑,喃喃自语:“这回我要生到相上了!嘿嘿,我终于生了牛牛娃哩......“她咯咯笑着,还要再说什么,却一头倒在地上闭了气,再也没能看一眼她刚出生的儿子!

生男娃高兴,但是要是生个女娃,可就不一样了。不光她家里人不高兴,连她的亲戚朋友也会觉得脸上无光,羞于提及。全村人看起来好象都焉焉的,象是出了不光彩的事了。于是,有个别生了女儿的人家,便不顾一切地将女儿送人抱养,有的根本不问抱走孩子的人姓什名谁,家住何处。找不到人家抱养的,有人干脆把孩子随便抛弃在什么地方。更过分的,还将刚产下的女婴致死,甚至偷偷活埋。

贾宝天天嚷着要把小女儿乐乐送人,有天晚上竟真的从外面带回一个年轻的女人,进屋就说要把乐乐抱给那女人领养。金雁死活不肯,她紧紧把乐乐抱在怀里,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亲着女儿可爱的小脸,不由得泪水涟涟:“咋说也是咱的娃呢!你把她给人咋也不跟我通个气?猛一下要割我身上的肉,我能不疼、能舍得么?”金雁越说越伤心,见那女人站在一旁,一时觉得胆子大了,就想把心中的憋屈道一道:“……我说啥也不把她给人!你不养我养!你……你为啥这么讨厌女娃?”那女人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她看起来端庄儒雅,有一种气质优雅的高贵的美,无论是外在的形象还是内在的气质都非同一般。

贾宝脸-沉,瞪着两眼上前去抢夺乐乐,见金雁就是不松手,他气呼呼地扑上来就要打金雁。一旁的女人拉住他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妻子商量呢?还打人家干啥?”贾宝胸一挺头一扬:“打她怎么了?今看你在,她嘴就能翻得很,放平时早让我打背货(方言,打坏了)了。我认准的事为啥要和她商量?你甭管,她是我媳妇,打死她也由我呢!”

“你敢!我告诉你,打妻子也是犯法的!”女人一声呵斥把贾宝镇住了。原来这气度不凡的女人不是一般人,她是政府的一位官员,名叫崔倩倩,结婚十年了还未生养,听朋友说贾宝因家庭穷困,无力养活,想把女儿送人抱养。于是,在贾宝的一再要求下,打算先来看看情况再做决定。现在她听了金雁的一番哭诉,才知是贾宝重男轻女自己作的主张,又听说金雁经常被他殴打,就很同情金雁。她说:“你丈夫怎么这样对你!这怎么可以?你不成了就和他离婚,我把传呼号给你留下,你必要时就呼我,我尽量帮助你。”

后来,金雁去西安看望妹妹银雁,惊喜地发现崔倩倩住的地方离妹妹开的“巧雁饭店”不远。一次,被妹妹拉出去逛街时,顺便去看过崔倩倩,同时还把银雁和巧姐引见给了她。再后来,崔倩倩成了“巧雁饭店“的常客,接着她又当了银雁和郑满良的婚姻介绍人。金雁知道崔倩倩是好人,就打算把村里正寻人抱养的婴儿说给她领养,但没等金雁向她开口说出这件事,没等她喝上银雁和满良的结婚喜酒,她就已经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自杀身亡了。

她是在她卧室的门榻上悬梁自尽的。是将一根长长的绳索套在脖子上,将自己活生生吊到半空的。她死的样子触目惊心。披头散发,舌头伸的长长的,两只眼睛空洞无物地大睁着……。她留给世人最后的形象是那样叫人惨不忍睹。花样的容颜顷刻间面目全非。连她那个同样是“大官“的丈夫也不忍多看几眼。

崔倩倩的父母兄妹都远在河北唐山,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赶过来。她的好友郑莹和许多要好的同事闻讯先来了。他们几乎都无法相信,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崔倩倩会自杀,那个在人们看来幸运无比、幸福无比的崔倩倩,那个白领丽人,那个工作、家庭都让人羡慕的幸福女人崔倩倩怎么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可崔倩倩真的就倒在他们面前。朋友们抚摸着崔倩倩凌乱不堪的头发,悲痛欲绝,泪流不止,郑莹号啕大哭:“ 在我眼中,你俩可是恩爱夫妻的典范啊,倩倩,别人没有得到的,你都拥有了,你怎么还想不开呢?你那么热爱生活,那么爱美,现在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倩倩,你说呀!你开口说话呀!倩倩……”

不管郑莹多么伤心欲绝,也不管大伙的哭声多么撕心裂肺,崔倩倩却再也听不见了!她永远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其实,崔倩倩活着时本来是有好多话要说的,她想对大家说,自己过的不开心,她也想告诉大家,她的婚姻不幸福。她的丈夫婚后头一年就失去了**能力,尽管用了好多名贵药材,也看过许多医生,丈夫男性的能力却还是不能恢复,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丈夫近来竟然对她施行暴力。起初,他折腾半天依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不理想时,他还因此对她表示过歉疚:“我不行,不能满足你,怎么治都不行,我对不起你。”渐渐的不知为何,他却对妻子表现出来的**感到不可理解。”不干这事多好啊,正好集中精力干正经事。”但崔倩倩还年轻,还有欲望,还需要**,需要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尤其是她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太喜欢孩子了,看到人家夫妇领着小孩外出,她就羡慕的要命。但现在这些已经很难实现了。丈夫再也不能满足她这些要求了。

最后当崔倩倩偶尔嗫嚅道出自己的不满时,恼羞成怒的丈夫立即就会对她大发雷霆:“你脑子里尽装了些流氓事!就光知道胡思乱想,受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太深了吧!真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一边狂吼一边竟动手动脚,打得崔倩倩面目全非。

崔倩倩怒视着武断、霸道的丈夫,几次扑上去和丈夫撕打,可她那是丈夫的对手?

夫妻大战结束,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有对外声张,崔倩倩顾及脸面,比丈夫更怕让人知道,丈夫的暴行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和这个无性又无情的男人离婚,可话刚一出口,有人便反对她,“你好日子过腻烦了吧,人在福中不知福啊。”“从没见你俩吵过架,多般配的一对呀,还要离婚?”

她还是坚持要离,过得好不好她自己心里明白,用不着别人去说。

没想到好多人听说都来劝阻她,机关的同事也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有人问:“你脑子有毛病了吧,想制造绯闻了不是?”

她离婚的念头仍旧没有动摇。这下可惹怒了丈夫,丈夫软硬兼施,一会儿叫来她的娘家人劝她,一会儿又把饭碗、杯子、盘子摔碎在她面前。见她果然不再提离婚,丈夫于是有事没事的便拿家里的东西出气,以显示他男子汉的尊严和威力。屋里就常被丈夫砸的一片狼籍。崔倩倩也常睡在一片狼籍的屋子里,做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被关在一座四面不透风的城堡里,怎么努力都逃不出来。没有人能听到她在里面大喊大叫疯了般的求救声。也没有人能知道她被困在里面。她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遍遍发出绝望的哀嚎,可怎么喊叫都是徒劳。崔倩倩睡醒时常听到丈夫说:你想和我离婚,想出我的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拖都要把你拖死!弄不好要叫你吃饱了兜着走。

又一次的夫妻大战发生了,丈夫对她使用家法,更厉害的动用了拳脚。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暴力,使她觉得委屈极了,对生活也失去了信心,坚决要离婚。

丈夫是机关干部,是有知识、有素质的人,可他怎么这样蛮不讲理呢?他这个高级的知识分子,这个政府的高级官员,竟然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上,如此的笨拙和无知!

崔倩倩和丈夫都是民众心目中的“长官“,是所谓的“头面人物“,虽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经很开放了,但公众舆论、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和复杂的社会关系,却使崔倩倩对自己的**不满意羞于启齿。她不敢大胆地说出自己离婚的理由来。她开始害怕了,开始退缩了,是因为心中顾虑太多吗?是因为无形中的压力太大了吗?还是因为……最糟糕的是近年来丈夫殴打她的手段越来越残忍,因此两人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几乎无话可说,形同陌路,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一向积极向上、活泼开朗的崔倩倩开始变得神情沮丧消极颓废,工作效率也差到极点。她原本想喝了满良和银雁的结婚喜酒后,再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想亲眼看着自己撮合的这一对新人走进婚姻的殿堂,然而,那天晚上,丈夫却又一次打了她一一-那天晚上,她洗完澡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发丝湿亮,面孔光洁,显得青春勃发,丰满而美丽。她轻轻在脸和手臂上抹上一层薄薄的护肤品,瞬间,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通体仿佛散发出幽香,更显得白皙妖娆妩媚动人。就猛然生出一种渴望来,好想依偎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睡上一觉。一会,她又感到浑身燥热的难受,血液像着了火一样在全身燃烧,不可遏制的欲望从中而起。

脸颊绯红的她走进客厅,丈夫正躺在沙发上休息。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丈夫都是一个人在这儿睡。崔倩倩那晚不知怎的,非常想让丈夫搂抱一下自己。她知道丈夫那方面不行,但她也不强求,仅仅只是需要他抱一下而已,那怕只是轻轻的一下也行呀。她想象着自己躺在丈夫的怀里,挨着丈夫的臂膀,把头紧紧贴在丈夫宽阔温暖的胸膛上,倾听着这个高大男人的心跳,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最重要的是,她今晚还要和丈夫商量一件事情呢,既然丈夫死活不肯与她离婚,没准是舍不得她呢。没有性功能怕什么,还可以抱养一个孩子嘛,兴许家里多了一个小精灵,一切都会变好的,说不定他的病也会好起来呢。对,赶紧去对他说,他听了能不高兴吗?这样想着,崔倩倩脸上便溢满了红晕。她步履轻盈地走上前去,轻轻坐在丈夫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丈夫见她红晕铺脸满面迷色,眼睛火辣辣的一付“性”勃勃的样子,就愣了愣,猛咋从沙发上坐起,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跑到我这儿干吗来啦?是不是**疯病又犯了?”

她呆了,委屈一下子涌上来,情绪骤然低落,嗓子眼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绝望的寒意从心里一波波涌起,泪水模糊了双眼。刚才还一脸的绯红很快变得苍白,双眸里刚刚燃起的欲望火苗瞬间又迅速熄灭了。

“你!你太过分了!你生理不正常,人格也有毛病,你简直心理变态!”

他闻言怒火冲天,一脚踢向她,又抓起她的胳膊使劲一抡,她就倒了“咚!”她仰面倒了下去,她没有想到他的那个道貌岸然的丈夫是如此的本性,会这般野蛮的对她。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你喊!我让你喊!你嫌没人听见是吧?你喊哪!大家都会知道你****异常,知道你**疯病害得多深!亏你还是个领导,怎么会如此的龌龊下流呢?还是那句话,我耗都要把你耗死,想离婚?告诉你,没门!”他拽着她的头发摇晃着,虽然极力把声音压小,但那声音还是震得崔倩倩耳朵发麻,头脑发晕。

可能由于太气愤吧,崔倩倩终于憋不住了,像从枪膛里走火的子弹似的从口里跑出一句火药味极重的话来。她的嘴唇哆嗦,脸色愈发的苍白,声调却是越来越高:“我,我要和你离婚!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变态狂!禽兽不如的东西!”她几乎是在喊了,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脸渐渐由苍白变得涨红涨红。

“好啊!你骂我,找死!?”

“啪!”“咚”,挨了丈夫一阵拳脚后,崔倩倩软瘫在客厅的地上。

“我,我这是想活人了啊!”她哭了。

她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嘲笑自己,她的精神要崩溃了,一时无法把自己从这种因失去**,继而又没有了情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身上好痛!

她忍受着!

“我曾经给一位遭受家暴的农妇金雁出主意让人家离婚,而我呢,想离婚怎么如此的难呐?!这样下去,有一天我会被他打死的!我活着连起码的抚爱都得不到,还遭如此暴力,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呀!”她想着,跌跌撞撞出了客厅,一头扑在卧室的**。

整整一晚上,崔倩倩都在用牙齿痛苦的咀嚼着被面,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美丽光洁的头发一时间变得蓬乱不堪。

第二天早上,一辆小车接走丈夫后,室内变得死一样寂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悲观失望到了极点的崔倩倩匆匆留下一封遗书,就走上了黄泉不归路!遗书写的很潦草,一张白纸上歪七裂八地爬着几行字:

让一个人最终下了死亡决心的往往不是别的,而是家庭暴力!

我痛不欲生!因为你的暴力!

你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我可以容忍你的无性,但决不能忍受你的暴力!

每个人都在朝自己的坟墓走着,我先别人一步了。

我是用一根婚姻的绳索将自己吊死的!

——-崔倩倩绝笔